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失之東隅

  凌晨三點,江百麗小心翼翼地扭動門把手,躡手躡腳走進門,卻看到洛枳抱膝坐在下鋪的床上,隨身聽屏幕閃著光芒,照亮了她的臉龐。

  「還不睡?」

  「你去哪兒了?」洛枳的聲音完全沒有睡意,「我打你手機你一直關機。」

  百麗不好意思地笑,然後慢吞吞地說:「手機沒電了。我……和一個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出去玩了。」

  「新認識的朋友?玩到半夜三點?」洛枳乾脆關掉了隨身聽,「你瘋了吧?」

  「真的……很投緣。」

  「男生吧?」

  「是男的……不是男生。」

  「……大……叔?」

  「也不是大叔……他今年三十一歲了……他不是壞人。」

  最後一句話讓洛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儘管她知道百麗看不到。

  「說實話,不管他是不是壞人,你這句話都讓我想抽你。」

  她躺下,一邊看著手機一邊狀似無心地說:「下次這種事情小心點,你真以為自己小白護體天下無敵啊。」

  百麗咯咯笑起來:「洛枳,你的話越來越多了。你是擔心我才一直等到現在的嗎?」

  洛枳嘴角彎起來,聲音還是平板的:「我失眠,跟你沒關係。快睡覺吧。」

  百麗洗漱換衣服,折騰了半天終於爬到床上。洛枳沒有猜錯,江百麗有了桃花,一定不可能安分睡著。她在上鋪挺屍五分鐘,突然一個翻身,對下鋪的洛枳小聲說:「你睡了沒?」

  「要自八就趕快。」

  百麗傻乎乎地笑起來:「你知道嗎,其實他是……他是學校今年的贊助商。剛剛也參加那個酒會來著。」

  「哦,那是看到你腦袋上面的聖母光圈然後注意到你了?」

  「別胡扯。我們沒有提今天晚上的事情,我覺得他應該沒看到我和他們……」

  「他姓顧吧?」洛枳毫不遲疑地打斷她。

  那麼恭喜你,你的聖母光輝他從頭沐浴到尾。她最終還是忍著沒說。

  「我真沒想到他後來和你……這男人有宗教情結嗎?」

  洛枳很努力地想要讓自己的語氣平靜點——本來男人在會場上面鍥而不捨地跟她搭訕已經不可思議了,現在居然又看上了江百麗——她居然真的和江百麗成了雙胞胎姐妹花?

  實在非常傷自尊。

  「你認識他?!」百麗激動地拍著欄杆。

  「你先別管,你跟我說,你們怎麼認識的?」

  江百麗輕輕地躺回到床上,許久沒說話,只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靠。洛枳在心裡默默地說。

  「如果沒有他,我的鼻涕就要凍成冰錐了。」江百麗的開場足以說明她之前的猶豫不決並非做作,而實在是出於少女的羞澀。

  江百麗正在小路上面默默地走,邊走邊怨念為什麼沒有帶包面巾紙出來。止不住的眼淚可以用袖子擦,但是鼻涕怎麼辦?冷風吹在臉上,淚痕雖然很快就乾了,卻讓皮膚彷彿黏住了一樣,緊繃繃的,做個表情都困難。

  她正在躊躇到底是不是要拿袖子擦擦鼻涕,突然背後有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同學,麻煩問一下,這條路是通往那個皇家園林去的嗎?」

  「什麼皇家園林?這條路肯定不是,你要是不走出學校圍牆,哪條路也到不了頤和園。」她不敢回頭,掛著鼻涕回頭一定不會有好事發生。

  「不是頤和園……聽說你們學校東南面有一片挺漂亮的保護建築,原來是皇家園林的,有假山有湖……」

  「那邊。」她伸出左手胡亂一指,仍然不回頭。

  背後的男聲沉寂了一會兒,笑了起來——笑聲倒真是好聽:「你怎麼始終不回頭啊,該不是我撞到無臉鬼了吧。」

  江百麗忍耐得青筋直暴,還是沒了底氣,小心翼翼地問:「那個……你有面紙嗎?」

  男人走近一步,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接過來才看到,是一塊淺灰色手帕,質感極好。她猜到價錢一定不菲,雖然LOGO(商標)她不認識,但是好東西摸都摸得出來。

