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別人的愛情

  葉展顏穿著一件玫紅色的羊絨大衣,下面一雙長及膝蓋的深灰色軟口靴,洛枳拾起硬幣抬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雙靴子。她剪掉了長髮,現在的髮型很像Hebe的Bobo頭,比高中更漂亮了。

  真好看,靴子哪兒買的?

  洛枳發現自己真是正常,正常到滿腦子都是正常女生對於正常著裝的正常好奇,一股腦冒出來。可是放到她身上,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

  「洛枳?真是巧啊!」葉展顏的笑容和洛枳很相似——過分燦爛。燦爛的背後掩飾著什麼,也許本人也不清楚。

  洛枳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知道對方的謊言背後究竟有什麼故事。

  「我和爸爸來北京過新年。之後我要留在北京學一年的法語,學校會派我去法國讀兩年書再回來。2+2的項目。之後的一年我們就能經常見面了,哪天出來一起逛街吧,我想死你了,好久沒有一起逛街了!」

  葉展顏甜甜地笑著,仍然隨和可親,只是不似高中說話那樣恣意張揚,也沒有了霸氣的口頭禪三字經,收斂得頗有幾分淑女氣質。洛枳一直對語言很敏感,她像個動物一樣本能地從葉展顏熱情的寒暄中感覺到了危險。

  其實她早就應該注意的,那個夏天高中同學聚會中眯起眼睛的古怪葉展顏,曾經早早放出過信號。

  「我們……什麼時候一起逛過街?」洛枳不再笑,歪起腦袋,認真地問。

  葉展顏肩膀微微向後一張,嘴唇動了動剛想講話,突然背後傳來跑步的聲音。

  「洛枳!洛枳!」

  洛枳仍然覺得神奇,她和葉展顏僅有的兩次無法繼續下去的對話總有別人來救場。洛陽從橙色的牌子下跑過來:「老遠就看見你了,打你手機又關機,我和你嫂子急壞了,以為你路上出什麼事兒了……」

  洛陽跑到他們身邊的時候,打量了一下,對盛淮南和葉展顏點點頭,然後接過洛枳的包說,「還真沉,你把它帶過來了吧?」

  「當然。」她朝洛陽笑笑,意外地看到葉展顏驚訝地瞪大眼睛。

  「你是……」

  葉展顏喃喃自語,洛陽疑惑地歪頭看她,「我們認識嗎?洛枳,你同學?」

  「高中同學,」她指了指葉展顏,又轉向盛淮南,「和她的男朋友。」

  她只有在介紹盛淮南的時候才看了他一眼——盛淮南低著頭,眼睛偏向行道樹的樹根,裝飾燈的銀色燈光打在側面,有種不真實的憂鬱。

  她不敢看他。

  「外面怪冷的,趕緊進去吧。新年快樂,我們先走了。」洛陽朝對面的這對小情侶笑笑,他雖然不知道這種場面是怎麼回事,人也遲鈍,但是自己妹妹臉上的假笑他還是能分辨得出來的。

  洛陽的手很暖和,洛枳被他拉著,冰涼的手心裡面還緊緊攥著那枚一元硬幣。

  「再見。」洛枳朝他們兩個擺擺手。盛淮南看向她的目光中流動著不明的情緒,而葉展顏則大方地笑出來,「你覺得我們真的不熟?」

  一定要糾纏嗎?洛枳抿嘴笑了一下,感覺到洛陽捏著她的手緊了緊,側過頭看到哥哥皺了眉。她乏力的心忽然被注入了暖流。

  很多時候人不應該奢求什麼知己,有一個親密的人就夠了。你的知己隨時可能站到你的對面去,而親人才會牽牢手站在你的身邊。他也許不懂得你在糾結什麼,然而你作出的所有決定,哪怕第二天就推翻,他也會支持你,也會抱抱你,說,看,又犯傻了吧?

