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流西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倒是昌東,裝著感興趣,向就近的茶客套話,那人話也多,嘰裡呱啦,知無不言。
說是千年之前,關內有一次大亂,細究起來,跟目下的情形很像,連名字都異曲同工,那一次亂黨叫「獸首」,這一次叫「蠍眼」。
那一亂差不多有上百年,連黑石城西安都被侵佔了五十年之多,好在後來,羽林衛和方士東山再起,把亂黨一網打盡。
那以後,民間就一直有個說法:羽林衛和方士一直重權在握,普通的老百姓想生事,根本就是以卵擊石。獸首一夥人之所以崛起得快且迅猛,是因為他們有個寶物,叫獸首瑪瑙,但被剷除之後,這件寶物神秘消失了。
簽家人並不姓簽,而是以占卜、測字、算命為業的一群方士團體,好比行業工會,絕活就是無字天簽,曾經有簽書測出「瑪瑙重現日,獸首睜眼時」,所以獸首瑪瑙再現,一直是件被忌諱的事,公開場合都是不能提的。
茶攤裡正一片議論紛紛,突然有音樂響起,樂聲激烈,還是周杰倫的歌。
雙截棍。
「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
茶攤諸人瞬間噤聲,喝茶的喝茶,摸牌的摸牌,儘管剛摸起的一手牌,正反都倒了。
昌東循聲看去,茶攤老闆面前正擱著一個手提式老錄音機,裡頭放的是磁帶,透過塑料蓋殼,能看到磁頭正悠悠地轉著。
不覺恍惚了一下,小時候,他喜歡拿鉛筆轉磁頭,還喜歡把黑色的帶子往外拖,拖得老長。
再往外看,有一隊三個男人正經過,腳蹬皮靴,上下都黑衣,衣料筆挺,腰裡一圈皮帶掛刀,手裡拿短棍,左肩上有彩繪繡樣,繡的是密簇鳥羽。
羽林衛,還真是「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邊上的茶客小聲提醒他:「別看,巡邏呢,這一陣子人少了,往常不低於五個人。」
……
回去的路上,昌東問葉流西:「你的獸首瑪瑙藏好了嗎?」
葉流西沒反應過來:她沒有藏的概念,就是裝在包裡,而包扔在車上,沒記錯的話,擠在礦泉水和掛面之間。
昌東說:「剛剛那個人的話,可以參考,因為就算是捕風捉影的傳言,風和影也是真的;但別全信,還是那句話,真相在小部分人手裡,外頭人嘴裡傳的,早就變形了。」
——
回到住處,一切如故,除了肥唐:曬了幾個小時的太陽之後,他宣稱眼前雖然還有點模糊,但已經差不多可以看到了。
昌東鼓勵他:「再加把勁,眼睛好了之後,就可以去逛市集了,或者走街串巷,去住戶家裡收舊東西,普通的鍋蓋湯碗,拿到關外,都說不定能賣大價錢。」
肥唐雙目放光。
這一晚過得平靜,天一黑每家每戶都關門,昌東照例去看了一回丁柳,她倒是躺得無知無覺,反而是高深,滿目血絲,下巴上都起了胡茬,昌東要換他半夜,他只是不肯。
這一對也真怪。
回房之後,昌東翻了戲箱出來起畫稿,這裡三張床,昌東睡中間那張,畫到中途停下。
往左看,肥唐在做眼保健操,表情又是陶醉又是虔誠,就差在腦門上寫一句「我要逛市集」了。
往右看,葉流西在擦刀,乍逢新歡,愛不釋手,這反應倒也正常。
擦了一會,她過來找他:「昌東,幫我起個那種能掛刀的腰帶的稿吧,我明天去買塊皮子,回來照著自己做。」
昌東說:「你要什麼樣的?」
「好看的。」
這話,簡直跟問想吃什麼時答隨便一樣讓人傷腦筋,昌東差點氣笑了:「我是問你,刀想要怎麼個掛法。」
葉流西比劃給他看,這裡要掛刀,方便抽取,搭扣最好在前面,解戴都方便。
昌東差不多聽明白了,他開始在冊子上起稿圖,葉流西在床邊坐下,低頭看他畫。
他沒畫上半身,只幾筆示意出腰、臀、大腿那一截,皮帶繞腰一圈,側面加了個皮掛:「這樣?」
葉流西皺眉:「有點醜啊,能不能再寬點?」
昌東拿皮擦慢慢把要改的地方擦去,細碎滾長的皮屑條從傾斜的紙面上一再滑落。
「這樣?」
「要不要再往下點呢?」
昌東耐心得很,又去改。
其實外行指導、主意一會一變,是件煩人的事,但倒也奇怪,心裡平靜柔軟,並不心浮氣躁。
可能是喜歡她坐在身邊、低聲說話的感覺,她偶爾欠身低頭過來看,垂下的髮梢輕輕擦過他手背。
又可能是喜歡這裡的晚上,沒有噪音,沒有攪擾——回民街不管多晚,哪怕遊人散去,也讓人覺得燥氣猶在,碎聲繞樑。
改到她滿意,肥唐都已經睡得四仰八叉了。
昌東在戲箱裡翻了翻,沒有找到皮尺,想起可能是放車上了,反正最後一步,不如一氣呵成,於是示意她一起出去。
葉流西跟著他,莫名其妙,看到皮尺時都沒反應過來:「幹什麼?」
「你做腰帶,不要量尺寸嗎?」
「有必要嗎,長了就截唄。」
「短了呢?現接?手拿開。」
昌東半蹲下身子,一手虛靠在她腰側,另一手環住她腰身過去,牽了皮尺的尺身貼住她腰,寸寸放著往一處攏,尺身和她皮膚只隔一層襯衫,開始虛鬆,到最後緊成一圈。
藉著屋裡透出的燈光,他看到尺度,她得有高吧,腰圍60cm還不到,真是挺瘦的。
正想笑她是不是老吃不飽,忽然聽到她低聲說話。
「昌東,你喜歡我這事,準備什麼時候跟我說啊?」
昌東腦子裡炸了一下,不激烈,很輕,像是有火花綻開,他站起身,那根皮尺被攥在手心的部分,燙到軟融。
一低頭,就看到葉流西的眼睛,他頭一次避開她目光,意外地發現,她身後不遠,站的居然是鎮山河。
梗著脖子,雙目炯炯。
這小畜生,什麼時候來的?
