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封來信》
雲棲塢裡
第 1 章
A——accept(接受)

「電梯,人滿,我還差一個人就能挪到他身邊,然後,他的樓層到了。」

出了電梯,更新了微博的狀態,走樓梯往下,繞了六層,到了自己的那一層。

我叫蘇文幸,X市頂尖律師事務所的一名小律助,外貌普通,收入不高,工作能力正在大老闆橫飛的口沫中緩慢進步,其緩慢程度幾乎到了正數與負數的臨界點,還有向左倒戈的危險趨勢。

「蘇,證據材料一式四份,兩分鐘後給我。」

「四點之前把上訴狀寄出去。」

「晚上加班,訂盒飯,我要香干臘肉,少油少鹽加辣不要蔥!」

我理了理思路,於是先撥通一樓物業的電話,麻煩他們派一個快遞小哥到十樓來,然後捧著一沓食指那麼厚的材料來到律所這台老式的沒有批量自動印刷功能的複印機前。

兩分鐘後是絕不可能給你的,徐老大,就像我每次訂外賣絕不會遵照您的懿旨跟不耐煩的服務生傳達您挑三揀四前後矛盾的指令。

插一句,我們的律所除了我和徐老大,還有一個前台,據說還是徐老大的親戚,成天只會對著電腦逛唯品會和聚美優品,快遞小哥每天為了送她的貨早中晚都會出現在律所門外。

對了,我們是頂尖律師事務所,只是因為我們就叫做「頂尖」,而已,所以……

「蘇文幸,要我說多少遍才能記得,我不要蔥!」

在我純手工一張一張正反面地複印好所有材料時,天已經黑了,肚子也餓了,徐老大又一次地,因為兩丁蔥花朝我發飆了。

儘管如此,我的心情還是很愉悅的,因為我今天和D先生,只隔了兩尺不到的距離。

回到家已經是九點鐘,收件箱裡是D先生的回信。

我們這樣通信已經兩個月,我知道他是誰,但他大概只知道我是和他同一幢大樓的員工。

寫字樓的白領們建了一個群,用於孤身在異鄉打拼的大齡男女青年互相取暖,這幢大樓一共72層,內含一家五星級酒店,十幾家頂級投行,幾十家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保險經紀公司、船舶經紀公司,還有上百家金融證券公司、網絡科技公司,以及散落在各個樓層的餐飲、物業、快遞等服務行業,也就是說,哪怕是身在同一幢大樓的兩個人,要想猜出對方是誰,也是不可能的事。

D先生很少發言,我們在一次針對某話題的討論中與世俗的偏見抗爭,然後發現與對方聊得甚好,便通過郵件的方式,從兩個月前,開始雷打不動地心靈溝通。

白天我是那個遠遠看著他卻不會讓他知道我的存在的小律助蘇文幸,夜晚便是與他交換故事的S小姐。

不管是在虛擬的世界,還是在現實的空間,他都不知道我是誰。

在討論過了宗教、法制、文學等枯燥無趣的話題之後,我們的默契越來越強烈,所以我決定冒險開啟一個新的討論話題——愛情。

於是,有了關於愛情的第一封信。

「D先生:

英文26個字母,每一個都在詮釋著愛情的意義,我想從A說起。

今年高中同學聚會,睡在我上鋪的A小姐和他相戀多年的男友A先生終於走完愛情的長跑,步入婚姻的殿堂。

A先生是高中時風靡全校的學生會主席,良好的家庭背景和出眾的外貌,讓這位優等生總是帶著三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A小姐便是被這無可挑剔的貴族氣質所折服,從高二起便雷打不動地為他買早餐。

我還記得當時她是怎樣每天克服賴床的壞習慣(當然我不會說這裡面有我的功勞),跑到校外買那一家手工磨的黑豆漿,然後第一個走進教室,把熱騰騰的豆漿和包子放進他的課桌。

A先生並不為之所動,每天都會把愛心早餐送給眼巴巴等著的胖子同桌,哪怕是這樣,A小姐也很滿足。

為了要和A先生考到同一所大學,A小姐努力讓自己變得勤奮好學起來(當然我也不會說我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多麼重要的作用),最後的結果,一個超常發揮,一個發揮失常,居然鬼使神差地進了同一所學校。

彼時,A小姐父親下海創出一番事業,因為有了財力,其氣質與高中時不可同日而語,終於也享受到了被人伺候的優待。而A先生卻家道中落,我時隔半年見到這位曾經的天之驕子,已完全不覺他身上還殘存所謂的高貴氣質。

不是同一個專業的A小姐依然會給他買早餐,除了早餐,還有各種各樣名目的「小禮物」,小到比如一輛自行車,比如一部手機,比如一台筆記本電腦。

A先生依然保持著高尚的氣節,數年如一日地堅定拒絕她,直到有一天看到A小姐身邊多了一位正在取代他位置的玉樹臨風的男人,強烈的危機感讓他終於幡然醒悟,站在A小姐的宿舍樓下。

