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我聽說的你

  他們打車到101中學,偷偷摸摸地穿過操場,找到了BBS夜襲攻略中提到的守衛薄弱地點。

  洛枳小心翼翼地高抬右腿跨過去,終於騎坐在了高高的牆上。夜風吹亂了她的額發,她深吸一口氣,清冽的刺痛感在胸口膨脹,這種搖搖欲墜的感覺讓她心裡發空,腳下的夜色彷彿深沉的暗河,她一不小心就會跌落進去,被時間沖走。

  盛淮南也幾下就翻了上來,動作比她輕巧利落得多。剛剛洛枳笨拙又膽怯地往上爬的時候,盛淮南一直在圍牆下面扶著她,最後推著她的屁股使勁向上一托,洛枳臉一紅就啟動了超能量,坐火箭一樣衝了上來,脫離了他的幫扶。

  「騎在牆上的感覺不賴嘛。」他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背後鼓鼓囊囊的書包——裡面裝著提前買好的幾聽啤酒和一瓶紅星二鍋頭。

  當時在「7-11」裡,洛枳拿起Rio和磨砂瓶子的日本清酒朝他晃了晃,盛淮南不屑地搖了搖頭,直接拎起了一瓶二鍋頭:「要喝就喝烈性的,那些算什麼。」

  洛枳心裡冷笑,不動聲色地將清酒放回冷藏櫃。

  喝烈性的?你就嘴硬吧。

  在「7-11」白亮得過分的燈光下,她把啤酒取下來的時候窺見了酒瓶後面的鏡子,那裡面的女孩子,唇色蒼白,兩頰和鼻頭卻是紅彤彤的,一雙眼睛閃耀著興奮而又執拗的光芒——她趕緊偏過頭。

  她害怕這樣冷靜的燈光嘲弄自己不長記性,曬乾胡鬧的勇氣。

  「喏,」盛淮南剛剛走出「7-11」就遞過來一罐啤酒,「你要是沒問題,乾脆先喝一罐熱熱身,暖暖胃。」

  洛枳遲疑了一下,然後一把接了過來,摳開拉環。

  他們站在「7-11」門口相對而立,仰脖咕咚咕咚各自幹掉一罐,洛枳斜覷到玻璃後面一臉驚詫的店員,趕緊閉上了眼。

  「我先下去,」盛淮南伸出一根指頭在發呆的洛枳面前晃了晃,「下去可能比上來要難一點,所以我先下去在圍牆下面罩著你,你要是真的掉下來頂多砸死我,所以……所以你不要趁人之危,千萬手下留情。」

  洛枳被他氣樂了:「你小心點。」

  「這點高度算什麼。」話沒說完他已經一轉身撤回左腿往下爬了,洛枳還沒反應過來,離地一米多的時候他就鬆手跳了下去,穩穩落在了地上。

  「下來吧,」盛淮南拍了拍手上的灰,「慢點,別擦傷了手掌。你又沒戴手套吧?」

  洛枳閉上眼睛嚥了一下口水,硬著頭皮先將左腿跨過圍牆,面朝圓明園坐了一會兒,發覺這樣跳下去會面朝下栽倒,於是又費工夫將坐姿變換成了背朝圓明園,兩條腿搭在了圍牆外面,想了想才明白這樣更不對。她有點心急,不知道牆下的盛淮南是不是已經不耐煩了,冷風襲來額頭上冰涼一片,才發現自己出汗了。

  最後她背朝圓明園跪在了圍牆上,腳勾著圍牆邊,手緊緊抓著石頭保持著微弱的平衡。

  「洛枳,你就保持這種姿勢,腳踏在牆面上,慢慢滑下來,支撐不住了就直接跳下來好了,我在下面呢,別怕。」

  她眼裡已經急出了淚花,慌亂地點點頭,想到對方看不見,才壓抑住哭腔,說:「我知道了,我不怕。」

  才滑了半秒鐘就因為手臂力量虛弱而直接掉了下來。

  「唉,你上輩子真是笨死的,」盛淮南從背後緊緊架住她的胳膊將她擁在懷裡,確定她沒事之後狠狠地揉了揉她的頭髮,「好了好了,總歸是下來了。」

  洛枳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嘴硬:「我沒翻過牆,出去的時候再翻就有經驗了。」

  盛淮南大笑起來:「出去的時候我可不翻了,我看還是帶著你去找保安自首吧。」

  洛枳咬緊牙關抱著他的胳膊,就像落水的貓抱住一截浮木,恨不得把爪子摳進去。

  他們一前一後,默默地沿著狹窄的湖岸土路向園子的更深處走。若不是一輪圓月掛在當空,這種黑黢黢的荒園怕黢是伸手不見五指。小路左側是寬廣的湖面,右側是雜亂的灌木,張牙舞爪的禿枝在夜色中平添幾分恐怖的氣氛。