不過隨便了,它不是重點,此時此刻,哪怕它掉光了毛在那站著,也不能喧賓奪主。
葉流西說:「我猜,你這種性格,想讓你開口說,大概得等好久,又或許你覺得孔央的事才了結,不是合適的時機……」
昌東微笑:她真是挺瞭解他的。
「但是我這個人呢,有話喜歡直說,今天喜歡你了,今天不能上手,心裡就不自在,暗戀這種事,不適合我,你要是拖個半年再開口,我這半年,要憋死了。」
「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大家各退一步,互相尊重。我呢,不去勉強你的節奏,你呢,也讓我心裡踏實一下。」
「你承認你喜歡我吧,然後你走你的節奏,嗯?」
這算表白嗎?很有她的風格:不說我喜歡你,要說,你承認喜歡我吧。
昌東說:「流西……」
這不是他喜不喜歡她的問題。
這一遲疑,她已經不高興了:「就這麼難?只是說一下,又不違心。」
是不違心。
昌東說:「說出來了,得往前走,不說出來,還有往回退的餘地。」
葉流西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往後退?」
昌東沉默了一會:「你想什麼,就做什麼,不大考慮其它的事,但是流西,我們就不說關內關外,也不說時機是否合適,我就問你,我能喜歡你嗎?」
葉流西氣了:「我又不吃人!」
昌東笑:「你是真的沒這個意識嗎?」
「你還沒找回來的記憶裡,很可能有愛人,而且他可能還活著,有一天,你想起了一切,你的團圓故事,我不後退,我往哪走?」
葉流西不說話了。
過了很久,她哦了一聲,轉身就走,才邁步就打了個踉蹌,低頭一看,皮尺還套掛在自己腰上,忽然怒從心頭起,也說不準是氣昌東,還是氣那個莫名其妙的「前愛人」,拽了皮尺,狠狠往地上一扔。
正抽甩在鎮山河身上,而鎮山河果然是有能鎮住山河的鎮定,原地站了一會,若無其事地往外走。
就在這個時候,前屋處忽然響起了高深激動到沙啞的聲音:「小柳兒醒了!」
——
葉流西愣了一下,抬頭一看,高深已經衝到院子裡了,緊張到有些語無倫次:「小柳兒……醒了。」
咕咚一聲,是肥唐從床上掉下來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到這消息,拔腿就往外跑,硬生生就栽床底下了,也顧不上叫疼,大叫:「什麼?是小柳兒沒事了嗎?」
他三步並作兩步出來,恰看到葉流西進前屋,趕緊飛奔著跟過去。
昌東站了會才過去,路過高深身邊時,說了句:「走啊。」
高深說:「……你們去吧。」
昌東看他,高深低了頭,有意避開他目光,說:「你們去吧……我去叫醫生。」
也好,昌東記掛著丁柳,很快進了屋。
第一眼就看到丁柳,樣子頗有點滑稽:一動不動,只動眼珠子和嘴唇,謹慎萬分,像個上了年紀處處小心的老太太。
葉流西拖了張椅子坐在床邊,肥唐興奮地搓著手,原地走來走去,偶爾跟丁柳目光相觸,趕緊衝她招手:「嗨!」
昌東倚住門框,看了會丁柳,目光忍不住還是落在葉流西的身上。
丁柳說話慢吞吞的,又小聲:「別高興得太早,也許是迴光返照呢。」
葉流西說:「胡說八道。」
「哎呀,西姐,你不要對我凶,我這頭,現在經不起刺激。」
葉流西說:「知道,你的頭,現在比金子貴。」
丁柳眼珠子慢慢地往她那邊斜,說:「哎呀,我西姐臉色不大好,誰欺負你啦?」
葉流西說:「還不是你嗎,讓我擔心……」
她忽然不說話。
丁柳嘆氣:「西姐,你不要太讓我感動了,我這頭,現在也經不起感動的……」
正說著,醫生匆匆掀簾進來,問了丁柳幾句話,比如頭疼嗎、現在身體什麼感覺之類的,又伸出手指讓她認了幾個數,最後趕人:「讓她休息,最難過的坎已經過了,但接下來幾天也重要,趕緊的,都別吵著她。」
葉流西朝丁柳笑了笑,起身出來,一路往回走,快到門口時,聽到昌東叫她。
不知道他為什麼叫她,也不想聽。
葉流西回過頭,說:「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