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荒村(05)

  昌東腦子有點亂。

  看阿禾時,居然看不真切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張嘴,開開合合,好像沒停的時候。

  「哪還能認得人,就認得血和肉了,也不知道疼……我爹說,它們刨屋,手指頭都磨禿了,也不會停。」

  「不知道能不能殺絕了……人家可以生吧……」

  「為什麼不能生?人架子有男女啊,也會發情……」

  昌東說:「地下太悶了,我出去透口氣。」

  阿禾好像勸了,高深也說話了,都在說外頭不安全,自己答了什麼,昌東不記得了,就記得推開灶口的隔擋,呼吸到外頭的空氣,那空氣涼到發冷。

  他在院子裡站著,高處樹影婆娑,進戈壁以來,植物都低矮,空氣中沒有水,只能巴巴往地上湊——所以看到高大的樹木,總覺得親切,回民街上就有好多樹,戲場的後院也有,綠蔭如傘,遮攀住屋簷,樹隙裡漏下熙來攘往的人聲,那時候總嫌吵……

  身後有腳步聲,他知道來的是葉流西。

  昌東指了指樹影:「早上早點起的話,不知道有沒有鳥,應該會有……」

  葉流西說:「如果正面遭遇,你下不了手的話,要我幫忙嗎?」

  昌東沉默了一會,說:「不用,我自己會解決。」

  「那如果,我在你之前遇到了她,你是希望我帶她來給你呢,還是我自己處理了,事後抽個機會告訴你一聲就好?」

  昌東回頭看她。

  葉流西笑笑:「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情願男朋友最後記得的,是我漂亮時的樣子,我可不想他以後對我的回憶裡,總跳出一張人架子的臉。」

  昌東說:「還沒想好。」

  「那你自己考慮,想把事情託付給我,就說一聲……我去給你的車子蓋蓋味。」

  她晃晃手裡的香水瓶,徑直往外走,門外黑洞洞的,昌東怕她出事,緊走了幾步跟過去。

  伴隨著嘶嘶的噴壓聲,空氣裡已經瀰散開甜香,像蜜桃味,是丁柳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的味道。

  葉流西問他:「香嗎?」

  她噴得毫不吝嗇,噴漆式的大開大合,每次都摁到底。

  昌東從前陪孔央買過香水,那些妝容精緻的推銷員,手法熟練,舉著香水瓶,只往半空噴一點點,然後拿一張小巧的試香卡,在空氣裡兜住若有若無的味道,遞過來說:「聞聞看,香嗎。」

  昌東覺得,自己的嗅覺大概是被大漠風沙磨得粗礪了,每次也聞不出什麼,尤其孔央偏愛味道很淡的香水,說是喜歡似有還無的感覺。

  似有還無,這太強求他的鼻子了,但孔央很耐心,提醒說:「我抹在頸後啊,這裡有脈搏跳動,叫揮發點……」

  昌東有時,特意蹭磨吻她頸後,情動時,真的覺得鼻端有暗香浮動。

  那麼務求精緻的女孩子,在他面前美得一絲不苟,他看不到的時候,就美給自己看:顏色的搭配、上下衣裳的搭配、甚至香水味的搭配……

  忽然之間,變成了深夜裡猙獰慘白的人架子,身上滲著黏液,齒縫裡殘留血肉……

  昌東說:「流西,如果孔央真的出事,而你在我之前遇到……我想託付給你。」

  香水瓶快空了,葉流西正噴出最後一下,霧化的液滴在夜色裡泛了很短時間的白,然後往下落得不見。

  她一口答應,說:「好啊。」

  ——

  回到地窖,底下已經在準備就寢了,阿禾把空舖位讓出來,讓幾個人自行安排,又捻著煤油燈側的小齒輪,慢慢把棉芯調低,只留那麼一丁點不妨礙睡覺的亮。

  老簽這才挨過來,裝著是在幫忙理東西,覷了個空子,壓低聲音說她:「都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就這麼放進來……」

