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回了園子頭一件事便是先到周婷這兒來,大妞二妞正坐在炕上拿著木頭卡片兒教弘昭背書,炕桌上到處散著木頭牌子。孩子再小也知道家裡出了事兒,倒沒鬧著要往園子裡頭去玩,只團在炕上,陪兩個弟弟一處玩耍。
大妞把手背在身後,弘昭坐在她對面,她念一句,弘昭接一句。胤禛立在邊門看住了,這一室暖烘烘的燃著水仙香,粉糰子似的娃娃軟糯糯的聲音,大妞正說到:「女子眉纖,額下現一彎新月」,聲音嬌滴滴的,嫩得像是初春柳枝上的芽芽。
弘昭皺了眉頭,圓團團一張臉上滿是嚴肅的神情,大妞話音剛落,他就接了口,大聲答道:「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他一說完,坐在旁邊的二妞就笑瞇瞇的點頭,伸出手輕輕拍拍他的腿,算是稱讚了他,大妞跟著一點頭,繼續對起下一句來。
還沒背上兩句,一直趴在炕上看她們的五阿哥就鬧起來,他才八個月大了,一點也不知道愁,他哥哥姐姐們還不敢放開了樂,他卻咯咯咯笑得歡快,聽見弘昭背書識字,也拿了手去勾那木牌子,叫二妞捏了臉就咧著嘴裝哭。
張大了嘴露出兩顆大牙,嚎了半日也沒見周婷上來抱他,扭著圓身子找了一圈,知道額娘不在身邊,扁扁嘴收了聲,繼續給弘昭搗亂。
弘昭向來好脾氣,也不惱他,他拿過去,弘昭就伸手再拿過來,兩個肉糰子一樣的娃娃坐在一處你拉我扯,弘昭一個不留神,就把木牌子從弟弟手裡抽了出來。
眼見得小肉團就要翻倒了,胤禛趕緊邁步上前伸長了手托住他,他還以為這是在玩兒呢,笑得手腳都搖起來,腳脖子上掛的金鈴鐺一蹬腳就不住歡響,胤禛一把捏住他藕節似的腿兒,拍拍他的圓屁股。
大妞二妞趕緊從炕上爬下來,弘昭腿短爬不利索,二妞扶了他一把,三人站定了行禮,很有些放不開,二妞見胤禛臉色不錯,先過去扒住他的袍角,這一下算是開了頭,另兩個也不知道怎麼動作的,一處圍上去,倒像是一群雛鳥圍著母鳥嘰嘰喳喳張開嘴要吃的。
胤禛有再多的脾氣見著這一個個寶貝也都消了下去,他和顏悅色的摸了摸弘昭的頭:「開始背聲律了?」
弘昭把頭一點:「姐姐正抽句子叫我背呢。」一面得意的看了大妞一眼,這些他很快就熟了,周婷就叫大妞二妞兩個做考官考他,一面教一面溫故知新,也算是教學相長了。這套法子不論是教的還是學的都很樂意,從弘昭剛會學話,一直實行到了現在。
二妞頭一個跟胤禛顯擺東西,她指著炕桌上的匣子告訴胤禛:「阿瑪,皇瑪法賞,老祖宗賞!」
周婷不在,大妞二妞不能私拆東西,就算是給了她們也不行,這些都要造過冊之後再看安排。或是存到庫裡,或是拿出來給兩個女孩兒玩,但先有一條,周婷不吩咐,她們是絕不碰的。
胤禛知道女兒的意思,她定是極想打開來瞧的,卻因為周婷不在,沒能看成,這會子他來了,二妞就眼巴巴的盯住他了。