  無論如何,她很絕望。

  「那個……你有沒有……面紙?我說面紙,一元錢一包的心相印!這個就不用了……」

  你要麼趕緊滾,要麼給我面巾紙,我挺不住了!江百麗在心裡哀號,一邊顫顫巍巍以一種極為扭曲的姿勢把手帕朝背後的男人遞過去。

  「沒有。別磨蹭了,手帕送給你了。」

  男人的聲音帶著笑意,雖然有點捉弄的意味,但仍是善意的。她狠了狠心,展開手帕,先裝模作樣地抹了抹淚痕,然後極快地擦了鼻涕,努力做到一點聲音都沒有,緊接著迅速地把手帕揣進兜裡,回頭朝對方討好地一笑。

  立時僵在那裡。

  橙色路燈下,黑色大衣包裹下的帥氣男子,眉眼間穩重豁達的氣質,還有那個洞悉一切,有點使壞但是卻很善良的笑容。

  江百麗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那輛把小混混都趕跑的黑色轎車,和那個裝酷的少年。也是這樣的橙色路燈,也是在她狼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黑色身影。她哇地哭出來,蹲在地上抱住雙腿,這次,真的是無法收場。

  她不是聖母也不是復仇女神。她只是普通的江百麗,普通到那個男孩子對她說「分手吧」的時候她既沒有辦法淡然地掉頭走開,也沒有能力帥氣地揚手甩一巴掌解氣。想要高姿態一點,最終卻還是沒出息地濕了眼眶,問他為什麼。他不提陳墨涵,只說對不起,只說沒有為什麼。而她偏偏只執著於一個問題,為什麼。

  他無奈。你真想知道,我現在就給你編一個好了。

  那個男人蹲到她身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帶著無可奈何的口吻說:「不就是擦鼻涕嗎,一點都不丟臉。」

  「我被甩了,」她哽嚥著說,「我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更丟臉。其實最丟臉的好像是,全世界都知道我特別愛他。」

  他就這樣溫柔地拍著她,溫柔地說:「全世界知道什麼啊?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沒有人願意分神來看你。所以你也不要把自己的時間都用在看你前男友身上。」

  他陪她慢慢地走著。江百麗很不好意思地把那塊擦過鼻涕的手帕又掏出來用,但是這次沒有迴避他。

  「你是誰?」她鼻子堵了,發出的聲音像感冒了一樣。

  「我叫顧止燁,是你們學校學生會今年的贊助商派出的代表,來參加今天晚上學生會酒會的。」

  「我叫江百麗,」她高興地說,「現在讀大二,在經濟學院。剛才我也在那個酒會裡面啊。」

  「那太好了,能不能陪我找回剛才開酒會的地方?我的車停在那兒。我覺得氣氛無聊自己出來逛的,結果迷路了,你們學校的路七拐八拐的讓人糊塗。還好碰到你。」

  她笑著說沒問題。他的車停在交流中心的大樓後院。她看著他走向一輛奧迪。她分不清什麼A6A8的,她只知道那是四個圈,只知道那是戈壁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坐的車。該死的眼淚,手帕已經被她團得皺巴巴了。

  他打開車門的時候抬手看了一眼表,說,「你要是不想回去,反正距離新年還有差不多三小時呢,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好不好?」

  江百麗想對洛枳發誓,她當時的確是考慮了一下的——可是他笑得像個大男孩,舉起雙手投降一般對她說:「我不是壞人,也不是怪叔叔。」

  她立刻堅定地點了點頭,生怕點頭點得晚人家說她矯情。

  其實她去的並不是酒吧。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說酒吧太亂了不適合她,問她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她想了半天才說,你看哈根達斯怎麼樣?說完又覺得大冬天的自己怎麼這麼犯二,恨不得把舌頭咬下來。她希望他否決,又怕他笑她。

