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一聲,她的手機響了,孟櫻接起電話:「陶柏?」
「sakura麼麼噠!」陶柏一接通電話就送上甜言蜜語,「告訴妳一個好消息,之前那個蘭花的單子終於敲定啦,改了十稿燒了八次啊,我都後悔接這一單了,好在現在搞定了,錢一到賬我就給妳打過去。」
孟櫻被他逗笑了,柔聲問:「錢的事是不急的,我也不缺錢用,不過那個蘭花的單子我可是記憶猶新,當時是說要拿去送人?」
「聽說是的呀,要送到京城去呀,好像是去給個小姑娘過生日,絞盡腦汁想辦法去拍人家的嬌臀呢。要我說,在省城當個暴發戶也沒什麼不好的,何必去京城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呢。」
陶柏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好像什麼事到了他的嘴裡都能說上十幾分鐘,怪就怪在他講得有趣,孟櫻最喜歡和他說話,連乏味的事都變得有趣極了,尤其是今天,和陶柏聊天總好過她一個人糾結要不要去打毛線。
她問:「從花瓶到杯碟,樣樣都是蘭花,那個姑娘的名字裡不是有個『蘭』字?」
陶柏忍不住冷笑說:「我也這麼問過呀,你知道那個女人怎麼和我說的,姑娘家的名字怎麼好叫外面的人知道啦,你懂不懂規矩啊,我勒個去呀,大清朝滅亡多少年了,我還以為我穿越了呢!」
孟櫻也訝異極了:「不能讓別人知道女孩子的名字?這是什麼人家,太奇怪了。」
「我覺得是他們家畫虎不成反類犬,你也知道,人越是缺什麼越是想炫耀什麼,沒底蘊就想學人家唄,但這老牌世家是隨便學得會的麼,學點皮毛就來炫耀,搞得來東施效顰,我爸也是,總覺得我媽咪那邊是日本的規矩,到國內來行不通,妳猜他出了個什麼招?」陶柏八卦起自家父母來也一點兒都不留情面。
孟櫻想了想,誠實地說:「我想不出來,難道是翻古書嗎?」
「規矩這種事,幾百年來不知道變了多少回,還能照著《禮記》裡來?」陶柏挖苦自家父親,「他給我找了個小媽,京城來的名媛,聽說以前是伺候哪個世家少爺的,多多少少學了一手,到省城來可吃香了,我爹順著呢,連別墅都給人買好了,就想指著她學點東西給自己臉上貼金呢。」
孟櫻大為驚奇,還以為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前:「這也行的呀?」
「當然啦,古代為什麼說『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呀,不就是這個道理麼,要是能娶上人家的大丫鬟,我覺得他能立刻和我媽離婚,sakura,你別以為男人娶個白富美少奮鬥二十年是loser專利,到了我爹這份上,幾億身家有個屁用,該跪舔的時候還得跪舔。」
陶柏就不能理解父親為什麼到了這個年紀還要鑽營,錢已經賺夠了,一家人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不是問題,何必呢。
孟櫻想了想,安慰他說:「往好處想,叔叔有目標有鬥志也是好事,他至少不做傷天害理的事。」
「那妳是說對了,我爸雖然一心往上爬,但做生意沒話說,三天兩頭去廠裡突擊檢查,我有沒有和妳說過,我爸年輕的時候在日本,就在我外公的廠裡做個主管,有一回窯裡燒壞了一批瓷器,直接叫人拖到廠房外面都給砸了,那天我外公正好來視察,一眼就相中他了,怎麼樣,這段子是不是很耳熟,活脫脫的成功人士勵志雞湯。」
陶柏說著說著也對父親消了氣,人無完人,他自己尚且靠著父母吃飯,又有什麼面目去對父親的行為挑三揀四呢。
但縱然如此,不代表他對這種「復古」的行為沒有意見,他說,「sakura,之前省城裡還有人開女德班妳曉得伐,教小姑娘琴棋書畫也沒什麼,教人家小姑娘讀《女戒》,還說要捆小腳,神經病啊!」陶柏覺得除了匪夷所思,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這些喪心病狂的人了。
孟櫻駭然:「纏腳?」
「可不是,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歪風邪氣。」陶柏抒發完自己的鬱悶,轉而關心起孟櫻的生活來,「對了,sakura我還沒有問妳呢,妳新招的店員怎麼樣,沒有欺負妳吧?」他的聲音嚴肅了起來,孟櫻性格有多軟綿他是知道的,因為不懂得拒絕別人,他害怕她被人佔了便宜也不敢說。
