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時間已經不早,梁景行送姜詞回賓館,路上問她:「什麼時候回崇城?」
「明晚的火車,」姜詞看著他,「你呢?」
「我還得待兩天……等葬禮結束。」
姜詞一愣,「你那位朋友……」
「去世了,大前天。」
姜詞立時沉默。
梁景行卻似毫不在意,轉了個話題,問及她高考複習情況。
「還好,一模成績到一本線了。」
「第一志願是中央美院?」
「嗯。」
梁景行點了點頭,「帝都比崇城發展空間更大。」
姜詞一時不再說話,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梁景行看她一眼,「怎麼了?」
姜詞回過神,「哦……沒事,在想白天藝考的事。」
她另起了一個話題,與梁景行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很快便到了賓館門口。
姜詞沒急著下車,伸手將自己耳垂上的耳釘取下來,遞到梁景行跟前。
梁景行疑惑看著她。
「今天考試,沒來得及給你買禮物,這個送給你吧……」她抬頭看著他,眼中盈滿笑意,「梁叔叔,三十歲生日快樂。」
梁景行驚訝,「你不說我自己都忘了——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找劉原打聽的。」
梁景行啞然失笑,「他倒是什麼都說。」
「又不是什麼商業機密。」姜詞拉過梁景行的手,將耳釘放進他掌心。
「送這個我用不上。」
「這可是上等的紅寶石,」姜詞不自覺地摸了摸空空蕩蕩的耳垂,「前幾天在衣服口袋裡發現的,可惜只找到了這麼一隻。把寶石摳下來,興許還能換幾百塊錢,總比你那蛋糕貴是不是?」
梁景行笑道:「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錙銖必較。」
「你要是不喜歡這份禮物,過幾天還有另外一份。」
「什麼?」
姜詞笑了笑,沒有回答,忽拉開車門跳下去,朝著梁景行擺了擺手,「梁叔叔,晚安啦!」也不等梁景行說話,轉過身腳步輕快地走了。
梁景行望著她的背影,目光漸深。他手指緩緩收緊,緊捏著那枚耳釘。耳釘上帶著針,紮著掌心,他卻越攥越緊,薄唇抿成刀刃似的一線。
許久,他終於鬆開手,長嘆了聲氣,拿出口袋裡一直震動不停手機,「喂。」
「我到酒店了,你怎麼不在?」
「有點事,在外面。」
許盡歡擔憂道:「我說,你要不要緊?該不會為了葉籬尋死覓活吧。」
「跟葉籬沒關係。」梁景行揉了揉眉心。
許盡歡樂了,「還有別的人讓你憂心成這樣?墜入愛河了?」
梁景行插上藍牙耳機,發動車子,「什麼愛河,修羅場還差不多。」
「有沒有這麼嚴重,說說看,遇上什麼事了,興許我能給你參謀參謀呢。」
梁景行笑了笑,「操心你自己吧,慫得沒邊了,還能給我參謀。」
許盡歡哀嘆一聲,「你這人怎麼這麼掃興,哪壺不開提哪壺。」
梁景行和許盡歡參加完葉籬的追悼會,一起回到崇城。梁景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劉原,問他最近姜詞有沒有轉交什麼東西。
「沒有啊,」劉原猛擺頭,「姜小姐好一陣子沒來過公司了,她不是要忙著考試嗎?」劉原撓了撓頭,「梁哥,今後要跟她打交道,還是你自己去吧,她的脾氣,我真琢磨不透。」
梁景行笑了一聲,「行,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近期應該不會出差。」
「近期是什麼時候?」
梁景行靜了一瞬,「高考結束之前吧。」
三月結束,所有的藝考也都塵埃落定,只等著出成績。學校裡模擬考試一輪接著一輪,高考前的一百天,痛苦得好似無間地獄,姜詞卻絲毫不敢鬆懈。
四月,各校藝考成績陸續出來,姜詞報考的幾所全都過了。陳同勖知道以後高興得不行,「你文化課一直不錯,看來這回央美是沒跑了。」
姜詞也高興,這段慘淡的日子總算見到了一線曙光。
而除此之外,張語諾又告訴了她另一個好消息:張德興前幾天手指動了,醫生給他做了個腦部ct,發現淤血全都散了,要是情況樂觀,估計一兩個月內就能醒來。
