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斬一連幾天都沒消息,不過他也沒有一昧裝死,中間通過代舌,讓肥唐跟葉流西她們說過一次話。
這跟綁架案裡,讓人質拿張當天日期的報紙拍照片的用意是一樣的,變相通知你:人還活著、沒變卦、耐心點。
從說話時的語氣語調來判斷,作為人質,肥唐過得還算可以,昌東特意問了兩個刁鑽的問題,比如西安地鐵是先開通一號線還是二號線,再如朱雀路古玩市場的早市是週五還是週六,肥唐答得飛快,足見不是雙生子在那頭矇混視聽。
但時間拖得越長,昌東越不放心:這意味著江斬有充分的時間去籌劃和安排,他也許並不滿足於只拿到獸首瑪瑙,江斬那樣的性格,很可能既要得寶,又要報仇。
這樣的話,葉流西就危險了。
所以,跟趙觀壽的合作,必須提上日程。
——
只是,江斬是敵人,趙觀壽也是,合作和進攻,有必要同時進行。
這一切,從葉流西主動拜訪趙觀壽開始。
她先向阿禾表達了要去拜訪的意思,請阿禾畫個簡易的示意圖,阿禾大致畫了一個,好心提醒她:「流西小姐,你要找人先通報的,不然肯定會被攔住,進不去的。」
趙觀壽的寓所,是幢黑石的二層小樓,樓上住宿,樓下辦公會客,四方而又敦實,窗和門都開得平直死板,沒有任何花哨華貴之處,卻是羽林城的重中之重,層層把守,閒人免入。
葉流西捲起草圖,嫣然一笑:「這個當然,基本禮節我還是懂的。」
她當然沒找人通報。
自己去了一次,找李金鰲溜雞去了兩次,拉著丁柳散心去了一次,拽著高深陪同又去了一次。
擇取不同的時間,把通往趙觀壽寓所的每條路都走了一遍,無一例外在外圍被攔,有一次還「失手」放出了鎮四海,面對著頃刻之間圍過來的猛禽衛還有刀槍棍棒,葉流西大叫:「你們跟雞計較什麼?誰打傷我的雞,我跟他沒完!」
於是鎮四海被抓回來的時候,腳爪上多了一個帶鐵鏈的扣環,鐵鏈另一端是手持的皮套,為首的猛禽衛把皮套交到她手上,表示希望類似的事情不要再發生第二次了。
葉流西一臉懇切地道歉:「那是那是。」
每次「被攔」或者「混亂」,她都無比配合,必然後退,反正只是試探,反正昌東一定在附近。
幾次三番之後,昌東那裡的地圖越繪越細,一圈虛線圍出了趙觀壽寓所外的禁地範圍,守衛的配置如何,有異常時是哪幾方策應,流動的巡邏隊有幾班,什麼時候會經過那裡,哪裡是視線死角,哪裡方便藏身,哪條線路最方便撤退……
趙觀壽自己,恐怕都沒這麼清楚。
外圍既定,葉流西更進一步。
再次被攔時,她不再掉頭,表示有重要的事,要見趙觀壽。
被請進客廳時,趙觀壽正從書房出來,書房的門極氣派,門扇閉合的剎那,葉流西見到黑色的書櫥上,立起的書冊擠擠挨挨,辦公桌的一角,文件摞起老高。
看來書房是重地。
趙觀壽示意她落座,又著人上茶:「你有事?」
葉流西說:「是這樣的,你說的合作的事,我想了又想……其實好幾次都已經來了,臨到頭又猶豫,又折回去了……」
趙觀壽瞭然:難怪她幾次三番,在他寓所附近出現,之前他還生了警惕,想讓人追查一下,現在明白了,原來是為這個。
臉上卻不動聲色:「那你是怎麼想的?」
葉流西說:「我怕我跟你合作,對付了江斬之後,你轉頭就要對付我了,南斗破玉門,你怎麼樣都不可能對我放心的。」
趙觀壽笑起來:「這個你可以放心,我說過了,你有南斗星罩護,不會橫死。」
葉流西盯著他看:「趙老先生,我可不笨。橫死當然是能逃過,但是缺胳膊少腿、瞎了啞了、終身監禁什麼的,我也承受不來啊。」
