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荷葉鮓

  從孟家回來後,孟櫻難過了一晚上,翻來覆去沒有睡好,他都聽見了,可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她。

  或許很多人都會認為就算和家裡人吵架,也總是該和好的,畢竟血緣是無法捨棄的,這也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想法,父權和宗族在漫長的歷史中屹立不倒,迄今仍然是家庭關係的主流。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孩子是父母血脈的延續,是父母的附屬品,父母對孩子擁有絕對的掌控力,而這其中,父權更佔主導地位。

  孟天雄和孟卓良是孟家的大家長,在家庭中說一不二,他們讓孟櫻不進門,是威脅她的一種手段。

  她聽話地不進了,這不是順從,是反抗。

  連霍雲松都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有勇氣做出這樣決然的反抗,剎那的勇氣再次震懾到他,一如當年在苦海寺,她和所有人都斬斷聯繫,她說她只做「孟櫻」,只做自己。

  可霍雲松是不能只做自己的。

  霍家憑什麼可以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因為家族世代傳承,逐漸壯大,才會被稱之為世家。

  而祖父、父親的地位又傳承到了他的身上,他得益於這樣的宗族關係,享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可當他決意出家後才反思這個問題。

  生在家族,個人不再是個人,個人的自由與意志被剝奪,家族的利益才是首位。

  作為個人,他和誰結婚都是自己的自由,可作為霍家人,霍家的兒媳又怎麼可以是孟櫻這樣的女孩子?

  幾十年前,或許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下,可以鯉魚躍龍門,可現在就算還有高考,難道還能有「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機會嗎?

  階級已經逐漸固化。

  他和孟櫻是兩個世界的人。

  想要長相廝守,最後的辦法就是隱姓埋名在此,再也不要回北京。

  可真的能那麼一帆風順嗎?振靈香的事還沒有解決,黃璨是否有後招?到時候,僅僅是普通人的他,真的能有辦法嗎?

  太難了。

  他已經逐漸明白,前世可以順利解決黃璨,並不是因為他棋高一著,而是有霍家為後台,可現在他沒有了憑仗,而黃璨有。

  他們的結局,是否會顛倒過來?

  怎麼辦?怎麼辦!

  「你也沒睡著吧。」孟櫻翻了個身,面對著他。

  霍雲松和她面對面:「你怎麼知道?」

  「你睡著了我翻身的話,你就會抱我,但你剛才一點動靜都沒有。」兩人剛睡一起的時候,孟櫻都以為霍雲松沒睡著,她只要換一個姿勢,他就會下意識地把她摟緊一點,一開始覺得苦惱,現在想想卻甜蜜起來。

  她問,「你為什麼也睡不著?」

  「沒事。」霍雲松抱著她,「想點事情而已。」

  孟櫻枕著他的手臂:「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

  「我以為沒那麼明顯。」霍雲松撫摸著她的臉頰,「那你為什麼不問?」

  「我覺得你只是太愛我。」孟櫻聽見他有力的心跳聲,內心平靜,「我看到那個手機裡的視頻了,你是對的。」

  哪怕到現在,她看到那個視頻裡哀求的自己還會遍體生寒,他藏起來不讓她看到是有原因的,她並不怨恨他的隱瞞。

  霍雲松握住她的手,緩緩收緊:「你信任我。」

  有很多情侶甚至於夫妻最後走到陌路,不信任是很重要的原因,不是不愛了,而是有些事沒有辦法完全相信伴侶的選擇。

  但孟櫻相信他,她知道他隱瞞了一些事,也能感覺到他的一些小動作,但她選擇了相信他,毫無保留地,相信他不會傷害她。

  他為這樣的信任而惶恐。

  「比相信我自己還要相信你。」孟櫻說。

  「那你相信我兩件事,永遠都不要忘記。」

  「好。」

  「我愛你,你比我的命還重要,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我相信你現在說的是真的,可是永遠太遠了,沒有必要。」

