豁牙嚇地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腳並用著往後騰挪,又一陣風過,灰八的屍體終於倒下去。
片刻的死寂之後,一干人完全亂了套,有人打擺子一樣哆嗦,也有人突然崩潰,沒命般往外跑,豁牙這才反應過來,大吼:「別跑,回來!大家得待在一起!」
喊破了嗓子,還是跑掉了兩個。
昌東手足發涼,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有人死在眼前——山茶那次,雖然慘重,到底是天災,瞬間失去意識,沒有見到鮮血淋漓。
他有點反胃,下意識退開兩步,聽到葉流西對豁牙他們說話:「你,還有你,過來把人抬走。」
豁牙愣了下,居然照辦了。
葉流西朝昌東要了強力手電,先過去看那柄飛過來的鐵掀:因為用得勤,鐵掀的月牙弧尖鋒利到發亮,想想也是,連鹽鹼地都能插,斷喉確實也就是分秒之間。
但怪的是,鐵掀又不是飛刀,以灰八剛剛俯身的那個角度,想從幾米外揮過來一把鐵掀,還要準確割喉……這他媽誰能做得到?
是那個夜半拖拽肥唐的東西嗎?它似乎不想讓人開棺,現在它去哪了,是一擊而退呢,還是窺伺著準備再次出手?
葉流西站起身,一時有點怔忪,直到昌東招呼她過去看棺材上的畫。
這畫比肥唐轉的那張照片要完整多了,畫上是長長的行進隊列,大多數人都披枷,騎在馬上的士兵凶悍地揮舞長鞭,似乎是嫌隊伍行進得太慢。
所有人,都向著一個高大的關門而去。
這就是玉門關嗎?
昌東的注意力不全在畫上,他忍不住問葉流西:「你對死人這種事,一點都不在意嗎?」
「在意有什麼用,他已經死了啊。」
昌東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你這種反應,以前應該不止一次見過死人的場面。」
可能吧,但眼下,她更關心棺材上的畫:「這畫的……是玉門關嗎?」
昌東說:「有很大可能是,剛剛那首歌謠,提到『金屋藏嬌』,這是關於漢武帝的典故,而且玉門關本身也是漢武帝通西域、建河西四郡的時候設立的,肥唐又說這畫是漢代畫像磚風格——感覺畫的是漢朝的時候,流放了一批罪犯的事。」
再具體的,昌東也說不出了:「可以去問肥唐,他對古玩相關的歷史,還都挺瞭解的。」
葉流西屈起手指叩了叩棺蓋,板材挺厚實,不像瓜那樣,敲敲皮就能知道內裡虛實。
她沉吟了一下:「那首歌謠,我之前也哼過,這棺蓋,我應該能打開。」
昌東下意識瞥了一眼灰八的屍體:已經被放在前兩具屍體旁邊了,片刻之前氣焰還各有高低,現在一樣長短,一樣披天枕地。
葉流西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沒事,我吊在繩套裡都沒死,將來真要死,也會死得很特別——被鐵掀削喉這種事,我不大能接受。」
她站起身,一隻手掰住棺蓋邊緣。
風又大了,眼角邊的那隻蠍子在她的亂發裡呼之慾出,昌東的心跳得厲害,直覺她不該出事,又害怕會再有狀況。
葉流西反而不在意:「昌東,猜猜看,這棺材裡,到底是金銀財寶呢,還是孔央的屍體呢,還是一掀開……躺著另一個我呢?我比較喜歡最後一個,那樣會很刺激。」
她用力,一手掀開棺蓋。
觸目所及,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很好,我果然能開棺。
第二個念頭是:這灰八,死得也太不值了。
——
昌東也沒想到,棺材裡疊放的,居然會是皮影人。
穿著真正衣服鞋帽的皮影人。
說是皮影人又不太確切,為了方便耍線,皮影人一般都不大,常見的30公分大小,他見過最大的是青海的牛皮娃娃,那也沒到一米。
但眼前的皮影人,幾乎和人等高,眉眼是陝西東路皮影風格,面目各有差異,軀幹和四肢卻簡單到粗糙,只有個大致的胚子形狀,關節處有綴結,可以搖擺活動,不過身後並沒有挑線用的皮影桿。
昌東翻檢了下,一共九個,都是男性,穿的是袍衫,頭上或戴帽或裹巾,腳上蹬皂靴——但因為身體是薄薄的「片」,衣服鞋帽卻是正常形制,所以塞穿進去,極其怪異。
葉流西都瘆得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衣冠塚嗎?」
昌東搖頭:「衣冠塚裡,沒聽說過還要放皮影人的,而且還疊放了九個……再說了,這個真不像是棺材。」
如果不是外形和尺寸實在和棺材太像,他會覺得是個皮影戲箱。
風頭小下去了,詭異的哼唱聲漸漸消歇,豁牙大著膽子朝棺內張望了一下:忙活了這麼久,還死了人,不看一眼不死心。
大失所望。
他囁嚅著說了句:「那個……咱們是不是該回去?萬一再出事……」
這一下提醒了昌東,棺材這麼重,搬走不現實,放回原處又沒那個人力,而且這種穿衣戴帽的詭異皮影人,他也不想沾惹——他請葉流西幫他打手電照亮,自己掏出手機,把棺材內外以及皮影人都拍了下來。
拍完照片,昌東合上棺蓋。
豁牙長舒一口氣,呵斥剩下的幾個人:「還不走?等死呢?」
