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修羅·08

  奴國宮殿的東南北三方分別為三座森林所包圍。最遼闊的森林位於東邊,足足覆蓋了八座山峰,面積比位於南北兩丘陵上的森林加總後還要大。

  由宮殿往西走約三十分鐘可抵達海岸。由宮殿往西走五分鐘後,接下來便幾乎沒有樹木生長,只有一望無際的廣大花園。昨天夜裡,我從山茶湯跳躍來這裡時,大概就出現在這座花園的某處。

  我與遙在五彩繽紛的月下花海中往海濱走去。

  與昨晚相反的是,今夜頗為悶熱。落山風令人聯想起醉漢的吐氣,腳下騰冒升起的團團熱氣彷彿凝實可觸。

  遙一如往常穿著「eb!」T恤,那衣服因為汗水緊貼在她肌膚上。唯一異於往常的是,這次遙沒有獨自大步走在前面。

  她自然而然地挽著我的手,自然到我都沒發現她是何時開始的,同時踩著散步似的緩慢步伐,倚在我身上。

  感覺和以往我倆一起走路時的形式不同。當然我沒理由討厭這樣子。這樣應該才是普通情侶的走路方式吧。不過這種普通反倒令我不習慣。

  我想遮掩難為情的害臊。

  基於這個理由,儘管明知我心中一直掛念的那些疑問會破壞氣氛,但我還是問了出來。

  「遙,我有幾件事想問你,可以嗎?」

  「嗯,什麼事?」

  遙略感訝異地望向我。我只是繼續望著前方走著。

  「白天時,花連說過他們無法開動石人,那是怎麼一回事?」

  「啊……那個呀……你一定要知道嗎?」

  說著說著,遙的語調轉為低沉。為什麼呢?竟連遙也含糊其詞。我為了確認遙的表情而看向她。

  「嗯嗯,花連那時的樣子有些古怪啊。」

  垂著小腦袋的遙抬起頭,彷彿要看向遠方。

  「在很久很久以前啊,石人……其實是人類為了消滅花之眾,才叫土之眾造出來的啦。所以好像施加了花之眾無法開動的詛咒。不過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遙一度強調「很久很久」。那可能不是一般的久。

  「和花連的說法有點不同。」

  我不禁如此說道。原本不想對遙提及這事的。

  「難道她能說『這個石人雖然是你們人類為了屠殺我們所造的,但我們對那種事已不再介意,還請放心儘管使用』嗎?」

  遙看著我,學著花連的用詞遣字開了玩笑。我笑不出來,還是硬逼自己配合她。

  「哎呀~~的確沒錯!這的確是不能對突然不請自來、還一絲不掛的可疑男人提及的話題哪。那麼,那場戰爭是花之眾獲勝了嗎?」

  「只要那些森林還在,奴國是不會敗的。就連土之眾也無法輕易攻佔這裡~~所以花亂才會不屑他們……」

  遙喃喃自語似地小聲講著。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花亂的自信。就像美軍在越南搞過的那樣,倘若他們沒從空中狂轟濫炸一堆燒夷彈,也是無法進入越南叢林的。

  「那個土之眾的國家……是叫鬼奴國嗎?記得卑彌呼大人好像說過他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還是什麼表裡一體之類的,鬼奴國到底是在哪裡啊?」

  遙沒取出必備的地圖。只是停了下來,把膝蓋高抬到腰間後,重重往腳下小花上踩了一腳。她的表情忿忿不已。

  「就在這國家的正下方啦。雖然不曉得正確的地點,但從這裡到阿蘇山為止的地底全都屬於鬼奴國。也就是說,它的領土至少有一半以上跟奴國重疊在一起!」

  「啊啊!原來是這樣!這可真是棘手……無比啊。」

  我不禁望向腳下。兩人光溜溜的腳丫正踩著花朵排在一塊。

  這時我腦中突然浮現四格漫畫的圖像。

  「如果開戰的話,感覺就像一樓、二樓的住戶隔著天花板與地板打了起來。」

  「啊,形容得真好!」

  遙露出雪白貝齒。我雖然也想見了那幅漫畫的諷刺結局,卻沒說出口。因為不想破壞遙難得的笑容。

  「那麼,依照巫女的直覺,你猜他們何時會攻來?」

  這是個重要問題。我儘可能故作輕鬆地詢問。我們再度開始並肩前行。

  「可以確定就在近日。但來這裡之後,我的感覺一直不太能集中……」

  「喂喂,不是因為你覺得有大麻煩了,我才會跑來這裡的嗎?」

  召喚爺爺來的人,是當時身為巫女的阿福婆婆。召喚我的人是遙。我原本如此想,可是看來似乎沒那麼單純。那麼,到底是誰?

  ……想著這些,我還是姑且先露出笑容。然後遙也隨著我笑了起來。

  「就是這點奇怪嘛。人家雖然一直想著:好希望你在身邊呀、好希望你趕快來喔。可是老實說,那時心裡不會覺得不安。開始感覺到危險,是在看到了張政的臉以後呢。搞不好召喚你的人是花連?」

  「那位公主殿下也是巫女?」

  「不是那樣啦,應該算是『巫女體質』吧?花連跟我的感覺常常互通。距離太接近時更容易這樣。花連不吃肉可是會偶爾吃魚喔。但那時我就會感到魚腥味而覺得不舒服。我們也 常常同時提起同一件事。」

