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隆慶長公主何許人也?天子親妹,雖說不是同母所出,但長公主生母對皇帝有撫育之恩,因著這一段淵源,隆慶長公主與皇宮一直走得很近,她緊跟皇帝步伐,幾乎成為一個風向標,眾人若想揣摩皇帝心意,看隆慶長公主行事總是沒錯的。

如今長公主親自上門為顧香生添妝,皇帝的心意自然也毋庸置疑。

在這幾位成年的皇子裡頭,皇帝並沒有表現特別青睞誰的傾向,夏侯渝因為出身和早年經歷的緣故,優勢並不明顯,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性,齊君行事頗有些隨心所欲,天馬行空,連底下老臣都未必能看透猜透。

再說伐魏,這件事對齊國有重大意義,也是顯而易見的軍功,但柴州就並非如此了。眼下齊國將重心放在伐魏上,必然顧此失彼,對回鶻的防衛有所疏忽,如果未來三年內,回鶻人沒有進犯也就罷了,夏侯渝等於在柴州坐三年冷板凳,無功無過,若是回鶻人進犯,夏侯渝又是否能夠擊退敵人,不丟失一城一池?

守住了城是本分,未必有功,丟了城卻是大罪,所以柴州等邊陲之地才被視為畏途,夏侯渝的任命在旁人看來也等同於流放。

不過皇帝現在既然拿皇后的嫁妝來為顧香生添妝,這起碼傳達了一個信息:他對這個兒子,並不是全然無視。

也是借此告誡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無論如何,夏侯渝都是皇子,朕可以隨意處置,但卻容不得別人輕忽。

於是乎,長公主的登門彷彿一個信號,昔日鞍馬稀少的長春觀,一時間竟然門庭若市。

興國公夫人高氏自然不必提了,有了丈夫的提點,她一下子拿出幾匣子成色上好的寶石來給顧香生添妝作臉,這不僅是在捧皇帝的場,同時也是在給兒子闖下的禍事作彌補,顧香生自然領她這份情,兩相接觸之下,高氏發現顧香生其實很好相處,並不像外界傳的那樣咄咄逼人,彼此性情投契,兩家女眷私下走動也多起來,這是後話了。

婚期定在五月初五,那天正好是端午,根據司天監的推算,這一日諸事大吉,宜行婚娶,更合夏侯渝與顧香生兩人的八字。

諸事大定,迎親那日,顧香生從京城宅邸出發,因她娘家人沒在齊國,便由徐澈於蒙二人替代,於蒙更充當了娘家兄長的身份,親自將她背上皇家過來迎親的涂金銀裝肩輿,後面另有行障坐障各一抬,掌扇四人,障花十樹,燈籠十盞,童子侍女共八人等,俱是嚴格按照規格來的。

除去一開始送來皇后陪嫁之外,後面皇帝再也沒有為這樁婚事開過什麼特例,不過這也已經足夠了。當日顧香生嫁給魏臨時,魏臨雖然還是思王,可畢竟剛剛被廢太子不久,連婚事都不敢過於張揚,一切中規中矩,沒有出格之處,這次夏侯渝為了讓顧香生能風光大嫁,甚至將自家王府都掏空了,所有值錢東西都往顧香生那兒搬,再讓她以陪嫁的形式帶入王府,也好讓外人不敢再小看這位未來的肅王妃。

便連婚服,雖說一針一線俱有規制可循,但夏侯渝偏偏獨出心裁,非要在一些細節處進行改動,譬如顧香生的繡鞋,上頭繡的原本該是珍珠,夏侯渝卻讓人將其換成渤海明珠,嬰兒拳頭大小,在日光下伴隨著裙襬搖曳熠熠生輝,令人驚嘆,也令不少女眷欣羨不已。

到了此時,再沒人會覺得夏侯渝娶顧氏只是聖命難違。

一個男人能對女人如此花心思,這本身就已經能夠說明許多事情。

顧香生穿著喜服坐在床帳邊上,聽見外頭隱隱傳來觥籌交錯和說笑聲,熱鬧得很,不過那些熱鬧自與她沒有關係,從古至今,新娘拜完天地之後,便只能在這兒等待敬完酒的新郎歸來。

屋子裡很安靜,蘇木和硃砂本是要在這裡陪她的,卻被她攆出去歇息了——為了準備婚事,她們也已經有許多天沒睡好。

她低頭看著婚服上精緻的繡紋,連袖子邊上的祥雲金線都一卷三疊,細密得無可挑剔。

時下女子婚服並非後世熟悉的鳳冠霞帔,而是花釵翟衣,頭上花釵大小八樹,以金和寶石紙,這都是有嚴格規定的,按照品級依次遞降,顧香生現在是親王正妃,比太子妃略差一等,而婚服主色則為狄青色,蠶絲織就的錦衣,上以翟鳥為紋,隆重異常,這與在魏國時是一樣的,如今齊魏兩國,禮儀規章基本都是沿用前朝,大同小異。

