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騎士和英雄』這件事。」她緊繃地道。
「我的小茱莉找到屬於她的英雄了嗎?」他的嗓音懶懶的。
「不!這些年來我只發現,這個世界既沒有騎士也沒有英雄。」
「小茱莉變得憤世嫉俗了。」他依然是那懶懶長長的口吻。
「我不是一個孩子了!」她重重地道。
「嗯……」
他的語氣讓她有點火,又不知道自己在火什麼,想了半天只能生悶氣,可是生了一會兒又悶氣又覺得自己無聊到極點。
老天!這個男人才回到她的生命不到一天,就弄得她整個人方寸大亂!
她早就想明白了,當年她對他掏心掏肺,他卻一直是有所保留的。
他從不曾邀請她去他家;她曾邀他回家吃飯,他也笑笑地拒絕;她甚至不曉得他家還有哪些人。
他顯然無意讓她進入他的世界。
就連安德魯剛才口口聲聲要他的小少爺結婚,卻絕口不提身旁這個已屆適婚年齡的自己。
在他們的心中,她一定配不上他的吧?
現在他又有皇家特使的身分,她當然更高攀不起。既然如此,少女的夢想就留在少女時期即可!
當這一切結束之後,她依然是斯洛城的小雜貨店老闆,而他,會回到他高華尊貴的世界去。
「妳又在想什麼了,想得這麼咬牙切齒?」他無奈的男性嗓音問道。
茱莉回過神,表情僵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一時顯得滑稽。
他仰頭大笑。
老天!他的笑聲真好聽,粗厚陽剛,充滿男人味。如果有人要立一個象徵最純粹男人的雕像,他就是最好的模範。
「沒、沒什麼啊!」
「快要下雨了。」菲利普往前方的天空一指,「我們得加把勁,找個可以躲雨的地方,免得變成落湯雞。」
茱莉看向前方,心頭一驚。
一年之中,就屬秋天最變換莫定,早上依然暖日高懸,下午就可能傾盆大雨。
「那我們趕快走!」她連忙道。
菲利普縱馬一馳,她緊握著手中的韁繩跟在大黑爵身後。
原本還溫度宜人的郊道,迅速籠上一層綿綿細雨。
茱莉壓低了腦袋,空出的一隻手拉攏衣襟。或許雨馬上就會停了。
可惜天不從人顯,綿綿細雨非但沒有變薄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密。
「跟我來!」前方的菲利普突然馬頭一轉,往旁邊的樹林騎進去。
茱莉只得緊跟在後。
一進了林子,雨勢雖然被樹蔭遮住,可是雨滴聚集在枝葉之間,落下來是更大顆的水珠。
一串雨水正好滑進茱莉的後領,她打個寒顫。
菲利普在一個稍大的空地上打了個轉。
「這裡!」
他調轉馬頭,繼續往更深的林蔭處馳去。茱莉只能壓低腦袋,盡量跟住他的勢子,不曉得他要騎去哪裡。
隔沒多久,林蔭間已開始出現刷刷的強烈雨聲,綿綿細雨變成了滂沱大雨。
「過來!」菲利普喊道。
她只能盲目跟著他在森林裡亂騎,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到哪裡去!
突然間,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石洞。
菲利普翻身下馬,拍拍大黑爵的腹部讓牠自己去找躲雨的地方,然後走到她馬前一把拉住她的馬韁。
茱莉幾乎是半摔半滑地下了馬背。他讓她的馬自行去找地方躲雨,拉著她往那個岩洞躲。
氣溫急遽下降,她的兩排牙齒開始格格打響。
「過來一點,妳會凍壞的。」他快速將她拉到岩洞內部。
她擡眼打量一下,嚴格說來這並不是一個「洞」,只是一塊巨大的石板岩突出在峭壁下,形成一個寬而淺的遮蔽處,雨水迅速從板岩邊緣衝刷而下,在他們眼前形成一片水簾。
這個岩洞寬約十呎,深約五呎,不足以讓兩個人躺下,只能勉強靠坐著。
「妳在這裡等我。」
「你要去哪裡?」她連忙拉住他。
「我去找點乾的木頭生火。」
他拍拍她的手,迅速鑽入水幕裡。
這種天氣,他要上哪兒找乾的木頭?茱莉只能焦急地縮在原處。
雨越來越大,氣溫迅速下滑,不多時,她眼前望出去,整座森林籠罩在一層白色的水幕之中。
白幕後隱約有一個黑色的龐大影子在移動,身後跟著一個稍小的棕色影子,應該是大黑爵和她騎的那匹馬,周圍還有其他生命的感覺讓她的心稍微定了一定。
強烈的寒意包裹住她,她不由自主地抱緊身體。
菲利普為什麼去了這麼久?他會不會被雨困住?會不會摔倒撞到頭,正躺在某個角落昏迷不醒?
