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剩下了最後三個月,卻偏偏遇見了喜歡的人。
對於孟櫻來說,這不可謂不殘忍。
她去苦海寺,原本是想著了此殘生的,已經離婚,失去了丈夫和未曾出生的孩子,不能返家,香鋪早已被拆遷,身上只留下了一筆不是很多但還夠用的錢。
離婚時,左晨旭給了她一筆錢,父親那裡,又讓繼母送來了一點花銷,尤琦秀也算是對她說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話:「家裡妳還是別回去了,妳爺爺嫌妳丟了孟家的人,妳還年輕,乾脆趁著這個機會走得遠遠的吧,重新開始,幸好沒孩子,也沒拖累。」
她當然知道尤琦秀也不想她回家,回家了,父親的財產是否還有她一份?繼母這樣精明的人,怎麼會允許她去染指弟弟的東西。
所以她輕輕應了聲:「好。」
她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快要死了,走到這一步,她寧願做無根的浮萍,也好過再受人磋磨。
離開了青萍,她覺得自己終於自由了。
這個生了她,養了她的地方,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但那有什麼關係呢,她在這裡沒有什麼美好的回憶。
永別吧。
她給自己選的埋骨地,是苦海寺,大學時,她曾和朋友去過一次,暑假裡,接天連葉的荷花震撼了她,梵音傳唱,檀香裊裊,她沒有見過比這更好的歸宿了。
苦海寺接納了她,她在這裡擁有了一間小小的廂房,朝西,下午時分,會有陽光照進來,一整個房間都被紅霞照得燦爛無比,猶如極樂世界。
她重新拾起了畫筆。
以她的身體,已經見不到荷花開的時候了,所以,她開始畫荷花,只憑想像。
從小到大,她雖然喜歡畫畫,可畫出來的作品固然精緻細膩,但總缺乏靈氣,從不是上佳之作。
那幾幅荷花圖除外,或許人快死的時候,的確會有所悟,她覺得這樣很好。
直到那一天,她遇見了霍雲松。
他站在不遠處,看她畫畫,沒有上前來打擾,他以為她一直在埋頭畫畫,並不知道她眼眶酸澀,幾度落下淚來。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看一眼就夠了。
過了兩天,他們說上了話,不鹹不淡聊了幾句,她能看出他有心事,幾度欲言又止,彷彿有什麼要告訴她。
她並不在意。
後來,他像是決定不說了,只是陪著她說話,他告訴她,他的名字是霍雲松。
「我叫孟櫻。」她說,「你叫我阿櫻好了。」
這個時候,她連「孟」的這個姓氏,都不要了。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能走得動,兩個人時常在傍晚結伴去散步,她走得很慢,他一直陪著她,只是不敢來扶,他的眉宇間有太多思慮與考量。
孟櫻對他有過好奇心,她想知道他是誰,這很不好,對一個人有了興趣,就不能心甘情願赴死了。
所以她沒有問。
苦海寺的水池裡,養著很多錦鯉,偶爾會有野貓蹲在池邊撈魚,孟櫻總是很有興趣得在那裡看,偶爾拿魚食餵錦鯉,看著一條條肥碩的五彩錦鯉圍繞在她身邊。
站得太久,偶爾會使不上力來,有一回,她踉蹌一下,差點跌進水池裡。
是霍雲松扶住了她。
他的手心很溫暖,愈發襯得她肌膚的冰涼,好像血管裡的血都已經凝結成冰,可胸腔裡的心臟跳得那麼快,不必他人多言,她也知道這是一段姍姍來遲的感情。
他也許也是。
可實在太不是時候了,孟櫻想著,開始對他說起自己的故事,一個小縣城裡的姑娘乏味而無聊的故事。
「或許很多年後,人家聽我的故事,就好像是在聽賈迎春一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笑了笑,「我走到這一步,不恨任何人,這是我自己走的,能怪誰呢?」
「這不是妳的錯。」他說,「妳只是運氣不好。」
在孟櫻這一生裡,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只是,她運氣不夠好,她身邊太多的人算計她,利用她,但凡是有一個能幫她的人,她可能都不會落到那個地步。
如果他能早一點醒過來,或許她的命運就截然不同了。
是他來遲了。
「運氣這種東西是很虛無縹緲的,我也不算運氣太壞。」她想,至少我在死之前,還遇見了你。
但這句話不能說出口,她只能說,「有時候早一點死,真的不是壞事,至少一切都結束了,雖然沒有好的事,但也不會有壞事了。」
霍雲松那時忍不住想,如果一個人覺得死都不算是一件壞事,那活著該有多痛苦。
或許她的一生在別人聽來只不過是自作自受的無聊故事,但當事人在其中沉浮掙扎的痛苦,他們不會知道。
人們總是擅長高高在上去點評別人,但落到自己頭上,未必能好半分。
再後來,她走不動路,只能躺在床上看書,連畫筆都拿不穩。
「原本,我還想送你這幅荷花圖的。」她輕輕笑了起來,「誰知道,實在畫不動了。」
荷花圖上,至少有一半的荷花還沒有上色,只勾了線而已。
「沒關係,我很喜歡。」
「那就留個紀念吧,我也沒給別人留下過什麼有意義的東西。」
「我會記得的,阿櫻,」他握著她的手,「我會一直一直記得妳。」
她看著他的眼睛,有情人眼裡,愛是藏不住的,只要對視那一秒,就足以知道對方是不是也為你怦然心動。