  阿禾斜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能開鐵皮車的都是什麼人,真能攀上關係,對我們只有好處。我看他們人不壞,你也該客氣點。」

  ……

  舖位都是兩兩拼,兩張地席並排,一張靠牆,一張靠外。

  按理說可以男女分開,但高深和丁柳似乎沒打算和外人拼,丁柳睡了靠牆的一張,高深就很自然地選了她邊上那張。

  剩下的……

  肥唐琢磨著,葉流西身邊,怎麼也輪不到自己躺,於是默默和老簽拼鋪去了。

  他睡不慣地席,躺下了怎麼都不舒服,翻了個身,不自在,又翻了個身,正對上老簽的一張老臉。

  老簽還沒睡,四目相對,想起阿禾說的,要對人客氣點,於是說了句:「小兄弟很生猛啊。」

  舖位挨得都不遠,聲音稍大,誰都能聽見,不遠處,阿禾鼻子裡哼了一聲,葉流西忍不住想笑。

  肥唐打著哈哈,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頓了頓寒暄說:「簽先生是算命的啊?」

  老簽說:「我不姓簽,還有,別聽小丫頭亂叫,漢武帝那會兒,我們這樣的人,都被尊稱為『方術之士』呢,什麼算命的。」

  漢武帝?

  葉流西心裡一動,適時咳嗽了兩聲,希望肥唐能機靈點,努力套點話出來。

  誰知阿禾先說話,語氣涼涼的:「沒點驅妖鎮魔的本事,能叫方士?別說出來讓人家笑了,你要真是方士,我們也不怕什麼眼塚、人架子了。」

  老簽慢吞吞地反駁:「你這話不對,方士要能根治這些怪東西,犯得著被流放嗎?還不就是因為花了漢武帝那麼多錢,到頭來還辦不成事,所以倒了黴了。」

  阿禾呸了一聲:「你們倒了黴還不夠,還害我們倒霉。」

  老簽說:「是豆腐就別笑豆腐乾了,你祖上不犯罪,你也不會待在這兒啊,說不定這會兒,正坐著飛機上天呢。」

  阿禾不說話了,肥唐越聽越糊塗,打斷說:「慢……慢著……漢武帝罷黜方士這事,不是因為求仙沒成功嗎?」

  他記得清楚,野史裡,不止,正史裡也有提及,漢武帝跟秦始皇一個毛病,就喜歡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不老,舉國之力,廣蓄方士,煉什麼靈丹妙藥。

  一直到晚年,諸多失敗的打擊之下,終於醒悟,還感嘆說:「昔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盡妖妄耳!」

  一怒之下,罷黜了所有方士。

  肥唐當時還覺得,漢武帝脾氣真不錯,被騙了那麼多年、那麼多錢,也只是「罷黜」了事,換了秦始皇,恐怕會把方士跟儒一起坑了。

  老簽說:「什麼求仙問道,你怎麼連點常識都不知道?秦始皇求了那麼久都沒求到,徐福開著大船去日本了,也沒帶回神仙來——前車之鑑,漢武帝會不得點教訓?他又不傻,怎麼可能再去求?」

  肥唐磕磕巴巴:「那……那他幹什麼了?」

  老簽說:「他平生最自得的幾件大事:攘夷拓土、北驅匈奴、張國臂掖、絕妖鬼於玉門……沒聽說過嗎?」

  昌東忽然說了句:「聽過是聽過,但是緣由不太清楚。」

  老簽有些得意,阿禾最煩聽他擺忽事,三句話沒說就嚷嚷他是「算命的」、「少說話多做事」,真是難得有聽眾——

  「陳阿嬌楚服的巫蠱之事是個由頭,漢武帝最痛恨這些鬼怪離奇的事,北驅匈奴,一大功德,漢武帝得意之餘,覺得應該更進一步,多做點前人做不到的大事,於是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那些魑魅魍魎害人,妖魔鬼怪害民,巫蠱邪術亂治,都應該給絕了。」