胤禛樂意哄了女兒玩,拿起來一掂,份量不輕,猜也猜著是賞給大妞二妞的飾物,這兩個剛剛留頭,細細的頭髮編成辮子攥成兩個團一邊綁一個,拿白兔毛做了發繩圈起來,再穿了滾著毛邊的衣裳,遠遠一瞧倒像兩隻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眼見兩個女兒踮著腳,他偏不給她們倆瞧,只開了匣子掃一眼,做出驚訝狀來,急得二妞踮起腳來,揪著他的袍角仰著小下巴,胤禛這才把匣子一低塞進二妞懷裡。
她歡叫一聲,跟大妞一起翻開起來,匣子有些份量,兩個丫頭四隻小肥手也拿不住,放到榻上找一回,先拿了一串紅墜子來,笑呵呵的比在頭髮上。
瞧著紅彤彤的似是瑪瑙,拿在手裡細看,卻是紅玉髓,哪裡是剛留頭的孩子戴著玩兒的。上頭賞東西也不會錯了規矩來,這明擺了是重賞,又有康熙的一份在裡頭,胤禛一時倒想不透為了什麼。
胤禛兀自沉吟,珍珠掀了簾子引了周婷進來,周婷見胤禛面前放著盞熱茶,水氣氤氳,顯是等了一陣了。
周婷去了外頭披著的白狐裘,露出裡頭寶藍色素面綢的家常衣裳,身上除了米珠串成鵝卵大小的八寶燈樣壓襟,再沒別的顯眼首飾,見大妞二妞打開了匣子,小兒子手裡抓著個玉蜻蜓的胸針叫「蟲蟲」,展眉一笑。
胤禛見她這付打扮問道:「去了哪兒?」
周婷挨著他坐下,先拿熱毛巾捂手,再伸手去揉大妞頭上那個毛糰子:「我去瞧了瞧福雅,太醫說是思慮過重呢。弘昀去了,她心裡頭不好受,我叫戴嬤嬤好好開解她。」若是平時這一句便罷了,再多的周婷絕不會提,此時卻略頓一頓又開了口:「這孩子性子有些左,若不說通了,往後的路可難走。」
這是周婷頭一次對大格格下這樣的定語,胤禛微微一怔,見她臉上淡淡的,嘴角也沒了先前進屋時噙著的那幾分笑意,她從來未說先含笑,此時這付模樣已經算是不愉了。
胤禛皺了皺眉頭,他深知周婷的性子,她既這麼說了,定是有所指的。戴嬤嬤是胤禛派到大格格身邊的,他也一向依賴這個嬤嬤,為人板正規格嚴格,這時卻叫周婷說了這話,必是有不妥的地方,微一思索,就定下了主意。
胤禛衝她伸一伸手,周婷自然的把手放到他掌心裡頭,也不再問她大格格的事,指了那匣子東西問:「今兒進宮可跟額娘說了,這是怎麼來的?」
「大過年的,妯娌們都聚在寧壽宮裡頭哄著老祖宗高興,我尋了個機會才跟額娘說了一句。」說著又輕描淡寫一句:「年氏在那府裡頭不安生,老祖宗這才賞下了這個,權當給大妞二妞壓驚呢。」
胤禛眉目一斂,抬手替她理了理鬢髮:「可是誰嚼了舌頭?」
「八弟妹懷著胎,年氏擾了她的清淨,她自然火氣大些。」周婷說著微微一笑:「我那時候也是如此,聽見一點兒響動就睡不穩了。」
這兩個全是他厭惡的,能鬧到隔壁府裡頭也跟著不安生,這個年氏竟是離得遠了也有法子顯出自己來!胤禛冷哼一聲,伸手撫撫她的背:「怪道賞了這些下來,老祖宗倒是真疼她們。」周婷斜他一眼:「那也是我的女兒可人疼。」
「單只是你的女兒,就沒有我什麼事兒了?」胤禛調笑一句,伸手拿過茶盞啜飲一口:「弘昀的喪事兒,該分派的我全分派了,既未成年就不按著規格辦了,你把事兒理一理,開了春,汗阿瑪要下江南去的。」
周婷還沒轉過彎來:「這意思,是要帶著你去?」
「你倒忘了,前兩年不是說了要一同去江南的?答應了你的我總辦得到。大妞二妞兩個也大了,可一處帶了去,總歸是坐船,安穩的很。」胤禛說著皺了皺眉頭:「留下來的這兩個,你且叫珍珠看顧著,誤了她的好日子,再給她添一付妝奩就是。」