可有什麼用呢,太遲了。
她抽出手,微微笑:「記得我做什麼,忘了我吧。」
七月裡,她病得更重了,一天裡很少有時間是清醒的,霍雲松說:「我可以請到很好的醫生。」
「不要了。」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裡,「我很疼,真的很疼,這樣的日子,早一天結束都是好的,你不要把我留下,讓我走吧。」
他情難自己,不禁問:「如果是我請求妳留下來呢?」
「不行。」她輕輕笑起來,「這輩子,我不會為任何人留下了,下輩子吧。」
他微微垂下眼瞼,忍住那一閃而逝的淚光。
「說點開心的呀,雲松。」她的手指觸碰著他的手心,「我已經很難受了,你知道嗎,我想起我小時候吃過的很多東西,但是我連一粒米都嚥不下了,我都這樣了,說點開心的事吧。」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等我。」
他取了一張琴來。
琴聲很美妙,她聽完卻笑:「很好聽,可我不懂音律的,你彈的是什麼?」
「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孟櫻怔了怔,欲言又止。
他假作不知,雲清風淡地借了別人的典故:「張約齋鎡,性喜延山林湖海之士。」
孟櫻明白了,她彎唇一笑,沒有想到他會那麼說:「銀絲供呀?」
《山家清供》裡有那麼一個有趣的故事:
張約齋鎡,性喜延山林湖海之士。一日,午酌數杯後,命左右作銀絲供,且戒之曰:「調和教好,又要有真味。」眾客謂必膾也。良久,出琴一張,請琴師彈《離騷》一曲,眾始知銀絲乃琴弦也。調和教好,調弦也;要有真味,蓋取淵明琴書中有真味之意也。張中興勳家也,而能知此真味,賢以哉!
這裡的銀絲供,自然不是菜,但卻被記進了菜譜裡,成為了一件風雅的趣談。
她說嚥不下飯粒,他便彈琴一首,這琴聲不能飽腹,卻能悅心。
臨死前一天,她彷彿有了預感,問他:「荷花開了沒有?」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只有花苞呢。」
「那看來我是看不見了。」她說,「我死後,把我的骨灰葬入荷塘吧。」
他說:「好。」
「不要為我報仇,不值得。」即便不問,她也隱隱感覺到他不是尋常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為她復仇輕而易舉。
可是,有什麼仇呢?如果前半生不堪的遭遇,能夠換來這三個月的平靜相守,那也是值得的。
她早就不恨不怨了。
他不願意欺騙她,所以只能微微笑了笑。
之後,孟櫻病逝,他如她所願,將她的骨灰葬入荷塘。
三個月後,他在苦海寺出家。
後來,陶柏在每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來這裡悼念她,每一年,他都在荷塘邊燒掉一首悼詞。
第二十年,他燒掉的是松尾芭蕉的俳句:
冢も動けわが泣く聲は秋の風。
悼君我悲慟,
化作秋風蕭瑟聲,
墳冢也驚動。
而他呢?晨鐘暮鼓,欺騙的不過是世人的眼睛,人人都以為他看破紅塵,實際上每天夜裡,他都會夢見她,六根不淨,出家只不過是為了矇蔽有心人的眼睛。
他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塵世。
曾見仙人海上來,遺我朱櫻栽高台,
少年慕戀不知起,欲效劉郎常徘徊。
仙人辭去二十載,紅葉三千沉碧海,
晨鐘暮鼓欺世人,夜夜夢魂訪蓬萊。
第二十一年,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霍家,那一年,他二十五歲,孟櫻二十歲。
兩年後,他到了青萍。
今年已經是他們結婚後第五個年頭了。
那一天深夜,孟櫻從夢裡醒來,霍雲松攬著她睡得正熟,她輕手輕腳起來,披上睡袍,走進書房裡。
天光乍亮時,霍雲松找到了她,大為訝異:「阿櫻,妳怎麼起來的那麼早?」
「睡不著了。」她擱下筆,輕輕吹乾墨跡,「夢見了很多荷花,就畫下來了。」
霍雲松頓時怔住,這幅荷花圖……不就是前世她沒有畫完的那一幅嗎?
「阿櫻……」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她卻恍然不覺,清淺地微笑:「好看嗎,送給你吧。」她把畫的邊角都壓齊整,「畫的時候精神,現在好睏。」
她拉著他的手,「我們回去再睡一會兒。」
霍雲松被她拉著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阿櫻。」
「嗯?」孟櫻轉身看著他。
霍雲松把她拉進懷裡,捧著她的面孔,深深親吻她的唇,激烈的唇齒糾纏後,他聽見孟櫻輕聲笑了起來:「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
是沒什麼,只不過,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或許被振靈香帶回來的,並不僅僅是霍岱的靈魂。
《柴米油鹽詩酒花》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