  「但那個時候,做這種事,不能大張旗鼓。一來百姓愚昧,各地敬鬼敬怪之風不絕,怕觸怒鬼怪,連地方官都敢違逆;二來皇帝也怕惹惱這玩意兒,引禍上身。」

  「所以假借求仙問道為名,廣集能人方士,為避耳目,還裝模作樣派船出海,也找什麼蓬萊仙人,又祭神請仙,其實都是障眼法。」

  「這麼國家級規模的大手筆,的確很有成效,但是問題也來了,大概是力有未逮,根治不了,有些是抓住了,殺不死;有些是殺死了,化歸原身,但假以時日,還能捲土再來。」

  「漢武帝大怒,他花了那麼多力氣,想立百世功業,是要永絕妖鬼的,可不是只求二三十年太平,所以他向方士下令說,要麼給他個解決方案,要麼統統殺了算了。」

  「這些方士,能驅妖鎮魔,當然不是泛泛之輩,其中有四處周遊的能人,上書漢武帝說,如同北驅匈奴一樣,未必要殺光,能把它們趕在某個地方,讓它們永遠回不來,也是可以的。漢武帝就問他,有這樣的地方嗎?」

  「他回答說,有啊,我四處周遊,發現過幾處奇怪的入口,明明是絕路,誰知道另有天日,只要把入口封死,簡直如同陰陽相隔,再也無關無涉了。」

  葉流西問了句:「所以就選了玉門關外?」

  她嫌躺著不得勁,趴在鋪上,以手支頤,蓋毯都退到了半腰,昌東覺得,再聽得興奮些,她大概就要竄出去了。

  老簽說:「是啊,漢武帝看妖鬼,大概跟看匈奴也沒兩樣。真是選的好地方,風大沙大,想討口吃的,都不容易。不過也幸虧是這地方,條件惡劣,有些妖比人還捱不住,先死的一批,就是離不開水的,緊跟著就是樹妖籐妖……」

  他似乎覺得跑了偏,又把話題扯回來:「總之吧,皇帝一道令下,就有了一次全國規模的『西出玉門』……」

  昌東說了句:「把妖鬼送進來也就算了,為什麼人也留下了呢?」

  老簽冷笑了兩聲:「你這腦子,看來是當不了皇帝了,皇帝殺個人,為絕後患還要斬草除根呢,把妖鬼送進來,任它自生自滅嗎?萬一反而壯大了呢?」

  肥唐倒吸一口涼氣:「那些方士也得進來?」

  「是啊,萬一有差錯,得靠他們補救啊,管他樂不樂意,強制送進來,還有那些巫蠱世家,所以得有羽林衛一路看押,這些人要有人伺候,那些各地流放的犯人首當其衝,包括上門女婿……」

  丁柳原本一直聽著,這時候實在忍不住:「上門女婿又怎麼了?」

  肥唐回了句:「漢朝的時候,上門女婿是下等人,商人也是,這樣的人,也可能被謫邊的。」

  丁柳哦了一聲,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身邊的高深。

  葉流西嘆氣:「這些方士,也是倒了黴了,出了力,最後落個跟流放差不多的下場。」

  老簽說:「誰說不是呢,漢武帝估計也挺歉疚的,賞賜了無數財帛,但再多的金銀珠寶,跟陪葬品也沒差別,皇帝看這兒,就跟看個墳墓沒兩樣吧,更糟的是,關內這窮山惡水的,連人都沒有,你拿著金銀珠寶有什麼用呢?價值連城,也不如一米一飯。」

  他聲音漸息,似乎有了點睡意:「反正啊,就進來了唄……也別抱怨了,眼塚興風作浪的地方,是鬧人架子,但是沒別的怪東西啊,現在是什麼世道?你去別處看看,簡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靜默中,阿禾小聲說了句:「關外沒妖鬼呢,我在市集上看過小電影,關外人到了晚上都敢出門,點好多電燈,把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樣。」

  老簽說:「出關一步血流乾,三歲娃娃都會唱的歌呢,別惦記關外了,從來沒人出得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