  沒想到顧止燁毫不在意地笑笑說,走吧。

  走吧。

  百麗很感激他的態度。戈壁總是對她冷嘲熱諷的,好像她說什麼都不對。所以她覺得顧止燁說「走吧」的時候簡直太淡定太男人了。其實她也不知道應該跟他聊什麼,只是在他面前她很安心,他比她大很多,早就褪去了戈壁他們那樣的男孩子身上的焦躁和尖銳,懂得分辨紳士和軟弱、霸氣和裝酷之間的區別。

  「平常除了學習之外,都喜歡做什麼?」

  百麗努力地想了一下自己能稱得上業餘愛好的行為,得到的結論很沮喪,「在線看小說,BBS潛水,看韓劇,我還喜歡上天涯八卦……」

  沒想到顧止燁並沒有笑,反而繼續津津有味地問:「喜歡看什麼小說?」

  百麗更窘迫,她很希望自己能喜歡上點什麼××流派的代表作或者××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早期作品一類的,和這樣一個溫文的男人面對面坐著,是應該談論一下這種話題的吧?但是,她還是決定說實話。

  「言情小說。尤其是台灣的早期小言。」

  當初一直在陳墨涵面前掩藏著怕為她所不屑的那句話,終於還是光明正大地講了出來。說了又怎樣,她想,有品位沒品位難道是你說了算?

  她以為他會滿臉迷惑地問她那是什麼,沒想到他皺著眉頭苦惱地長嘆一口氣。

  「我也覺得挺好看的,怎麼辦,你會不會笑話我?一個三十一歲的大男人?」

  他愁眉苦臉的樣子誇張得好像演戲,卻很可愛。百麗啞口無言了半天,只能輕輕地說,「其實……你喜歡看這個,是有點變態……」

  她的坦白逗得他一笑。

  「我大學時候有個女朋友很喜歡這些東西。我一直懷疑這種口袋書有什麼讓人著迷的,看封面就覺得頭疼。那時候我工作壓力很大,別人聽起來是家族企業,好像我是個闊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坐在辦公室發呆或者到夜店燒錢就行了——甚至連我當時的女友也這樣想。其實,煩心事很多,錢再多也不是我的,而我父親對我要求非常高,其他幾個叔叔也都在爭……」他停下來,喝了一口水,看向她。

  「跑題了,說這些幹什麼。總之我那個小女友總是傻呼呼的,捧本書窩在沙發角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她一點都不漂亮,身材也是胖胖的,但是我很喜歡她的單純天真。只不過,久而久之,這種單純讓我覺得是在養女兒,她絲毫沒有去工作或者成長起來的打算,只想要靠著我這棵樹。何況那時候我也沒錢,連棵樹都不是。我累了。

  「後來分手了。她有二十幾本書落在我家。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什麼台灣小言。很久之後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她——那時候我接觸的女人都是……不說也罷。總之我很懷念她,所以就隨便拿起一本書來看。書其實挺有意思的,沒那麼多鉤心鬥角,比現實生活誇張了許多,的確也就哄哄女孩子,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在那裡面看到了我那個普普通通又單純的小女朋友。」

  百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不起,我不會安慰別人。」

  「幹嗎要安慰我?」他笑,目光放遠,整個人沉浸在回憶中。

  百麗笑起來:「要是我室友在就好了,她特別毒舌,不過說話挺有道理的,雖然冷了點,但是是好心人。」

  「你室友?」

  「嗯,其實今天晚上她陪我去參加的酒會。我本來是去砸前男友的場子的。」

  她的後半句讓他笑噴了出來:「砸你們學生會的場子?好歹我也是贊助商之一啊,後來你砸了沒?」

  「沒有。」她搖搖頭。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成功而幸運地導演了一出借刀殺人,最後成功地砸了場子。

  「我以前是典型的沒大腦,只會三板斧,哭,鬧,說分手。今天……洛枳說我終於學得聰明點了,但是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我變了。」