  倒是湖面,因為結了冰,被月光照得一片瑩白,一路綿延到看不見的遠方。

  「你確定你能找到大水法?」她將外套背後的帽子罩在頭上,耳朵已經被凍紅了,不禁有些擔憂地抬頭去看走在前方的男孩,他耳朵被月光照著,也是紅彤彤的。

  「那是什麼東西?我要找的是電視上常常用來做佈景的那幾個西洋風格的斷壁殘垣。」

  「那東西就叫大水法,謝謝。」

  「……記住這些有什麼用啊!」

  這樣強詞奪理氣急敗壞的樣子——有種奇異的感覺升騰在心間,洛枳歪頭一笑,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促狹的口吻。

  「喂,高中的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嗎?」

  「什麼傳聞?」

  「比如,你從來不背古詩詞,每次語文考試那五分的古詩詞填空都白白丟分,一個字也不寫,是嗎?」

  盛淮南後背一僵,咕噥了幾句才說:「投入產出比太小啊,背了好半天,才五分,而且那麼多篇,我背的那部分還不一定中標,何苦呢?還不如多睡一會兒。」

  那語氣讓洛枳不由得想要伸出手去揉他的臉。

  「那……那他們說你們老師逼迫你背新概念的課文,你一個星期不到,就把第四冊倒背如流……」

  「誰說的?太能扯了吧,老師只是開玩笑而已。我從來沒有背過新概念,對它的印象就停留在『Pardon(請重複一遍)』上了,哦,還有第三冊第一課的標題,什麼『A puma at large(在逃的美洲獅)』的……」

  洛枳怔怔地聽著,不覺失笑。

  她不知道是否該繼續問下去。即使她清楚他只是血肉之軀,可日復一日的描摹和想像中,他仍是她造的神,照耀在據說和聽聞中。

  但是,她更喜歡這樣的他,不是銅牆鐵壁,不是驚才絕豔,只帶著小小的囂張,卻將自己說得平凡而不重要。

  她真心喜歡他將自己說得平凡而不重要。

  「其實我有好多好多問題要問你。」

  前面的人腳步一滯,然後繼續向前走:「什麼?」

  「不用緊張,只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已。」

  無關緊要的事情。她徐徐地在他身後問,問他高中一共有幾次坐122路回家,問他是不是在比賽後被興奮的同學們拋到空中卻沒有接住,問他摔得痛不痛,問他是不是經常逃避掃除……

  他沒有不耐煩,柔聲一一回答,有時候也會羞赧地大吼不要問了我不記得了……

  「最後一個問題,你身上怎麼總有洗衣粉的味道?」很好聞呢。

  「可能是……因為宿舍樓下的洗衣房總是漂不乾淨吧……」

  她一愣,然後就傻笑起來。竟是這樣。

  「這都是你當初聽說的?」

  洛枳低頭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其實高一的時候我聽說過不少你的事情,很大一部分拜我的後桌所賜。對了,你認識她嗎?她叫張浩渺,曾經和你上過同一個補習班,還坐同桌呢。」

  盛淮南微微側過臉向後看,一臉茫然:「誰?」

  洛枳啞然。

  後桌那兩個唧唧喳喳的女孩子,總是將自己對盛淮南的喜愛之情張揚而坦率地鋪展開來。洛枳何嘗不知道,對暗戀的人來說,徹底封口不言固然是一種自我保護,然而將一顆真心藏在戲謔誇張的示愛中供人玩笑,其實更是一種安全的宣洩。

  大家都當她們是玩笑。誰也不知道,其實她們是認真的。

  唯獨高一末尾的一個上午,翹了體育課的洛枳看到後桌張浩渺趴在桌子上安靜地出神微笑,那笑容溫柔羞澀,卻發著光。她不由得也愣住了。張浩渺抬頭看到她注視著自己,羞紅了臉,突然間開口說:「我跟你講一件事情,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她們其實不熟,洛枳也對這種「不要告訴別人」的秘密並不十分感興趣。然而那天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情是她想要瞭解的。

  「好,你說。」

  「你別笑我哦,我只是突然發現,盛淮南果然是個很好的人。」

  洛枳甚至還挑起眉頭做出從迷惑不解的「盛淮南是誰啊」再到恍然大悟的全套表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偽裝什麼。

  「昨天晚上我們一起聽英語課的時候,我有點走神,就在那裡玩橡皮,可是一不小心橡皮就飛了出去,掉落在他腳邊,然後他笑了一下,就是那種……就是那種很無奈又很溫柔的笑容,彎腰給我撿了起來,說,小心點。」