  「我知道不會變。」

  「那好吧。」

  「不管遇到什麼事,我們都不會分開,好嗎?」

  「好。」

  他原本忐忑的心情瞬間就平靜下來了,他的心回落到肚子裡,他對未來又有了把握,他不再焦慮了。

  孟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

  就好像他們過的每一天。

  下樓吃早飯的時候,她看到廚房裡好大幾片荷葉,她好奇地張望:「你在做什麼?」

  「做菜。」霍雲松淘了米,洗乾淨手,把早晨新買來的黃桷蘭別在她胸前,孟櫻用手指撥了撥,很是喜歡:「也就這段時間有玉蘭了。」

  黃桷蘭是學名,當地人稱之為黃玉蘭,經常「玉蘭」「玉蘭」地叫。

  霍雲松在她臉頰落下一個吻:「去吃早飯吧,我今天買了粽子。」

  「什麼餡的?」

  「豆沙,你要蘸糖嗎?」

  「不用,應該夠甜。」

  霍雲松從罐子裡倒出豆漿:「我也這樣想,所以今天的豆漿我沒讓他們加糖,你覺得淡我再給你加。」

  「這樣就行了。」孟櫻吃完了嬰兒拳頭大小的豆沙粽,昨日憂鬱的心情瞬間被甜食治癒了。

  她發現雖然昨天的事令她難過,但也讓她如釋重負,覺得腳步都比從前輕快了幾分。

  她甚至放下了工作,拿手機拍霍雲松做飯:「我也想學那個剪視頻的軟體,你教我好不好?」

  「好的呀。」在這江南水鄉待得久了,他說話也彷彿帶上了吳音的繾綣與溫柔,唇齒之間,像是藕斷絲連的蜜糖。

  孟櫻看著他將魚切成一段段,就像是日料裡的壽司,他也煮了飯,但卻將魚肉和飯拌在一起包在荷葉裡。

  「我以前聽說過,古代的詩人會把魚包在荷塘的荷葉上,再把酒瓶浸入山泉裡,等到日頭下山的時候再把一整朵荷葉摘下來,酒瓶裡的酒也已經涼了,正好可以吃。」孟櫻已經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讀到過這樣一段記載,問他,「這叫什麼?」

  「荷葉?。」

  孟櫻想起來了:「綠水飯香稻,青荷包紫鱗。」這首《漁夫歌》並不是特別出名,她讀過是因為喜歡最後四句。

  於中還自樂,所欲全吾真。

  而笑獨醒者,臨流多苦辛。

  她希望的也正是這樣避世而居的生活,過自己想要過的日子,不因為世俗的變化而改變自己的本性。

  霍雲松很明白,所以他說:「很襯你,可惜要過兩天才能吃,倒是之前的花露可以浸些水果了,你想吃什麼,我一會兒去給你買。」

  「我們吃過晚飯一塊兒去。」孟櫻說,「買些蘋果和梨吧。」

  「好。」

  吃過午飯,孟櫻要困午覺,可偏偏又睡不著,要霍雲松給她念一本書,霍雲松便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任意翻開一頁,念道:「是日季春,萬花爛熳,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藍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幙高樓,宿病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

  他唸著唸著,反而勾起了心事,許多次他自夢裡醒來,孟櫻就在懷中睡得香甜,他恍然如夢,生怕那一天醒來,並不是在帳中,在香鋪,在江南水鄉。

  而是在苦海寺,荷花未開,晨鐘已響,生命又過去一天,他卻毫無觸動。

  「現在的生活就好像是在做夢一樣。」他說,「如果是這樣,一輩子也很容易就過去了吧。」

  早起,買菜,做飯,打掃,中飯,午睡,讀書,晚餐,散步,歸家,洗漱,春宵。

  每天的生活就不斷在重複這樣的步驟,他以為自己會覺得枯燥單調,然而沒有。

  柴米油鹽才是生活的真滋味,傳奇風雲早就成為了過去,他偶爾想起,卻從不後悔。

  或許一輩子真的可以就這麼過去。

  這怎麼可能呢?

  命運發來嘲諷。

  夜半時分,霍雲松聽見天井裡有些微響動,他瞬間驚醒,但按兵不動,悄悄起身,藏在窗邊挑開簾子往下望了一眼。

  並沒有看到人影。

  他想下樓一看究竟,孟櫻卻醒了:「怎麼了?」她也聽見了聲響,頓時心就揪了起來,「有小偷?」

  「沒事,我下去一下,別怕。」霍雲松安撫她,「待在房間裡不要出來,好嗎?」

  孟櫻擁著被子,猶豫著點了點頭。

  霍雲松下樓去,踩在樓梯上一點聲響都沒有,天井裡,草木暗影重重,好像躲了什麼人。

  他走到了書房門口,門開著,露出一道縫,有人在裡面翻找什麼,霍雲松把門輕輕推開一點,微微閉上眼,猛地拉亮了燈:「誰派你來的?」

  照理說,突然亮起的燈光會讓人瞬間失明幾秒鐘,他閉眼再睜開會更快恢復視力,可沒想到的是那人雖然被燈光照得頓時失明,可動作卻沒有停滯,飛快朝他丟出了手裡的東西,然後跳窗而出,逃之夭夭。

  霍雲松撿起盒子,那裡裝得是孟櫻自己常點的檀香……是普通的小偷?還是特意為振靈香而來?

  看這非同一般的身手,恐怕不會是普通的入室行竊。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重新關好窗戶鎖好門,霍雲松回到房間,孟櫻一看見他回來就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一個小偷,我還沒過去他就嚇跑了。」霍雲松摟住她安慰,「別怕。」

  孟櫻長舒了口氣:「那就讓他偷吧,反正家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我擔心死了。」她依偎在他的胸膛,「我只有你了。」

  「是我不好。」霍雲松親吻她的額角,不住撫摸她的後背來舒緩她的緊張,「讓你擔心了。」

  孟櫻反而難為情起來:「沒事就好,我們睡吧。」

  重新躺回了床上,霍雲松卻一絲睡意也無,如果真的是為了盜振靈香而來,那這香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