趙觀壽似乎早料到她會這麼說:「你多慮了,你可以行走關內外,我們也很需要你繼續運送物資,把你弄殘了,或者關起來,對我們沒好處。」
媽的,果然傷殘是逃不過的,這南斗星的罩護,也太偷工減料了。
葉流西往沙發裡一倚:「我倒不覺得你們那麼迫切需要我繼續運送物資——有競爭才有壓力,沒了蠍眼,內亂平了,過幾十年物資不充裕的日子也沒什麼,反正苦的是老百姓,又不是你們。」
趙觀壽皺眉:「那你想怎麼樣?」
葉流西嘆氣:「趙老先生,你別問我啊,我腦子笨,想合作,又不放心,得靠你給我吃定心丸……要麼你給我寫個保證書,再蓋個章,摁個手印什麼的?」
「這樣就行?」
葉流西說:「勉強吧,總比什麼都沒有強。」
趙觀壽起身:「好,我現在就寫。」
見葉流西作勢也要跟來,他補充了句:「你在這等著就行。」
葉流西莞爾:「好的。」
老東西,不讓她進書房,可別是在牆上掛了她的小人,天天拿針扎吧。
——
回到住處,正趕上飯點,葉流西邊吃邊看似無意地問阿禾:「趙觀壽的書房,是不是放了很多值錢的寶貝啊?」
阿禾一愣。
「他跟我說話,只在客廳裡,都不讓我進書房,我猜是囤了半屋子黃金吧。」
阿禾笑:「我也沒進去過,書房是趙老先生辦公的地方,裡頭有很多重要的文書,一般人當然是不能進的,我印象裡,也只有簽老太太和龍申是常客,連老李家的人都去得少。」
這二十多年,皮影人癱瘓,老李家最擅長的又是皮影秘術,地位下降也是在所難免的。
昌東覺得龍申這名字耳熟:「龍家大小姐就是他的女兒?」
阿禾點頭,隨即壓低聲音:「聽說因為龍家大小姐重病的事,他跟趙老先生起了衝突,大發脾氣,那以後就沒再來往了。」
葉流西哼了一聲:有親人的人就是好,重病了有爹去吵,她因為這事還失憶了呢,賠償金都沒拿到一毛。
阿禾被她哼得忐忑:「流西小姐,怎麼了啊?」
葉流西說:「沒什麼,一個書房也看得跟寶貝似的,改天被賊偷了,就有戲看了。」
阿禾說:「那怎麼可能啊,外頭那麼多看守,再說了,聽說那間書房裡,有怪東西的。」
「什麼怪東西?」
阿禾搖頭:「我也不知道,就是……那些東西吧。」
葉流西心裡一沉。
本來和昌東合計好了,想找個機會,去翻找一下趙觀壽的秘密,沒想到做了那麼多準備,臨門一腳,橫生枝節。
飯後,昌東拉葉流西去院子裡散心,順便看看龜背蛇梅的長勢——李金鰲給他講了之後,他對蛇梅開花,簡直是有點神往了。
葉流西心不在焉。
昌東知道她在想什麼:「你要往好處想,趙觀壽對那間書房越重視,防守得越嚴,就越說明裡頭的東西越有價值。」
道理都懂,心有不甘,葉流西喃喃:「但是這樣的話,想進去就太難了……」
昌東答非所問:「你覺得他可以嗎?」
葉流西抬頭看他,這才發現昌東正盯住某個方向出神。
循向看去——
李金鰲正蹲在房門口,手拿抹布,擦戲箱擦得不亦樂乎,身後的房門處,左右各倒掛一隻雞,意料之中的:鎮山河悄無聲息,鎮四海時刻躁動,而且,腳爪上多了鐵鏈環套之後,動起來自帶音響效果。
鎮四海如果搞音樂,多半是金屬朋克風格的。
葉流西猜到了昌東的用意:「我看可以,我記得李金鰲說過,《博古妖架》是方士必學的一本書。」
兩人朝著李金鰲過來。
李金鰲抬頭看見了,抹布一扔,趕緊站起來打招呼,葉流西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反倒先開口了:「那個……流西小姐,能不能幫個忙啊?」
