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床上請》
一稻豐
第 1 章
井娃(01)

  話說龍江府西城門外的基山腳下,有一柳姓寡婦,名元春,以採藥賣藥過活,生有一女,未曾取名,因自小養在枯井中,故稱作「井娃」。

  這井娃長至七歲仍不會說話,只能咿呀為語,每日跟隨母親料理藥田、整治藥材,因而頗通藥性,多年耳濡目染下來,竟自能辨識上百種藥材。

  這日午後,井娃如常背著竹簍進城,途經中保村,忽聞朗朗讀書聲傳來——「長呼人即代叫人不在己即到稱尊長勿呼名對尊長勿見能」

  井娃循聲而去,瞧見村口有座屋舍,舍周邊一圈柵欄,前臨官道,背依青山,讀書聲便是從這屋裡傳出。井娃繞到屋側隔窗而望,只見屋內寬敞明亮,桌椅排列齊整,一名身穿灰色長袍的少年夫子正在堂前捧書領讀,十來個幼童坐在桌前放聲唸誦。

  井娃看得出了神,不覺發出呀呀之聲,聲音細如蚊吟,豈料那年輕夫子抬頭望來,井娃被嚇了一跳。因那柳元春生性孤僻,不喜結交友鄰,這小女兒也甚少與人打交道,被盯著瞧便覺心慌,又見那夫子目光精湛,透出幾分銳利之色,怕是會責怪她偷看,轉身便跑。

  進城後一路北去,直抵馬道街的藥市,但見市肆繁華,攤販雲集,好一派鬧熱風光。井娃穿街走巷,進入一家招牌名為「醜婆山院」的生藥鋪,店掌櫃正是個人如鋪名的奇醜老婦,她一見井娃便起身招呼:「哎喲,這不是柳家丫頭嗎?今兒可趕得早。」

  井娃「呀」了一聲,氣喘喘地抬手擦汗,卸下竹簍搬到藥鋪一角,再折回桌前,從懷裡掏出清單,踮起腳,輕輕放在櫃上,仰頭低叫:「咦!呀!」

  醜婆翻開茶盞,倒水給她,拿了單子親自對藥,對一副便取一副出來,對完之後便叫夥計抬走,抹來算盤,摸著珠子「劈里啪啦」一撥,報了個價,問道:「柳家丫頭,可是這價?」

  井娃點了點頭,醜婆再三確認之後,提筆在藥單上畫個圈,中間點上一點,把單子遞迴給她,井娃接過單子一掃而過,疊好後揣回衣襟裡,對醜婆躬身行禮,背上竹簍要走。

  醜婆連說「等等」,回身從食籃子裡拿出兩塊蓮花餡餅,包了油紙遞給井娃,笑眯眯地道:「這五戒公的羊油蓮花餅可是龍江一絕,王二排了一早上隊才搶得五塊,剛下爐子不久,還熱著,拿去嘗個鮮。」

  井娃不敢接,醜婆便將油紙包塞進她手裡,捏捏細胳膊,咂嘴道:「瞧你這小身子骨,風一刮就倒,吃得壯些才好給老婆子跑路。」

  井娃衝著醜婆「哎哎」地叫喚兩聲,捧好餡餅跑出藥鋪,途經一家湯餅店,見兩名店夥正在轟趕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其中一人怒駡:「臭要飯的!敢偷到咱們店裡來?這上好的白饅頭可是給你吃的?」

  小乞丐約摸十歲出頭,穿著條條掛掛的破布衣,頭髮蓬亂,臉上沾滿泥灰,他被罵了也不惱,嘻嘻笑道:「你們的饅頭掉在地上,我撿了髒饅頭怎說是偷?不給我撿,難不成還要把那沾灰的饅頭賣給客人們吃麼?」