那幾個人早沒了主心骨,哆嗦著拔腿想跟上他,昌東厲聲喝了句:「給我站住!」
他指灰八幾個人的屍體:「這屍體就不管了?」
豁牙僵了一下,看手下幾個人的面色,覺得話說得不周全,自己很難服眾:「不是不管,現在人手不夠,讓弟兄們背死人回去,三更半夜的,誰有這個膽兒啊,留守的人還不知道出事了,總得回去合計一下,明兒再來收吧?」
馬上就有人響應:「是,是,明天車開進來再收吧。」
「趕緊回吧,這裡太他媽邪乎了。」
昌東冷笑:「那還有人呢?你們跑了兩個人,準備怎麼辦?」
「也天亮了再找,白龍堆的路跟迷宮似的,這麼黑咕隆冬的,弟兄們路也不熟,我總不能硬逼他們去。」
昌東走到豁牙身邊,手拍壓到他肩上,看似無意地說了句:「希望說到做到啊。」
豁牙甩脫他的手,齒縫裡迸出字來:「走!」
昌東冷眼看他離開,葉流西跟過來:「有必要這麼好心嗎,死了的要管,跑丟的也要管,人家是自家兄弟,都沒當回事呢。」
昌東回答:「動動嘴皮子,又累不著。」
他回頭,看向那三具並排的屍體,然後撿起地上的麻袋張開,蓋在他們的頭臉。
在葉流西和孔央的那張照片出現以前,他一直覺得「黑色山茶」是天災,孔央他們的屍體,已經被黃沙深埋,但說不準哪一次沙暴,又會被翻出來,暴屍荒野。
他希望那時,如果有人路過,即便嫌麻煩不想收屍,也至少給死者些許尊嚴,就像他現在做的這樣。
——
營地倒還安穩,沒什麼狀況發生,豁牙他們先到,沒立刻提灰八出事,只說工程太大,要趕夜工,他們先回來休息,明早再去換班。
昌東把肥唐叫出來。
肥唐心裡頭總覺得不太對,低聲問:「東哥,是不是出事了啊?」
昌東看了他一眼:「怎麼說?」
「豁牙帶回來那幾個人,跟我昨晚上一樣一樣的,眼神飄,冷不丁還會打擺子。」
昌東說:「是出事了,沒回來的,一半死了,一半失蹤。」
肥唐腦殼一涼,硬生生僵在了原地,昌東也不等他,過了會肥唐小跑著跟上來,上了車之後坐定,才發現小腿一直發抖。
葉流西正一張張翻看手機裡的圖片,見肥唐過來,把手機遞給他:「能看出什麼,給我們講講。」
肥唐嗯了一聲,強自鎮定著點開第一張照片:「這個,是漢代畫像磚風格,這種風格的畫,墓室裡見得多,跟祭祀的關係很大……」
翻了幾張,看到棺內的皮影人。
昌東問他:「這些人穿的衣服,也是漢朝的?」
肥唐仔細看了看,非常肯定:「不是,唐朝的。」
葉流西奇怪:「等會,我捋一下,你這意思是:我在現代無人區的雅丹土台裡,發現了一個漢代畫像磚繪製風格的棺材箱子,然後裡頭的皮影人,穿的是唐朝的衣服?」
肥唐急於在她面前表現自己:「西姐,這個我絕沒看錯,我來自西安,名字都叫肥唐——你看啊,這個袍子,圓領窄袖,長度到膝蓋下,不拖地,方便行走,這是受胡服影響,再看這張,這個人還把它穿成翻領,唐朝人愛趕時髦,常這麼穿,還有這個是戴渾脫帽,這個裹帕頭……朝代肯定沒錯。」
葉流西看向昌東:「我以為那歌唱的是漢朝的事,鬧半天是唐朝?」
也不對啊,唐朝盛行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繪畫嗎?
肥唐沒聽明白:「什麼歌?」
昌東猶豫了一下,還是大致把事情講了一下:這種情勢下,隱瞞真相,讓人以為一切太平,無異於幫凶。
肥唐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他拿手死掐自己腰側的肉,逼著自己冷靜:不能慫,他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有用,有價值才會被看重。
他一遍遍想著那首歌謠,電光石火間,有個念頭閃過。
「西姐,這個歌,有點奇怪啊。」
葉流西看他:「怪在哪?」
「如果說罪犯是流放到玉門關外的,這不符合史實。漢武帝的時候置郡,玉門關外叫西域,皇帝對關外一無所知,才會派張騫出使。」
「流放罪犯,是流放到邊疆做苦工受罪的,想起來了再召回來,怎麼可能趕出關呢?關外當時都是匈奴,漢武帝又不傻,白白把這麼多人趕出去給匈奴使喚,不是給對方增加勞動力嗎?」
有點道理,葉流西點頭:「你繼續說。」
得她認可,肥唐振奮:「『出關一步血流乾』,這可以理解,漢代認為玉門關外是凶險之地,出去了就沒命了,但後頭又說,『哪管我進關淚潸潸』,說明他也不想進關……」
讓肥唐這麼一說,昌東也反應過來。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乾,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這首歌謠,初聽順溜,細琢磨自相矛盾:出關沒命,進關又淚如雨下,「哪管」兩個字,憤慨之情溢於言表,說明絕不是感動落的淚。
不想出關,也不想進關,到底在恨什麼呢?這是想上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