  「我自然和你不熟,」洛枳回過頭,緩慢卻肯定地說,「我也不會和你這種人做朋友。你沒必要維持什麼表面的和平,你要撒謊要演戲,就專業一點——面對陰險地拆散了你和親愛男朋友的女生,你還笑嘻嘻地說要一起逛街?葉展顏,你心虛什麼?」

  洛枳說著說著卻走神了,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葉展顏的著裝打扮雖然和高中大不相同,然而那張臉,還是輕易地將她從寒冷的北京街頭帶回到了那個北方小城的高中裡。

  她之前一直拒絕正視盛淮南前一天晚上所說的一切,此刻突然頭腦中一派清明。伏線千里,冥冥中被她揪住了那根線頭。

  是的,葉展顏,我們的確不熟,不過也許你的確不這麼認為。

  「葉展顏——」對面兩個人同時專注地看向自己,洛枳卻笑起來,笑到眼睛眯成月牙,弧度大到漸漸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對璧人。

  「你……能不能把我的日記本還給我?」

  「什麼?」

  「我高考前不小心弄丟的日記本,請你還給我。你,或者丁水婧。」

  她好像已經撐不下去了,忽然間意識到的這個事實讓她疼得心口翻騰,最最私密的事情,卻要當著三個人的面說出來,她撂下話轉身就走,根本不敢看背後的兩個人究竟是什麼表情。

  她還有很多話想要說,她答應了三輪車大叔不可以那麼慫,要有霸氣,要解釋清楚——可她終究不是鬥士,看見兩個人並肩而立,所有累積的情緒和心思悉數洩盡。姿態難看,贏了口水仗又有什麼用?

  那本日記裡的每一個字,都是尊嚴的底線。

  視若珍寶、小心翼翼保護的感情,落在了旁人手裡,反過來深深地紮了她一刀。

  洛陽牽著她沉默地走了一段,不知道是否應該問問她剛才是怎麼回事,然而洛枳卻很快就像沒事了一般,笑嘻嘻地抬起頭指著店門口的橘紅色招牌說:「你知道嗎,我是擲硬幣找到這裡的。」

  洛陽最終還是嚥下了所有的疑問,「又不戴手套!」他只能埋怨一句。

  葉展顏也不戴手套,洛枳想,所以人家把手伸進盛淮南的口袋裡取暖。那是當時她抬頭,除了葉展顏漂亮的靴子之外看到的第二個小細節。

  她曾經在日記本中執拗地只描畫盛淮南一個人的身影,那些字句卻落在了另一個人手中,多年來自欺欺人的無視,此刻終於還是把兩個人牽手的樣子刻進了眼底。

  洛枳木木地看著洛陽阻住她的去路:「到門口了,怎麼不進去?」

  他伸出手,粗糙的拇指揩去她臉上冰涼的眼淚,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哭。

  「挨欺負了?」洛陽皺眉頭關切地看著她,微微彎著腰,左手揉著她的頭髮。

  她只是流眼淚,本來一點要哭的感覺都沒有,聽到這句話,卻一頭紮進她哥哥的懷裡,漾開了哭腔。

  哇哇哇,像個六歲的孩子。

  「不哭啊,咱們不哭,你哥明天就到建材市場雇幾個兄弟,拿麻袋把他們套住,吊起來打……」

  她被逗笑了一下,然後反而哭得更慘,揪著洛陽風衣的前襟,哽咽得無法呼吸,憋紅了臉,暢快而狼狽,好像除了哭,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她能做的了。

  到底還是這樣了。

  最後也只是這樣了。

  她半天才止住了哭泣,擦眼淚擤鼻涕,整理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作出神采奕奕的樣子問洛陽,看不出來吧?

  洛陽苦笑著點點頭,嗯,看不出來。

  洛枳點點頭,最後回過頭去看那個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心裡竟然一點都不疼了,好像那根神經被折騰得太疲乏,終於繃斷了。

  終於死了。

  三輪車大叔對不起啊,你說的都對。

  誤會根本阻止不了愛情,謊言也不能。

  可是我忘了跟你說,我對你撒了謊,原來我跟你講的是別人的故事。

  都是別人的愛情。

  「走吧,進去吧。」洛陽拍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