他吞吞吐吐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大致概括如下:終於來到了舉世聞名的黑石城,卻一連幾天悶在這小院裡,心裡是多麼焦急啊,多麼想去方士城,拜訪那些聲名赫赫的方士大族啊,實在不行,能參觀一下大博物館也是好的,最不濟,能不能讓他看一下妖物陳列館啊,博古妖架上的那些東西,他歷來只是看圖,如果能看到實物的話,那實在是太榮幸了……
葉流西說:「這樣啊……」
她順勢坐到台階上,以箱為桌,胳膊支上去:「聽說妖物館,不是隨隨便便的方士就能去的,換句話說,你對裡頭的東西沒有一定的瞭解,人家也不會讓你看。」
李金鰲一萬個想證明自己:「瞭解的,我小時候,最喜歡看《博古妖架》。流西小姐你想想,在小揚州的時候,我抬頭一看,就認出是萋娘草了。」
葉流西說:「這不是嘴上吹吹就行的,據說一般的方士想進去,要答三道題,如果被難倒了,那就沒資格了。我記得第一道是……有紙筆嗎?」
李金鰲趕緊往屋裡跑:「有,有!」
紙筆拿出來,葉流西三劃兩繞的,畫了間屋子出來:「一間屋子,放了無數珍寶,裡頭有時有人,有人的時候很安全。但很多時候沒人,現在問你,怎麼樣保證這房子沒人的時候,也不會出狀況呢?提示你一下,答案從博古妖架上去找。」
她手摁住畫紙,把紙掉轉了個方向,圖正對著李金鰲:「一分鍾內給答案,倒計時開始。」
李金鰲陡然緊張。
昌東看出來了,李金鰲的臨場反應能力和心理素質不行,這還不是什麼大場合,只葉流西虛真虛假地說了幾句話,他額頭就滲汗了,說話顛三倒四,還不住自我推翻。
「用……用走水石魚,因為魚目始終睜,可以不瞑守夜,所以鎖鑰多為魚形……呃,不對,這個只能守門,不是最保險的;用……用影隨形,也不行,東西還是會被偷走的……」
葉流西打斷他:「時間到了。」
她站起身,撣撣身上的灰:「你連第一道都答不出,我還怎麼幫你啊。」
她拉著昌東回屋。
進屋之後,昌東忍不住站在門廳回望:李金鰲還坐在偏房門口,一手拈著那張紙,一手抹去額上的汗。
怪可憐的。
視線忽然被隔斷,是葉流西伸手過來,把門撞上了。
昌東說:「你也真是……」
葉流西說:「我怎麼了?身為方士,學業要精,他想不起來,功夫不到家,當然做不到一流,我給他壓力,也是在鞭策他,說到底是為了他好——想去海裡翻浪,就別用池塘的標準要求自己。」
昌東看著她笑。
葉流西被他笑糊塗了:「怎麼了?」
昌東說:「其實我早該想到你是做小頭頭的了,你調教肥唐的時候,什麼三步變強,兩分鍾練刀,都是大口號,華而不實,忽悠得肥唐找不著北。現在李金鰲還不聽你使喚呢,就對鞭策他上了心了。」
葉流西回了他一個「不服忍著」的眼神,兩手攏高頭髮,腕上皮圈一抹兩繞,把頭髮粗紮了個髻:「我去洗澡……」
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期期艾艾:「昌東,你不要有壓力啊。」
昌東抬起眼皮:「我有什麼壓力?」
葉流西咳嗽了兩聲:「你們男人,不是大多提倡什麼男主外女主內,希望女人溫柔居家,不喜歡女人折騰,也不喜歡女人太強……現在,我很可能是做首領的人,反正你也逃不掉的,所以我希望你擺正心態,不要太有壓力……」
瞧把她給能的。
昌東淡淡說了句:「我沒什麼壓力,你竄上天,我也有辦法治你。」
葉流西說:「什麼……辦法?」
昌東沒說話,只是看她,門廳的燈光昏暗,他的眼神在暗光裡融裹過來,四面八方。
葉流西忽然耳根發燙。
……
外頭傳來李金鰲的打門聲:「流西小姐,我想到了,你開開門,天下無賊,天下無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