  店夥大怒,出拳打了小乞丐一拳,把他打得跌倒在地,有位少年書生上前相勸:「有話好好說,別動粗,跟個孩子計較什麼?」

  店夥道:「客倌想是從外地來的,這小要飯的是個慣偷,咱這一整條街的鋪子都被他關照過,偷食偷財,沒扭去送官算是便宜他了。」

  旁邊也有被扒過銀子的客人隨聲附和,那書生低聲咕噥了句「原來是個小毛賊」,便搖著頭,默默退回座上。

  另一個夥計叉腰對小乞丐喝道:「咱們店裡的饅頭,就是扔去陰溝也不給你這偷兒,還不快給我滾!」

  小乞丐仍是不惱,頂著腫了半邊的臉頰嬉皮笑臉,說道:「成,那我就等到你把那髒饅頭扔陰溝裡再撿,我從陰溝裡拿,你可管不著了吧!」

  他一骨碌爬起身,也不走遠,當真就在對街坐下守著,夥計們拿他也沒法子,自回店裡去了。

  井娃進城送藥時常瞧見小乞丐在市裡兜悠閒逛,他二人雖沒說過話,卻都彼此認識。井娃看了看手裡的油紙包,又瞧瞧小乞丐腫起的面頰,跑過去把油紙包放在他腳邊,「呀」了聲。

  小乞丐往她瞪去一眼,抬腳把油紙包踢開,齜著牙狠狠地道:「幹什麼?當餵狗呀!我可不用你這小啞巴可憐!」

  井娃搖頭,指向小乞丐,又指向自己,在身前畫了個圈,做出把手的動作,比手畫腳地嘰歪:「呀……唉唉!咦……」

  小乞丐一看她的手勢便明白了,咧嘴問道:「你想交我這個朋友?」

  井娃點了點頭,撿起油紙包拍灰,拆開油紙,拿起蓮花餡餅咬了一口,又把另一塊餅遞給小乞丐,催促道:「啊……唔唔。」

  小乞丐聞到羊肉丁的油香味,頓時垂涎欲滴,一把撈過餅,塞進嘴裡大嚼,沒兩三口就吃完了,肚子卻還「咕咕」直叫。井娃又把手裡咬了一小口的餅送上前,他也不客氣,抓起來直往嘴裡塞。

  小乞丐吃完餅後,把十根油膩膩的手指順著舔了個遍,拍拍肚子,笑開了:「小啞巴,你若每日都能給我送餅,我就交你這個朋友。」

  井娃沒有買餅的錢,每月結下的帳必須一子兒不少地交給柳元春,於是她搖了搖頭,站起來拍拍衣裙轉身便走。

  小乞丐衝著她的背影喊道:「喂!喂——小啞巴,話還沒說完呢!這麼急就要走啦?」

  井娃回過身來,指向天邊一片彩霞,說道:「唉……打…」朝小乞丐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出城去了。

  剛到中保村的村口,就見三個小男孩手揚柳條迎面走來,領頭的約摸十一、二歲年紀,身穿沾滿泥土的絲布袍,腳蹬青履鞋,正是城裡富戶南員外家的公子,名叫南向天,人稱「小太歲」,是附近一撥小潑皮的頭兒。跟在他身後的兩個男孩是家僕的兒子,小胖子叫王三郎,瘦高個叫郭寶多。

  井娃曾被欺負過,一見到他們轉身就逃。南向天吆喝著追上前攔下她,井娃回頭想跑,卻又被王三郎和郭寶多堵住退路,三人將她圍在中間,拉耳朵捏鼻子地哄笑道:「山姥家的小啞巴又來啦,快看看簍子裡是不是藏了個胖娃娃!」說著便搶過空竹簍,三人朝三個方向跑開,把竹簍從這頭拋向那頭,邊拋邊往村裡跑。

  井娃人小腿短,接不到竹簍,只急得追在後面「哇啦哇啦」直叫喚。正鬧騰不休時,卻見小乞丐從村外飛奔過來,這時王三郎已把竹簍扔給郭寶多,還沒接上手,小乞丐沖上前一個騰躍,跳起來拉住竹簍上的麻繩,落地旋身,手一揚,簍子「啪」的甩在郭寶多頭上,把那瘦皮猴甩得直摔出去,面朝下啃了一嘴土。

  王三郎挺著肥肚子,嗨喲嗨喲地跑到郭寶多身邊扶起他,一見他嘴巴被磕出血來,「哇」的大哭出聲,郭寶多抬手在他肥厚的槽頭肉上拍了兩下,瞪眼罵道:「我都還沒哭,你哭爹啊,沒出息!」

  南向天識得小乞丐,豎起眉頭叫道:「臭要飯的!你不去坐地討債,跑這兒來作甚?」

  小乞丐嘻嘻笑道:「臭不要臉的,三個大男孩欺負一個小女孩算什麼本事?你們害不害臊!」說著拉下眼皮扮了個鬼臉,把竹簍還給井娃,對她道:「小啞巴,看在兩個餅的份上,我就幫你這一回,喂!臭不要臉的,你們想上就上呀!老子拳頭發癢,正愁找不到米袋呢!」

  小叫花子打從一出生就跟著老叫花子在外闖蕩,腿腳靈便氣力大,雖然打不過成年人,應付同齡孩子卻是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