一個人一輩子嫁了兩次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兩次都嫁給差不多身份的人,連皇子妃都當了兩回,這樣的婚服也穿了兩次,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然而細微處終究還是有些不同的,譬如上一回嫁人,她固然也有欣喜,更多卻是對未來的忐忑與恐懼,不知道自己與魏臨能否白頭偕老,不知道自己能否應付在皇宮裡的生活,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好自己的分內職責,讓魏臨滿意,也讓自己滿意。

夫妻同心,這句話說起來簡單,實際上人心之複雜難測,天底下又哪裡會有一模一樣的兩顆心?

即便有,那也多數是因為心疼愛護對方,所以願意妥協退讓,爭取與對方一致,又或者緊追對方步伐罷了,若是另外一方不知愛惜珍惜,這樣的「夫妻同心」,遲早也會變成離心,而漸行漸遠。

顧香生輕輕舒了口氣,將思緒從亂七八糟的想法里拉回來,勉強平復有些緊張的心情。

早晨上妝之前吃過些點心,現在已經傍晚了,為了避免頻繁如廁或弄化了妝,喜娘一般連水都不讓喝,顧香生摸著肚子,覺得飢腸轆轆,但看著桌上那些點心又沒什麼胃口,也不想喝酒,只好作罷。

夏侯渝還未回來,也許是脫不開身,顧香生等得百無聊賴,索性從邊上櫃子摸出本新近上市的風月話本瞧了起來。

婚房裡原本不可能放這種東西,要放也是放春宮圖,但顧香生早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便讓人悄悄將書混進來,不出所料果然派上了用場。

看了一會兒,眼皮漸漸沉重,頭上梳了複雜的發飾,人也沒法兒躺著,她便只好倚靠在床邊打盹。

昏昏沉沉之際,一陣若有似無的香味飄來,她的眼睫毛顫動幾下,神智漸漸恢復為清醒狀態。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顧香生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是誰。

「你在外面吃香喝辣,我卻在這裡餓肚子!」她嗔怪道,臉上卻是帶著笑的。

「所以我給你帶了些菜過來,都是現做的。」夏侯渝笑嘻嘻道,將手裡的烤鴨放下。

烤鴨是片好的,夏侯渝拈了一塊餵顧香生,後者自然而然地張嘴叼過來,皮脆柔嫩,溫熱有餘,的確是剛做好的。

桌案上還有桂花粥,蜜汁火方和蝦餃,盛粥的小碗還冒著騰騰熱氣,香味參雜著在屋子裡飄散,一下子勾得她食指大動。

「你不用在外面敬酒了?」顧香生也拈了片烤鴨餵他,另一隻手不耽誤拿湯匙舀粥。

夏侯渝其實並不餓,他怕空腹喝酒容易醉,特地吃了不少東西墊肚子,不過難得享受美人親自餵食的待遇,無論如何也要賞臉,他美滋滋地將鴨肉咬入口中,順道舔了舔美人的纖纖食指,惹來對方一記毫無威懾力的白眼。

他索性將人抱入懷裡,將碗接過來一勺勺地餵。

「我敬了一輪便藉故溜了,讓大兄和六郎七郎留下來幫我擋擋場面。」

夏侯淳跟夏侯渝不對付,但這種場合正可發揮他身為長兄的氣度和能力,又能在眾人面前大大露臉,所以夏侯渝一說,他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頗為爽快。