  ——還喜歡過同一個男人咧。

  一瞬間正要脫口而出的話,被我連同黏稠唾液一起嚥入肚中。

  「就是能讓別人的靈魂附身的那種能力嗎?」

  我腦裡浮現的是夏天時電視裡必定會出現的靈媒,想起了祖靈附身得超假的那張油光滿面的肥臉。

  「不只是對人而已喔。我們還能感覺到精靈的心情、預測天氣,如果有卑彌呼大人那種程度的力量,甚至可以接觸到許多人的心靈,鼓舞他們,或者減輕他們的悲傷。巫女的工作很多的。」

  「如果那麼容易就會和別人心靈互通的話,身心若不是非常強壯可是撐不住的呢。巫女是吧……你也不輕鬆呢。」

  此時我才初次發現到,卑彌呼將遙提拔為火之一族負責人的理由,並非是因為人才匱乏,而是她正是最佳人選。

  沒錯。我曾目睹過數次。遙身旁總有人群簇擁,也曾目睹遙讓絕望的士兵重新振作。

  她樂觀進取到堪稱異常,卻如孩童般天真開朗,即使沮喪低落時也會馬上振作。

  對遙的堅強、溫柔,不知不覺中在心底產生共鳴的士兵,會是何等地受到鼓舞呢?

  「欵欵,剛才是在稱讚我嗎?」

  「唉?啊、是呀,讓我有些敬佩呢。我的女朋友,真是厲害。」

  「我的女朋友?」

  遙只是輕聲重複了這部分,然後一把抱住我兩隻手,臉頰磨贈我的肩膀。

  望著她心花怒放又有些小得意的表情,我突然想到——

  為大家打氣的是這個丫頭,而為她打氣的是……

  ——我?莫非是我?是我嗎?

  儘管看不見自己表情,不過我臉上應該也有些小得意吧。

  花朵的甜香中,已開始摻混濃烈的海水氣息。大海已近。

  我想先行確認的事,還有一件。就是關於魏志倭人傳的事。

  影印資料照舊一樣被塞在背包裡。但遙喜歡的頭髮乾洗劑已經用罄。她顯然動過背包裡的東西。

  ——真沒轍。想不出要怎麼問。

  正遲疑之際,我的手被用力一拉。

  「你看!是海!走吧!」

  遙正要奔出去,我反而拉住她的手。

  「呃,遙。頭髮乾洗劑怎麼沒了?」

  遙回過頭。露出略顯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魏志倭人傳的話我已經看過了,給你添麻煩了嗎?」

  ——咦咦咦?!剛、剛、剛才、這丫頭說了啥?!

  「因為『頭髮乾洗劑』張政說過要給我了。既然這樣就沒必要問了,不是嗎?」

  我太小看這丫頭的機靈程度。

  遙口中接著說出的話,繼而給我一團混亂的腦袋一棒槌。

  「那個,應該是卑彌呼大人的預言書吧?我有驚鴻一瞥過。但是為什麼會在張政手中?」

  ——喂、等一下。這丫頭說了什麼?

  快想、快想、快想!為何卑彌呼會有魏志倭人傳?

  話說回來,在這時代它又還沒成書……還沒成書?

  是爺爺?

  嗚哇!是爺爺!你幹的什麼好事啊!是爺爺給卑彌呼的!

  「啊啊啊?!」我不禁大叫。

  我憶起了在高千穗與卑彌呼初次見面那晚的狀況。

  我報上張政之名時卑彌呼的苦笑……卑彌呼早已知曉我的名字。

  並且,也相信了爺爺所給的名為魏志倭人傳的預言書所言不虛。

  她應該同時也在那一瞬間,領悟到自己大限將至了吧。

  儘管如此,她面對這些卻不動聲色,而是要我拔出逆矛,宣佈我為救世主啊……

  ——被坑了。

  我一直都沒發覺。薑是老的辣啊,那個臭老太婆。

  不愧是當代第一的巫女,和我這種肉腳的演員果然是雲泥之別。

  「幹嘛突然大叫?怎麼了?」

  「卑彌呼……卑彌呼大人現在怎樣?」

  「聯絡不上所以不曉得,應該還在找龍宮吧。」

  我抬起頭,只見夜晚的大海,波濤上有月芒波光粼粼。

  龍之國壓根不知位於這片遼闊大海的哪個角落,而她正在尋找那國家啊。真叫人快暈倒。不過那位婆婆說不定能找到。不,是一定會找出來的……

  「欸,遙,你看得懂那資料嗎?」

  我與遙都停下腳步,眺望大海。

  「只讀了看得懂的地方。」

  「關於卑彌呼大人的地方也讀過了?」

  「嗯。可是我早就有心理準備。因為打從差不多一年前起,大人的身體就不太好。」

  既然連遙都能察覺的話,那她本人肯定更早之前就已經有自覺。

  「這樣啊。那一大率的根據地位在伊都國的部分咧?」

  「如果你要問伊都國的位置,它是在奴國北邊……不過上面寫的伊都國,大概是船的名字吧。那條船跟天照號同型號,在一大率手中。我認為那艘船就是一大率的總部喔。」

  「耶?!啊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所以才會神出鬼沒,找不到所在地。

  「你今天問題很多耶。想問的就只有這些……而已?」

  我在意的事差不多都理清了,不過機會難得。

  「還有最後一件事。」

  「只有一件的話,沒關係的啦。問完之後就去釣魚吧。」

  「你幾歲?」

  「我才想先問張政幾歲呢?你先講!」

  「我?我在見到遙之前剛滿十七歲。」

  之後遙整個人跳了起來,語氣心花怒放。

  「耶!是這樣嗎?!那我們的生日說不定一樣喔!我也是在遇見張政前才剛剛滿十七歲!差不多是離現在兩個月前吧。」

  我明白了在猜測遙的年齡時所感受到的不安是什麼了。

  我的生日才過去不到十天。

  遙會以十倍於我的速度變老。我們每次見面,年齡差距都會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