當時我就在A小姐的宿舍裡,聽著這個男人捧著用家教掙來的錢買的一束白色玫瑰,請A小姐做他的女朋友。

A小姐熱淚盈眶,還不忘給她玉樹臨風的表哥發了一條感謝的短信。

然後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A先生心高氣傲,A小姐就順著他脾氣,不拿家裡的錢,畢業以後也過著清苦的日子。

A先生為了掙錢,從最底層的銷售做起,三天兩頭的應酬,曾經的清高也被社會磨得不見了,清瘦的臉頰慢慢變得油光可鑒,說好的六塊腹肌最後只剩下一塊非常有彈性的肚腩,錢倒是越來越多,人卻越來越失去了味道。

畢業一年後我接到A小姐的電話,還以為是好事將近,卻沒想到她言語之間是淡淡的憂傷。

她說,S,我想要分手。

我詫異,難道是出現了第三者?或是家庭反對?

A小姐的理由讓我大跌眼鏡,她說她只是在某天早上和A先生在路邊吃牛肉麵時,看著對面坐著的毫無帥氣可言的男人滿頭大汗地吸著麵條,不時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汗水浸濕了廉價的襯衫,嘴唇周圍一圈都是油跡,便覺得視覺上異常難受,結束時他剔牙的樣子更是讓這種不舒服達到頂點。

她說S,這就是我愛了這麼多年的男人嗎?就是我要跟她過一輩子的男人嗎?

我想說姑娘,如果你們不是一輩子都養尊處優,如果你們決定要靠自己的雙手打拼,就要做好犧牲的準備,也許是犧牲時間,也許是犧牲年華。

時間的流逝自然無奈,而年華的老去才更是可怕。

在那之後A小姐的來電變得頻繁,她開始變得像一個無人訴苦的怨婦,如數家珍地對我傾訴,A先生又出去吃飯了,又喝醉了,又變胖了;A先生又忘記了他們的紀念日,她的生日,還有情人節和七夕;A先生居然像個大叔一樣摳腳,居然會放很響的屁,居然會咳痰。

我已經忘記當時是怎麼開導她了,就在我以為兩個人會以分手作為終點時,同學聚會上她遞給我一張大紅的請帖。

我問她,都看開了?

A小姐笑著指了指倚在一輛凱美瑞前面的男人,沒錯,那是A先生,重新尋回高中時的驕傲的A先生。

他在一次應酬中喝醉,肝臟大出血,住院了一個月,之後整個人瘦了下來。

A小姐說,在醫院的時候,A先生把剛簽好的購房合同交給她,還有車鑰匙,還有一枚戒指。

她才發現,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現在A先生已經升職,不再拼了命去應酬,每天出門都是白得嶄新的襯衫和一塵不染的西裝,舉手投足之間又恢復了從前的迷人。

他帶A小姐去高檔的餐廳,細嚼慢咽地品嚐著精緻的小菜,大庭廣眾之下不會剔牙,而是到衛生間裡使用牙線。

A小姐說她見證了一個男人從青澀走向成熟,從貧窮走向富足,從底層掙扎著往上爬。很多女人會在某一個臨界點選擇放棄,同時也是拱手把剛調~教好的男朋友送到迷人眼的萬花叢中,眼睜睜地看著他成為別人的老公。

她說S,求婚時他承諾,會在將來的日子裡,每天都為我準備早餐。

就因為這一句,哪怕今後他有再大的缺點,也不會在意。

看著A小姐笑盈盈地向A先生走去,突然覺得忍耐和幸福,向來都是水火不容卻又相剋相生的啊。

曾經有一本書上是這麼寫的,人不可避免會有兩面性,一個長得太好看的人,專情對他而言會是件難事;如果才華橫溢,難免恃才傲物;而能力超群之人多會狂放不羈。想要找一個滿足以上三點的人,就要做好某一天他會流露精分氣質的準備。

Accept,翻譯成中文便是接受。

許多人對於愛情有一種近乎苛刻的偏執,但這個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我想,A小姐的愛情故事裡是這樣的道理,愛一個人,就必須接受他的一切,哪怕是他的缺點,D先生,你覺得呢?

S小姐」

郵件檢查了三遍,我按了發送。

如果沒有意外,我會在明天晚上下班後讀到D先生的回信。

早晨在微博上發的狀態沒有人點贊,也沒有人評論,因為這個馬甲只關注了兩個人,一個是D先生,一個是S小姐,還有幾個是我的別的馬甲。

如果有一天,會有人點贊或者評論,只可能是一個人。

我躺在床上,拍拍被子,告訴自己明天要挪得離D先生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