珍珠原就立在門邊候著,聽了這話抽出帕子掩了臉躲出去,她原已經在備嫁了,這個年紀已經算是晚了,可胤禛發了話,就是給她體面,顯得主子跟前離不了她,何況又添一付妝奩呢,還是主子爺給添的,更是奴才裡頭從沒有過的榮耀。
是以略在心頭過了一遍就先願意了,半含著羞意,趕緊避了出去。翡翠跟在她後頭搡她一下,她轉臉啐了一口,又喜又羞的去廚房催點心,心裡也盤算,既叫自己留下來看顧,定是不帶著兩個小阿哥了,倒要先知會烏蘇嬤嬤一聲,大家把正院看緊了,才算不負主子信任。
丫頭們全避了出去,胤禛才把下半句話吐了出來:「你既看著福雅不好,就別叫她跟下頭兩個小的多處。」周婷待大女兒有多寬厚他全看在眼裡,就是那事兒她都沒計較過,此時說了這話可見是失望得很了,根已經歪了,再怎麼正也直不起來。
這原就是周婷的意思,就是胤禛不這麼說,她也要這麼做的。讓大格格親近兩個小的原就是她給的恩惠,若不想給,只管吩咐下頭人或把大格格看緊了或叫多給她些功課,她既定了親事就該在屋子裡頭備嫁,能叫她鬆快一點都是周婷這個做嫡母的仁慈了。
胤禛的態度卻叫她感動,這還沒過問,就已經先信了她,倒叫周婷如三伏天裡喝了涼茶似的熨帖,卻不能再把大格格往壞了說,也得給她留一線:「總歸人是你派過去,我原是十分放心的,想不到過了這些日子還扳不過來,我倒怕她……福薄呢。」
最後三個字是壓低了說的,父母論兒女原也在道理上,胤禛聽了心中一歎,倒被周婷料著了,可不就是福薄,上一世大格格去的時候,連一兒半女都沒能留下,倒惹得胤禛傷心了好一陣。
「我哪裡不明白你的意思,弘昀這孩子心窄,你也提過兩回,卻是我沒放在心上,想著男孩兒再大一些帶出去多經經多看看,眼界自然就開闊了,沒成想他竟這樣熬不住。」語氣裡倒有歎惜的意思,話頭一轉又說起弘昭來,拿手一指,洋洋得意:「咱們這個,這樣小就知道男兒胸中吐萬丈長虹,可見是像了我。」
這意思,是弘昀像了李氏?周婷心裡挑眉,面上卻嗔他:「原話兒還給爺,就沒我什麼事兒?」
「這裡哪樁事兒不是你的?」胤禛伸手在她腰上掐一把,不等她反應先站起來理理衣裳,周婷知道他這是要去外書房,跟著站起來,咬唇瞪他一眼,拿了黑狐裘給他罩上,系兩端帶子的時候,胤禛頭一側貼在她耳邊:「夜裡咱們再來生一樁『事兒』。」
周婷一拳頭捶在他肩上,耳朵叫他嘴裡頭噴出來的熱氣兒給熏紅了,連臉上都染了熱氣兒,心裡罵他不正經,當著孩子的面卻不好說什麼,這幾個全是似懂非懂的年紀,弘昭一個黃香溫席就叫胤禛夜裡跟她調笑了不知幾回,下回再在康熙面前嚷出什麼來,她這臉可真不能要了。
「這是還沒撞完鍾呢?就開始打和尚了?」胤禛指腹在她袍子裹著的小腹上頭一溜,沒等她說話,先掀了簾子出門,剛走到外頭就聽見屋子裡不知是大妞還是二妞脆生生的聲音:「誰要當和尚?」
周婷沒個好聲氣:「你阿瑪,他從今兒夜裡開始要吃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