她越來越心焦,幾次想衝出去找人,又怕自己一衝出去找不到路回來,和他錯過。
終於,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大黑爵旁邊,跟她一樣縮著腦袋走回來。
她鬆了口氣。
「你去了那麼久,我以為你跌破腦袋,正想出去找你!」她埋怨道。
「我才去沒多久。」菲利普的懷中拋下幾塊乾木頭,白牙一閃。
感覺像一輩子一樣!她心想。
「你真的找到乾木頭了?」她清了清喉嚨,換個話題。
「嗯。」
菲利普撮唇一哨,大黑爵的腦袋從水幕外探進來。他把牠的鞍袋取下,拍拍大黑馬的頭,讓牠自己再去樹下躲雨。
她冷到牙齒不由自主地打顫。
「牠們會……會不會被雨淋壞……格格格……」
「不會。」菲利普看她一眼,安慰道:「等我生完火,很快就會溫暖起來了。」
「沒……沒關係……格格格格……」
他的動作迅速,先將木頭按粗細大小堆了起來,留幾塊放在一旁備用,再從鞍袋中掏出打火石和一件乾淨的襯衫,從襯衫割下一小塊布當做火引。
打火石喀喀輕響,火星子跳到火引上頭,燃了起來。他迅速將火引送到木頭堆上,不一會兒一堆火便生好了。
即使對生火並不陌生的茱莉也不禁佩服他的俐落。他一定經常在外露宿,才會生得如此熟練。
「妳必須把濕衣服換下來。」菲利普把剛剛掏出來的那件乾淨襯衫向她一拋。
「我……換……?」茱莉接住襯衫,張口結舌。
「妳已經開始出現失溫的症狀,如果不趕快把濕衣服換下來,會生病的。」他嚴肅地道,蹲在火堆旁用一根樹枝撥弄火苗,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她左看右看,怎樣都看不出有地方可以讓她躲起來換衣服。
「我不會偷看。」他轉過去背對著她。
可是他們依然在同一個空間裡呀!
「茱莉!」他不耐地喊。
「好啦。」她趕快解開身上的襯衫,將他的衣服換上。
怎麼就這麼聽話呢?她心裡犯嘀咕,真是多年的積習難改!以前也是他一用這種口氣喝斥,她就不敢不聽話。
換上乾衣服確實舒服多了,屬於他的味道從襯衫上幽幽鑽入她的鼻間。
她喜歡他的味道。
「換好了嗎?」他聽到背後沒聲音,低沈問。
「嗯。」
他回過頭,拿起她的濕衣服披在火堆附近烤乾。
茱莉坐在一塊石頭上,伸手烤火。
「啊!那你自己呢?你還有沒有衣服可以換?」她突然注意到他還穿著那一身濕衣。
菲利普搖搖頭。「我有火堆就行了,男人不像女人那麼怕冷。」
「男人女人都是人,為什麼男人就不怕冷?」她不服氣地道。
他隔著火堆,歪著頭看她一下。茱莉臉頰微微一紅,不過她堅持自己是被火烤紅的。
「小茱莉變伶牙俐齒了。」他懶懶地道。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忍不住重申。
「相信我,我注意到了。」
兩個人腦中都浮起昨晚那個很短暫的吻。
她看不出他的心頭在想什麼。
疾雨匯成水流,從他們藏身的岩壁衝刷下來,將他們兩人包裹在一個私密的繭中。
他的髮絲在火光之下閃著暗金色,英俊的輪廓忽明忽暗。
小時候,他們也曾經被大雨困在山裡。當時她總是嘰嘰呱呱,彷彿有說不完的話,可是──她不是小孩子了。
或許,就因為他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沒有試圖打破沈默,只是兩手抱著膝蓋,靜靜地望著火苗。
「如果運氣好的話,雨一下子就停了。」他突然開口,聲音顯得低沈。
「如果運氣不好呢?」茱莉看著他。
「那就等雨停再動身。」
她嘆了口氣,整個人懨懨的。
菲利普忽然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她咕噥。