去年此時,她被命運惡意的巨浪掀翻在灘頭,經過一年垂死抗爭,總算掙脫而出,不至於船毀人亡。
無論如何,最黑暗的一段日子眼看著就要過去,今後應該只會越來越好——再不會有任何壞事,抵得過家破人亡。
當然,唯獨梁景行一事,毫無進展。姜詞雖然氣餒,但能分清輕重緩急,眼下只有高考才是大事——她不著急,她有的是時間。
氣溫漸漸升高,隨著高考一天天臨近,每個人都好像攢滿了火藥的炮仗,一點就著。倒是陳覺非,忙著出國留學的事宜和口語特訓,成日成日的不見蹤影。
崇城的溫度在六月初升至頂點,高考前三天,整個教室裡氣氛詭異。有人仍在拚命背著歷史年表,或抱著試卷奮筆疾書;更多人為了放鬆心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聊天。所有課全改成自習,班主任也乾脆坐在教室中央,加入聊天的隊伍。
姜詞如今的座位在走廊窗戶旁邊,倒數第三排,遠離了班主任的輻射範圍。她一手托著腮,另一手捏著圓珠筆,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勾著線。
突然,有人敲了敲窗。
姜詞一驚,抬起頭來,卻是張語諾。
張語諾神情激動,將窗戶猛地推開,一把抓住姜詞的手,「姜姐姐,我爸,我爸醒了!」
姜詞一愣,朝班主任看了一眼,他正與人聊得火熱,壓根沒注意到這邊。姜詞立即丟了筆,打開教室後門出去,將張語諾拉到一旁,「真的?」
張語諾猛點頭,「我媽剛剛發短信告訴我的,我已經跟班主任請假了,馬上去醫院!」
彷彿在海上漂泊已久之人,已放棄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卻終於有船經過。姜詞喉頭一梗,片刻後,勾起嘴角,拍了拍張語諾的肩膀,「那……那你趕緊回去看看張叔叔吧,要有什麼情況,打電話告訴我。」
張語諾連聲答應,揮手道別,飛也似地跑下了樓。
最後一塊大石,也終於落下。
姜詞一時只覺支撐不住,緩緩蹲下.身,頭埋進臂間,想要笑一笑,眼淚忽止不住往下掉。她拿手掌捂著眼睛,淚水卻越發洶湧。
聽聞父親出事,當場死亡的時候,她沒哭;追悼會上眾人憐憫的目光中,她沒哭;得知所有家產均被查封,她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時,她也沒有哭……
可此時此刻,這一年來鬱積的委屈、狼狽、痛苦,接連襲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能有如此豐沛的情緒,能在這一霎深刻體會到,原來活著,是這樣一件厚重而有意義的事。
張德興甦醒的消息是一劑強心針,讓姜詞暫時卸下了心理壓力。
五號下午三點,班裡開了最後一次班會,班主任再次囑咐各種注意事項,宣佈放學。
姜詞收拾完東西,如往常一樣獨自離開了教室。剛到樓梯口,陳覺非幾下竄上來,「正要找你呢!」他見姜詞手裡抱著一疊書,主動接過去,與姜詞並肩而行。
「什麼事?」
「我舅舅來了,說讓我問你考試這兩天需不需要接送。」
姜詞低頭看著地上,走了幾步,平淡開口:「不用。我在十四中考試,離住的地方很近。」
「哦,看過考場了嗎?」
「明天看。」
天氣酷熱,下午四點仍是日光灼烈。到了樓下,姜詞停住腳步,「書給我吧,我從西門出去。」
「別啊,讓我舅舅送你回去,反正他也沒什麼事。」
姜詞不置可否,只伸出手,將陳覺非抱著的那疊書拿了回來。
認識一年,陳覺非早習慣了姜詞這脾氣,也不勉強,朝她擺了擺手,「那行,祝你考試順利!考完了一起出來嗨!「
姜詞點了點頭,踏出教學樓,迎著太陽朝西邊走去。
剛到門口,忽聽見背後遙遙地傳來陳覺非的聲音:「舅舅,你怎麼進來了?」
姜詞腳步一頓,轉過身去。
不遠處,梁景行走到了陳覺非跟前。他穿著襯衫,黑色長褲,袖口挽上來一截,倒影投在白花花的水泥地上,長長的一道。
他與陳覺非說了幾句話,而後兩人一道走向校大門。
陳覺非沒大沒小地勾住了他的肩,兩人便這樣漸漸地走遠了。
姜詞悄悄攥住了手指,閉了閉眼。
不著急,還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