孟櫻頓了一刻才說:「沒有,挺好的,做事很勤快,我現在可以專心畫畫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別輕易放鬆警惕,如果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陶柏再三叮囑。
對於他的好意,孟櫻全部都答應下來:「好。」
「畫不用急,妳就當個消遣賺個零花錢就行了,畫久了傷眼睛。」
「好。」
「有空就來省城玩兒,別老貓在老家長黴。」
孟櫻聲音裡帶了笑意:「好。」
「這邊有好的展覽我就來接妳去看,不准拒絕,還有,這裡新開了一家日本料理,是日本一個大師傅的親傳弟子噢,壽司一等一的好吃,妳一定要來吃。」
「是是是,好好好,一定來。」
陶柏這才滿意:「那我不打擾妳啦,有空給我打電話,麼麼噠。」
孟櫻掛了電話,又看見了被自己丟在籃裡的毛線,興許是和陶柏說過後心緒便平復了下來,她想了想,還是準備兌現自己的諾言,拿起毛線開始織起來。
霍雲松在門外聽不見聲音了,知道他們大概是結束了通話,他雖然聽不見電話那頭的聲音,但聽孟櫻愉快的笑聲和輕鬆的語氣,他都知道肯定是陶柏。
他曾經見過陶柏一面,在孟櫻死後。
那年夏天,苦海寺的荷花開得特別好。知客僧告訴他,有位客人想見孟櫻,那時,孟櫻剛剛過世兩個月,他聽聞她有一個朋友,料想應該是他,便去見他。
陶柏站在荷花塘邊等著,面容憔悴,看到知客僧帶了一個男人過來,急忙說:「我要找的是個女孩。」
他對知客僧點點頭,示意他先離開,這才問他:「你是陶柏?」
「是,你是誰?」他大為不解。
他沉默一刻,望向那無邊無際的荷塘:「今年的荷花開得特別好。」
陶柏心急如焚,沒有耐心與他打機鋒,直截了當地問:「sakura呢?」
「她就在這裡。」他指著荷塘說,「她生前告訴我,希望在火化後將骨灰撒入荷塘。」
陶柏一怔,兩行眼淚猝不及防湧出眼眶,他紅著眼睛問:「我來遲了嗎?她恨我嗎?」
「知道你結婚,她很為你高興,只是遺憾不能參加你的婚禮,並沒有怨恨。」霍雲松將孟櫻的手書交給他,「這是她臨終前寫給你的信。」
陶柏拆開信一看,那只有小林一茶的俳句——「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如此)」。
頓時,陶柏泣不成聲,他抓著那封信,把信都捏皺了,又手忙腳亂想去展平,可眼淚落在紙上,化開了墨跡,他哽嚥著把臉埋在胳膊裡,像是小孩子一樣蹲在池塘邊不肯起來。
那一刻霍雲松知道,陶柏大約是喜歡她的,他心裡升起同病相憐之意:「進來喝杯茶吧。」
陶柏跟著他進了屋,他泡了杯茶給他,陶柏坐定便問:「她走的時候,是不是……」
「很平靜,早上起來便說想吃松花餅,吃過又喝了杯茶,突然就能坐起身來了,問我要了紙筆,給你寫了信後就說又睏了,睡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陶柏的眼睛更紅了,喃喃說:「世の中は三日?ぬ間桜かな。」
他當時沒有聽清,後來才猜出大約是大島蓼太的那句「時隔才三日,人世滿櫻花」。
不過,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吱呀——」,孟櫻拉開門出來便看見他正在出神:「你望穿秋水也不會有客人上門呀。」
「說的是。」霍雲松笑了笑,揮去了心頭的悵惘,「我剛才聽到妳說蘭花,今天不畫牡丹了嗎?」
孟櫻便把陶柏和她說的「怪事兒」說了,末了還不解:「這都什麼事呀,想不通。」
霍雲松倒是一下就猜出了那位過生日的女孩是誰,應該是蔣朱蕤,朱蕤一名取自「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因此她十分偏愛蘭花,至於名字不能外傳的說法,當然是胡說八道。
但這話不能和孟櫻直說,他想了想說:「可能人家不想告訴他吧。」
孟櫻也覺得大約是如此,一轉頭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去。
反而是霍雲松突然問:「吃不吃松花餅?」
孟櫻眉眼一彎,唇角微揚:「我有舊年釀的桂花酒。」
霍雲松也笑了起來,松花餅做法並不難,「春末,取松花黃和煉熟蜜勻,作如古龍涎餅狀,不惟香味清甘,亦能壯顏益志」,據聞,「歌陶淵明《歸去來辭》,以松黃餅供酒」,能使人「灑然起山林之興,覺駝峰、熊掌皆下風矣」。
孟櫻說有桂花酒,想來是對松花餅嚮往至極了。
正好,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他的松花餅若是做得好,指不定那件新毛衣也能早些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