「有一回我和大黑爵帶梅第一起出去遛達,也被大雨困住。梅第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就跟妳現在差不多。」
聽到梅第的名字,她忍不住露出微笑。
「梅第還好吧?」
「活蹦亂跳得很。」他用腳尖把一塊小石頭挑開。「那天我也找到一個小山洞躲雨,大黑爵是進不來的,梅第倒是勉強擠得進來。我將牠叫進來之後,牠窩不到多久突然自己跑出去。
「那天的雨不像今天這麼大,我看著牠跑到大黑爵身邊,挨著大黑爵磨磨擦擦,好可憐的樣子,本來蹲在樹蔭下躲雨的大黑爵只好不耐煩地站起來。」說到這裡,他輕聲低笑。「結果這小鬼竟然鑽到大黑爵底下去趴著,在牠的肚子底下躲雨,氣得大黑爵拚命噴氣。」
她想像那副畫面,不禁笑了起來。
「大黑爵沒有踢牠吧?」
「大黑爵雖然平時一副對牠不耐煩的樣子,其實很疼牠。」菲利普換了一個比較放鬆的姿勢,坐在火堆旁。「有一回,馬廄的小廝將大黑爵牽出來刷毛,刷到一半,梅第跑過來向大黑爵撒嬌。小廝的毛刷不小心掉下來,砸在梅第頭上,梅第嚇得大聲尖叫。
「結果我被好幾個僕人拉到馬廄去,原來大黑爵氣得就要追咬那個小廝,不放過他,誰都拉不住;最後是我硬把牠喝下來,牠才肯罷休。從此以後所有人都知道,即使得罪大黑爵都不要得罪梅第。」
茱莉聽著他的話,不斷嚮往。
老天,梅第,這是多麼久遠以前的回憶啊!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隻大手探過來,攏了攏她的髮絲,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膝蓋上,鬱鬱地望向他。
他海藍色的眸子在火光下,顯得無比的專注。
「茱莉,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必須把臉埋進膝蓋裡,隱藏自己的淚意。
不行,她不能再做不切實際的夢!她必須緊緊守住自己的心,腳踏實地的過日子。守住、守住、守住……
菲利普在心中嘆息。這些年來,生活的磨難是如此之重嗎?她那層厚厚的殼,連他都穿不透了。
他的長指梳過她的髮絲,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到了晚餐時分,他從鞍袋裡取出乾糧和水,與她分著吃了。
「這雨看起來一時三刻不會停,看來我們得在這裡過夜了。」
「嗯。」她點點頭。
太陽一下山,氣溫更急遽下降,即使有火堆,她的身子禁不住又發起抖來。
他從鞍袋裡抽出一條薄薄的羊毛毯。
「給妳,把自己包起來。」
「那……格格格……那你呢?」一碰觸到那柔軟溫暖的質料,她幾乎舒適地呻吟出來。
「這個火堆夠我取暖了。」他向她保證。
她包著毛毯坐在火堆旁,看他把最後一根粗木頭扔進火中,心中不安。
雨下得實在大,離開火堆稍遠一些就會感覺到寒意。他依然穿著薄薄的襯衫,真的沒有關係嗎?
「菲利普,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蓋毯子?」她小小聲說。
「不用了,妳還會冷嗎?」
她點了點頭。她知道唯有說冷,菲利普才會靠過來。
果然,他起身移到她身旁。
最後是他靠著岩壁坐著,她半蜷半臥在他的長腿上。他的體熱透過長褲和毛毯熨貼著她的臉頰。
老天,男人的身體真的好溫暖。茱莉睏睏地閉上眼。
「菲利普……」她口齒纏綿地低噥。
「嗯?」
「你會找到瑪莉安嗎?」
安靜片刻。
「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他輕聲允諾。
只是這樣的一句話,就帶給她無比的安全感。
茱莉合上眼,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