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鐵紺色(06)

  

  「你父親曾救過我一命。」梁景行看著姜詞,聲音低沉,「四年前,我在西南山區采風,開車遇上山體塌方,你父親那時候在那邊找地建廠,正好經過……」他頓了頓,「我並非慈善家,自然沒有多餘的同情心隨處佈施善意。」

  姜詞倒沒想到還有這一層淵源,驚訝之下,默不作聲。

  眾人眼中非法集資,害得無辜之人家破人亡的無良企業家,無意種下的善因,到底結了善果。

  梁景行將煙掐滅,「你是有才華的人,我不希望你輕易放棄,一時的艱難算不上什麼。」

  一時的艱難……可她只覺鋪在眼前的是條荊棘之路,永遠到不了頭。

  吃完之後,梁景行將姜詞送回家。

  行到三樓,忽聽見上面黑暗中傳來幾聲壓抑的粗喘,夾雜著男人粗俗的調笑聲。姜詞不由停下腳步,面露尷尬。這棟樓裡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做皮肉營生的女人帶人回來實屬正常。

  忽聽「啪」的一聲,是梁景行點燃了打火機,「附近有沒有超市,先帶我去買包煙。」

  姜詞忙不迭點頭。下樓往巷口走了幾步,她陡然反應過來,梁景行早知道這裡有家沃爾瑪,哪裡需要她帶什麼路。

  既明白梁景行是專門替她解圍,她便不真的傻乎乎往超市去了,只漫無目的往前走。

  時間剛過八點,附近的酒吧街正是熱鬧的時候。梁景行朝著遠處閃爍的霓虹燈望了一眼,「你還在酒吧工作嗎?」

  姜詞搖頭。

  她本以為梁景行要藉機教育幾句,誰知他並沒有,只低頭看她一眼,「包沉不沉,我幫你背。」

  姜詞看了看他身上整齊挺括的西裝,「不用。」

  走了一段路,看見路邊一條破破爛爛的長椅。姜詞走在前,那包在她單薄的肩上,似乎要將她整個壓塌。梁景行眯了眯眼,「坐一會兒吧。」

  姜詞卸下背包,從裡面抽出張廢報紙,遞給梁景行。

  梁景行微挑了挑眉,「你自己呢?」

  「我沒事,衣服反正髒了。」

  這椅子本能容納三人,背包佔去一格。姜詞坐下以後,與梁景行便只隔了一拳的距離。

  梁景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菸,正要收回去,姜詞伸出手,「你抽的什麼?」

  褐色,側翻蓋,上書一個書法的「道」字。姜詞把玩著盒子,「你知不知道以前雲南有一種煙,叫做『茶花』。」

  梁景行沉默數秒,「不知道。」

  姜詞垂眸,「哦」了一聲,將煙盒還給他。

  這裡離最繁華的那條街已經有些遠了,四下很安靜,間或有車駛過,身後的樹叢裡藏著幾隻知了,冷不丁叫兩聲。

  猙獰的現實一時也彷彿遠了,她只覺這樣寧靜的時刻分外奢侈,細想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

  時間一分一秒淌過去,她終於還是回過神,強迫自己從長椅上站起來,「我該回去了。」

  梁景行低低地「嗯」了一聲,帶著點鼻音,細聽有幾分恍惚。

  搶在姜詞之前,梁景行拎起了那隻背包。

  姜詞走在後面,靜靜望著他的背影。

  挺拔修長的一道,好似立於巉岩之上迎向蒼穹的樹,孤高而筆直。

  道旁路燈昏暗,兩人影子拖在地上,時短時長。

  到了六樓,姜詞正要掏鑰匙開門,想起一件事,「能不能給我陳覺非的電話,我找他有點事。」

  梁景行點頭,「手機給我。」

  他輸入一串號碼,替姜詞保存好,心念一動,打開通訊錄,點了點右側導航處的「l」。

  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陳覺非接到姜詞的電話簡直有些受寵若驚,這念頭甫一閃過,他便在心裡罵了一句,嘿,還被虐上癮了。

  姜詞言簡意賅,「有沒有空見個面,我有東西給你。」

  陳覺非從沒被姜詞這麼客氣問候過,覺得分外稀奇,「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姜詞不耐煩道:「到底有沒有時間?」

  「有是有,不過我告訴你……」

  「嘟」的一聲,姜詞把電話掛了。

  陳覺非氣得罵了一句髒話,罵完過了一會兒,卻又乖乖回撥過去,按捺著性子,客氣問道:「說吧,什麼時間什麼地點?」

  陳覺非提前趕到,點了杯冰鎮西瓜汁,玩著手機遊戲,優哉游哉等姜詞過來。

  等他回過神時,才發現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正要打電話催,姜詞推門而入。她顯是趕路匆忙,出了一身汗,雙頰熱得發紅。