  百麗咧嘴想笑,可是嘴角卻是向下的,她及時收住。她在會場外漫無目的地晃蕩了一小時,一直在告訴自己,愛情不是無私奉獻嗎,不是成全嗎,不是只要他過得好就好嗎,那她又何必這樣?即使他學生會的「仕途」有她陪著往上爬,但是那段灰頭土臉的日子過去了,站在頂峰一覽眾山小跟他並肩的不該是面黃肌瘦姿色平庸的糟糠妻——你看你看,會場中那一對璧人,她幹什麼討債一樣耿耿於懷?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是她真的有點恨。她覺得已經被掏空了。她已經給了他一切。她想要再白手起家,已經不可能了。

  然後她就遇到了劉靜——劉靜怎麼會放過這樣一個打擊她的機會?戈壁耍過劉靜,江百麗在又哭又鬧之後得到了戈壁的賠罪和回心轉意,而劉靜在學生會拉票結束之後就被戈壁轉身扔掉了。面對咄咄逼人又不冷靜的劉靜,江百麗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智商。她裝做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成功地把火力引向了會場中的陳墨涵,但是在最後仍然輕輕地對她說:「不管怎麼樣,我可跟你不一樣,即使和他新女友相比,他還是更心疼我的,誰讓我對他那麼好。」

  劉靜終於怒了。江百麗沒有猜錯,劉靜想要利用自己來打擊陳墨涵,既讓百麗難堪,又讓陳墨涵沒面子——學生會誰不認識戈壁和江百麗?戈壁還是要往上爬的,而劉靜已經漸漸被邊緣化,一個大二的副部長,別人不在乎她,她自然也不在乎別人,鬧一場又怎樣?

  但是江百麗要的恰恰就是這樣的場面。她要所有人知道戈壁辜負她,也要所有人——包括戈壁在內,都知道她江百麗曾經對戈壁全心全意,如今仍然以德報怨。她的這番行為,旁人看起來固然覺得愚不可及,但是論同情分,一定飆高。

  最最重要的是,她最終的砝碼是,她相信,戈壁還有良心,戈壁也不是完全不愛她。

  即使不愛,她陪他走過的時光,並沒有統統餵了狗。

  「後來……後來留了聯繫方式,他送我回來的。」

  「心裡很爽吧。」洛枳懶洋洋地說。

  「在路上撿了一個新朋友,這麼投緣,我當然……」

  「喂,三十一歲正是有魅力的時候,既青春又成熟,溫柔多金,帥氣體貼,你居然用『新朋友』來概括,真能扯。」

  「別鬧了。對了他還說下次叫上你一起吃飯呢。」

  算了吧。洛枳想起晚上跟她的耳機過不去的男人就頭皮發麻。

  「其實……如果他真的不錯的話,我覺得你……」洛枳遲疑地開口,卻落不下結尾。

  上鋪的百麗對洛枳的省略號良久不言,最後重重地翻了個身。

  「他是個好人。可是我愛戈壁。」

  洛枳語塞,第一次覺得江百麗酸不溜丟的愛情宣言讓她沒有嘲諷的勇氣。

  江百麗剛剛在洗漱的時候細心輕柔地洗乾淨了那個灰色的手帕,把它掛在床邊的欄杆上。這兩個人都曾經在路燈下站著,同樣的場景,並不能同樣心動。世界上的確是有「非你不可」這種事情的,即使把所有的男人都拉到橙色路燈下襬同一個pose(姿勢),她也只愛一個不知道好在哪兒的戈壁。

  「對了,洛枳,那個盛淮南……」

  百麗遲遲沒有聽到回音,有些詫異,把頭探出去看向下鋪,洛枳正在翻手機,屏幕的白光映照到她臉上,毫無表情。

  隔了很久,洛枳才輕輕地開口說:「睡吧。」

  窗外又飄起清雪。她們都以為對方已經入睡,卻在淚眼朦朧的那一刻聽到另一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