老大願意搶風頭,夏侯渝更樂得輕鬆,他心中歸心似箭,巴不得能快一點回來看見人。

洞房花燭夜,他夢了好多回,但哪一回都沒有現在來得真實。

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就在自己面前,金釵翟衣,笑靨如花。

她好端端的,沒有因為顛沛流離而受傷,更沒有因為那些坎坷的經歷而落下陰影,眉目如畫,灑脫自在,一如當初夏侯渝看見的顧家四娘子。

夏侯渝此刻的心情,有點像自己仰望多年的月亮終於從雲端下來,讓自己不僅能看得見,還能擁入懷中,得償心願,他心裡卻滿滿都是感激和慶幸。

見對方定定凝視著自己,顧香生嫣然:「難不成我臉上長出了鬍子?」

夏侯渝握緊她的手:「你沒長鬍子,是我想這一天想了太久,頭髮都快等白了。」

顧香生抿唇一笑:「我比你年長三歲,便是白頭,也該是我先白才對。」

夏侯渝柔聲道:「在我心裡,你就是七老八十,也還是我的香生姐姐,一點都不老。」

顧香生挑眉:「等我真的七老八十,你只怕就不這麼說了。」

夏侯渝一本正經:「說不定我那會已經垂垂老矣,耳聾眼瞎,還要指望著你照顧,肯定得比現在更諂媚。」

顧香生有些忍俊不禁,旋即又想起一事:「你什麼時候去柴州?」

夏侯渝:「等陛下下旨罷,總歸還可以藉著新婚多賴上幾日,陛下就是再鐵石心腸,也沒有強要新婚夫婦分別的道理。」

顧香生美目一睇:「我與你一道去。」

先前賜婚旨意頒下來之後,所有人就開始圍繞這件事忙起來,反而是夏侯渝和顧香生兩個當事人最超脫,然而他們也沒多少機會見面,前者忙著將奇女子列傳徹底定稿,後者則忙著在兵曹與吏曹之間奔走,瞭解柴州的情況形勢,又要奉帝命與其他皇子一道每日朝會聽政,直到成親前幾日,二人才得以將諸多瑣事拋開。

夏侯渝反是故作輕佻勾起她的下巴:「春宵一刻值千金,香生姐姐,我們安歇罷。」

顧香生又好氣又好笑,直接捏住他的耳朵:「別轉移話題,我要與你一道去柴州!」

夏侯渝哎呀哎呀地叫疼,見她不為所動,只好走撒嬌路線:「香~生~姐~姐~」

顧香生柔聲道:「今兒個你叫姑奶奶也沒用了。」

她自然明白夏侯渝不肯答應,是不希望她一起去涉險,但正因為如此,顧香生才更要跟著。

「阿渝,我不是那等只會畏縮在他人身後等著別人來保護的弱女子,你與我成婚之前就知道了,不是嗎?」

夏侯渝擁住她,悶悶道:「可我不想你受哪怕是一丁點的傷害,你從前孑然一身,世人只瞧見傳奇,我卻只有心疼,如今終於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護住你了,你也要給我這個機會才是。」

顧香生忽而眨眨眼,俏皮一笑:「跟你在一起,你可以護著我,我也可以護著你,不是正好嗎?我好不容易才逮著這麼一個又聽話又能幹,長得還算過得去的夫君,若是弄丟了該上哪兒哭去?」

夏侯渝齜牙咧嘴故作惱怒:「我這樣還算過得去啊?!」

顧香生逗他:「不算過得去,難道過不去?」

這話沒說完,她就直接被撲倒。

「呀,頭上的釵子還沒拆下來……」

「我幫你……」

「還有合巹酒……」

遠遠地,外邊廳堂的喧鬧聲傳來,卻已經入不了屋裡人的耳。

錦被覆繡床,紅燭昏羅帳,雲起梅花,雨落春蝶,多少言語已贅,自無須細說。

……

伐魏的腳步並沒有因為他們成婚的事情就停頓下來。

五月初八,也就是夏侯渝顧香生成婚後的第三天,齊國大軍從江州入魏,直逼象州。

象州位於魏國都城以東,距離都城大約兩個日夜的路程,當初魏善據地為王,便是以象州為界,非是他不願意跨過這條線,而是象州易守難攻,魏善與程載在此地與嚴遵所帶的軍隊交戰數回,均鎩羽而歸,最後不得不在象州前止步,自此毫無寸進之功。

這次齊國南下,同樣衝著象州而去,嚴遵領兵相迎,擊退齊軍,而此時齊軍卻另有一支兵力悄悄繞過象州,直取魏國都城位於南方的屏障迦南關。

迦南關守衛薄弱,兼且毫無防備,此戰潰不成軍,迦南關守將投降,迦南關失守,齊軍得以深入魏國腹地劍州,直奔魏國都城而去。

而此時,正好是七月中旬,距離齊軍南下,才剛剛過去兩個月有餘。

齊人如此神速而又悍勇的戰鬥力,不單令魏國始料未及,更勾起魏國人關於當初齊魏交戰的陰影,在氣勢上首先就略遜一籌。

魏君反應過來,趕緊抽調各地兵力前往劍州阻止齊軍,並命嚴遵死守象州,絕不能令齊人前進一步。

魏國不是吳越南平之流,齊魏之間注定要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儘管實力上略勝一籌,齊國也不可能像吞併南平那樣,直接攻取一城又一城。

然而就在七月下旬,齊國北面傳來消息,回鶻人又一次集結大軍南下進犯,柴州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