  陳覺非責問的話便說不出口,喊來服務員幫她倒了杯冰水。姜詞坐下,順了順呼吸,將冰水咕嚕嚕喝下大半,從包裡掏出一隻厚度可觀的信封,遞給陳覺非。

  「這什麼?情書?」他打開封口,往裡看了一眼,頓時一愣——裡面裝著厚厚一扎紙幣。

  「賠你摔壞的手機。」

  「你錢哪來的?」陳覺非脫口而出,抬頭,對上姜詞陡然一沉的眼神。他自知失言,忙道,「你上回不是說賠不起嗎?」

  「上回是上回。」姜詞平淡回答。

  靜了數秒,陳覺非將信封合上,推回給姜詞,「我真不至於缺這點錢,也沒打算要你賠。」

  姜詞不接,看他一眼,「要不要是你的事。」

  陳覺非有些無語,「……姜詞,我發現你這人總在不應該的地方特別固執。你知不知道你這性格容易吃虧?」

  姜詞掀了掀眼皮,將剩下的半杯水喝完,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

  「什麼事?」

  姜詞沒回答,腳步不停。

  陳覺非跟著站起身,「錢你拿回去啊!」

  姜詞已推門出去了。

  外頭日光毒辣,曬得頭皮發燙,火燒似的疼。姜詞上了一輛公交車,趕去崇城第一醫院。

  住院部的十二樓靜靜悄悄,姜詞敲了敲病房門,聽見裡面應了一聲,便自己將門打開。

  病床上躺著一個男人,手臂上插著輸液的軟管。床邊坐著一個中年女人,手裡端著一隻塑料碗,正就著糊做一團的番茄炒蛋飛快扒著飯。女人先是怔了一下,緊接著放下飯盒,離弦之箭一般倏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幾分嫌惡地盯著姜詞,「你怎麼才來。」

  姜詞神情淡漠,走到中年女人跟前,從包裡掏出一扎錢。

  女人雙手在牛仔褲上揩了揩,伸手接過,掂了掂厚度,「這是多少?」

  「一萬五。」

  「也就夠住兩個星期。」女人低哼一聲,撈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黑色皮包,將錢塞進去。她想了想,忽從包裡掏出一張卡,扯出張超市購物的小票,將卡號抄上去,塞給姜詞,「以後你別過來了,錢直接打進卡里。」

  話音剛落,洗手間門被打開,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女生走出來,衝著姜詞笑了笑,又皺眉看向女人,「媽,你說什麼呢?」

  女人從鼻腔裡「嗤」了一聲,「怎麼,說不得了?人家早不是姜家的大小姐了,還要巴巴地供起來不成?」

  女生氣得不行,正要分辯兩句,衣袖忽被姜詞輕輕一扯。

  女人目光在姜詞臉上掃了掃,「還覺得委屈你了?怎麼,當時把黑鍋推到我老公身上的時候,沒想過天道輪迴,善惡有報?」

  姜詞垂下目光,嘴唇抿成一線,沒有做聲。

  女人冷哼,「父債子償,我老公一天不醒,你一天別想脫掉關係。」

  「媽!」女生聽不下去了,握住姜詞手腕,將她拉住病房。女生鬆開手,將門輕輕掩上,回頭看了一眼,幾分愧疚道:「姜姐姐,你別聽我媽瞎說,這事跟你沒關係……」

  「沒事。」姜詞打斷她,「語諾,張叔叔怎麼樣了?」

  張語諾嘴角一垮,嘆了聲氣,「還能怎麼樣,醫生說腦袋裡有塊淤血,但在關鍵的地方,不敢動手術取出來,只能等它自己散掉……興許那時候我爸就醒了。」

  姜詞靜站了一會兒,一時無話可說「那我回去了。」

  張語諾點了點頭,又抬頭看了看姜詞滿頭烏黑的發茬,「姜姐姐,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今後別那麼沖,多好的一頭長髮,何必跟人賭氣。」

  姜詞低頭看著張語諾。十六歲的女孩兒,手臂纖細潔白,小腿勻稱有力,聘聘裊裊,好似春日綠梢頭上帶雨的花骨朵。

  姜詞斂起目光,跟張語諾道別,慢慢地朝電梯走去。

  剛剛到手的錢,流水似的,嘩嘩就散出去了。

  她神情恍惚地下了樓,一抬眼,忽見前面樹蔭底下站著陳覺非。他將t恤的下襬掀起來扇著風,臉上的汗啪嗒啪嗒往下滴。一看見姜詞現身,立即放下衣服,飛奔過來,「你來醫院做什麼,生病了?」

  姜詞機械地擺了擺頭。

  陳覺非抹了一把汗,將信封往她手裡一塞,「真不要你賠,你自己記住這個教訓就行,別一沖動就頭腦發熱。」

  這時候,他才發覺姜詞手冷得嚇人,驚問:「……你怎麼回事,真生病了?」想也沒想,伸手便朝她額頭上探去。

  姜詞立即側頭避過,這才徹底回過神來,周身血液彷彿重新開始流動,頭頂白灼的日光也彷彿重新照在身上。她手往回抽,陳覺非卻抓得更緊,將信封死死按在她掌中,「拿著吧。」

  姜詞一怔。

  陳覺非見她終於沒掙紮了,立即往後一退,「我走了!錢拿好,今後可就沒這樣的好事了!」說著又退後一步,轉身跑出去,攔了輛出租車,一躬身鑽入車內,車子一溜煙駛遠。

  姜詞手指微微收攏幾分,捏著已被汗液濡濕的信封,嘴角往上一勾。

  舅甥倆,簡直一個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