  洛枳靜靜地等著,發現張浩渺已經講完了。

  「完了?」

  「完了。」

  「……這有什麼啊?」

  張浩渺惱羞成怒地白了她一眼,「呼」地站起身出門去了,把洛枳一個人尷尬地留在原地。她心裡的確是這樣想的,這有什麼啊——卻又很想叫住對方,說,其實我瞭解的。

  其實我瞭解的,真的。

  「怎麼了?」盛淮南停住腳步,回頭去看磨磨蹭蹭的洛枳。

  洛枳正在神遊,此刻趕緊補上一個笑容:「沒什麼,走吧。」

  他不記得張浩渺,補課班坐在他身邊的胖女生,那個整整一年都在哀嘆那個競賽補習班講課像天書,卻一直捨不得退課,硬著頭皮穿越大半個北城去上課只為了坐在他身邊的花痴女孩……

  她叫張浩渺。他不記得。

  曾經,她叫洛枳,他也不記得。

  但是這又有什麼好難過的呢?這些隱忍的喜歡,如果只是為了自娛,那麼已經得到補償;如果目的是得到,那麼各憑本事,各憑緣分,又為什麼要他來承擔呢?

  從相識之初到此刻,她那顆跌宕起伏的心終於如身邊的湖泊一樣,在月光下凝結成了一片雪白。

  洛枳突然笑了起來。

  「到底怎麼了?」盛淮南終究還是停下腳步轉過身,他逆著月光,在她眼前只化作一個剪影。

  「我發現我自己好像有些改變了。」

  她大步走到他前面去,然後轉過身倒退著走,這樣就能藉著月光看到盛淮南迷茫又有些緊張的神情。

  「我好像想通了,或者說,以前我一直都能想得通,但是心,」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在左胸口畫了個十字,「心裡始終是堵著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難過。」

  「但是現在,」她微笑起來,「我發現我既不惋惜,也不生氣,也不憋屈了。」

  他安靜地看著她。

  「我是不是喝多了?」她揉著鼻子。

  「應該不是。」

  「我覺得我好像是喝多了。」

  他背過手拍拍身後的書包:「太好了,那趕緊再喝點。」

  洛枳被逗笑了,一口白牙在月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盛淮南伸出手去揉她的腦袋,動作慢下來,目光漸漸凝結在玉帶一樣的湖面上。

  「怎麼了?」

  盛淮南半晌收回目光,看向她:「有時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我和你聽說的不一樣。」

  洛枳抬起眼,忽然意識到他們並不是這裡唯一「偷渡入境」的人,遠處天空飄起一盞盞孔明燈,星星點點的火焰漸漸融化進幽暗的天空中。她不知道要從何說起,那些聽說並不只是膚淺的、對傳奇的崇敬和仰視。然而她又本能地覺得自己懂得他的害怕。

  她卻不知道要如何讓他明白她不只是聽說。

  在他們仍然是「好朋友」的時候,在他們頻繁互發短信的時候,在他們去後海的時候——或者說,在她使出渾身解數,讓他瞭解他們是多麼相似的時候——他曾經在她面前激動地感嘆命運的巧合讓他們遇見。

  她用笑容來表達一切不快樂的情緒;她喜歡阿加莎‧克里斯蒂多於福爾摩斯;每次坐公車都選擇坐在同樣的位置;喜歡玩《逆轉裁判》;討厭肥肉,會把肥肉擺在凳子橫樑上;用三根筷子吃飯;高中時,每週五晚上放學會帶著很多練習冊回家過週末以減輕愧疚感,但是會很快沉迷於在線漫畫以至於週一還會一筆不動地帶回來……

  她讓他覺得他們這樣像,她讓他覺得,自己也是因為這些巧合而欣喜地喜歡上他。然而他又如何知道,很多相見恨晚都是假的,真正觸動她的,從來就不是這些。她知道通過這些愉悅的對話製造的煙霧,自己能夠切切實實地觸摸到盛淮南心底的不快樂。那是一種微笑著的不快樂,不信任任何人也不關心任何人的寂寞。縱使她不瞭解這其中的緣由,但從她第一眼見到車站上和幾個同學一邊聊天一邊假笑的男孩開始,她就是知道。

  然而她不想談論這些。

  「我聽說的,和別人聽說的,恐怕不一樣。」

  洛枳看向邈遠的孔明燈,不知道那裡面究竟承載著誰的希冀,柔軟地飄向夜空,熄滅、飛散。她自己的願望不在紙燈裡,卻不會熄滅。曾經小心翼翼卻怎麼都到不了的目的地,在放棄的當口,昏天黑地作了一番,竟看見他站在面前——她不會再退縮一步。

  「我只想聽你自己說。哪怕說假話,我也能聽懂真相。」洛枳鄭重地直視盛淮南的眼睛。

  他看向她,鋪天蓋地的動容,在目光中怦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