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二妞領著弘昍來給周婷請安,翡翠衝著她們打了手勢,往西梢間裡呶了呶嘴兒,大妞腳下一頓,扭頭對弘昍道:「額娘在給大哥哥點香呢,咱們也一道去。」
弘暉是烏蘇嬤嬤親手帶大的,大妞二妞也是烏蘇嬤嬤看大的,年紀大的人難免嘴碎,瞧著她們倆討人喜歡的模樣常要感歎,又經不住二妞歪纏,很是聽了些弘暉如何聰明如何用功的話,大妞的這一筆字兒就像弘暉,二妞的機靈勁也像弘暉,反正什麼好什麼就像他們的大哥哥,這兩個丫頭心裡對未曾謀面的弘暉別有一番親近之意。
倒是弘昍,隔得久了,身邊又有哥哥姐姐,還有個才會爬的弟弟,只是曉得有這麼一個哥哥,也知道每到年節額娘就要上一柱香,心裡還未能起多少思念之意。往西梢間裡探了個腦袋,見周婷執了一束香湊近燭火點燃,嘴唇微微嚅動著不知在說什麼,踮了腳尖兒偷步進去。
周婷按習慣一進宮就在西梢間裡擺上香爐,雍親王府裡有一個,圓明園也有一個,如今進了坤寧宮自然也有一個。那拉氏的那一份不能明著來,就叫她們母子一同受了香火去,想來,那拉氏也不會離了自己的兒子。
白玉雕的香爐裡頭已經積了一層軟厚的香灰,周婷往香爐裡插上三支清香,捏著手上掛著的佛珠,默默把胤禛就要追封弘暉的事兒說一回,也不知這娘兒倆個還惦不惦記胤禛這個當丈夫當父親的,但能有這樣一樁好事,總歸要告訴那個絕望的女人,弘暉在胤禛的心底還是有份量的。
清晨的光照耀進來,映著周婷如玉的臉龐,耳上紮著的銀龍盤東珠耳墜子泛出珠光,周婷心裡正默默告訴那拉氏如今她娘家的清貴不比過去,從費揚古那一代傳下來快磨盡的了貴氣自周婷成了皇后一下子又顯赫起來。
星輝早不是副都統了,胤禛升了他的官,把那個副字兒給抹了不說,還派到兩廣去接年家的地盤。五格原就是一等公,散秩大臣又是從二品,就只差升成內大臣,胤禛不好再升他的官,便給那拉家幾個領了差的子侄輩兒往上挪了窩。
周婷早就想得明白,那拉一門學不來佟氏,也絕不能學佟氏,深恐他們乍然成了後族飄飄然,未免得意忘形,趁著命婦參拜皇后的機會,叫了幾個嫂嫂進來,含沙射影講了許多佟家的舊事,喝了整整一壺茶才送出門去。
這些事胤禛並非不知道,除了府裡帶進宮的奴才,皇后一宮侍候的人又怎麼會少,小張子如今就是皇后宮裡的總管太監,周婷既沒叫瞞著,他自然不會特意將這種能顯出皇后賢惠的事按下不表。傳進胤禛的耳朵裡,倒不覺得意外,她就是這樣的人,叫她輕狂也輕狂不起來。
才出了這麼一會兒神,一室靜謐就被弘昍的童聲打破了,弘昍仰了脖子看了一會,就學著周婷的樣子,雙手合什,嘴裡唸唸有詞:「大哥哥好,大哥哥你收到香了沒有……」寶裡寶氣的樣子叫周婷還沒張開眼就笑了,大妞抿嘴忍笑,二妞彈了他的腦門:「光會搗蛋!」
弘昭還在原來住的院子裡,並沒挪動,除了身份成了皇子,其餘一概與康熙在時無二,還同弘明一間屋子,每日裡讀書練布庫,只用飯時分過來,似在家時一般同母親跟姐弟們一起吃一頓飯。
這會兒正是他讀書的時候,弘時既成了皇子,理所當然也跟著一起進了尚書房,周婷按著弘昭的例給他添置東西收拾屋子,挑中了三阿哥家的弘晟住在一個屋裡,他們本就年紀相當,讀的書也彷彿,很快就熟悉起來,沒幾日再過來請安的時候嘴裡就多了好幾句「之乎者也」。男孩兒們去讀書,周婷這裡就只餘下大妞二妞跟弘昍白日裡陪著她。
母子四個臨窗坐下來,屋子外頭只作青樹,連紅花都掐了,也沒甚景可看,如今連鮮亮的針線都不能做,也忌諱歡聲笑語,除了圍坐一處吃吃點心說說話,還真沒別的消遣。
翡翠端了杏仁核桃磨漿做的酪來,周婷看著孩子們都拿上了,扭頭問道:「給養心殿送去了沒有?」翡翠應了一聲,弘昍剛端上碗就不住在坐褥上頭扭動身體,這椅子他還沒坐習慣。
畢竟還沒出熱孝,不好現在就裝飾屋子,坤寧宮裡原有的東西並沒大動,這還是康熙元後在的時候就擺上的,雖都是好東西,總歸帶著陳舊的意味。
赫捨裡氏去世之後這裡就是康熙懷念她的地方,東西全都擺在原位,一絲一毫不叫人動,經了這許多年,還是她在世時的模樣。
對搬進這樣一間宮室,周婷並不十分願意,可天乾地坤是擺死了的規矩,就算要活泛也得等她把位置坐熱了才行。
原是宮裡各處忙亂,又這許多年沒有正宮在位,內務府在趕帝后禮服儀仗之餘,只記得把康熙朝的那些個舊人挪出去,康熙嬪妃眾多,就是些個小貴人們也有四對兒宮人侍候著,二十七天就要除服告廟,哪裡來得及搬。
德妃倒是好意提過一句,她如今已是太后,自有自己的宮室,一搬了新家立馬就念叨起了周婷,周婷自有一番說詞,把個尊字嚼了又嚼,只說胤禛都沒動乾清宮的東西呢,她不好趕在丈夫前頭。
德妃到底沒在正妻的位置上呆過,一時沒能明白周婷心裡那些小盤算,卻很滿意她這份萬事夫為先的態度,點頭許了。
皇太后都許了不動坤寧宮,事兒又多的腳打後腦勺,哪個不開眼再去盤下這活計來,那可不似小貴人們挪一挪動一動,那得重新丈量屋子,打造傢俱,大到地毯貼邊,小到擺設玩件全都要換成新的,多少年沒辦過坤寧宮的差了,一下子就要整個淘換一回,得抽出多少人力來,皇后既有這份心思,全都順著坡下驢樂得清省。
周婷本沒打算在這裡長住,兩宮隔得那樣遠,來往這樣不便,如今在孝還好,等出了孝,胤禛想要過來,簡直就要過五關斬六將,東西六宮哪個門不是一道坎兒。
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誰不明白,原在親王府圓明園的時候她能藉著各種手段把那些女人隔得遠遠的,就是瞧見了也伸不出手,只能乾瞪著眼熬日子。如今不趁著胤禛剛上位規矩未定,先把便宜佔住了,那也就不是周婷了。
弘昍瞧見桌上擺的宮圖好奇的探頭過去瞧,周婷指著中軸線告訴各間宮室的名字,大妞二妞也在皇太后那裡聽說了要挪小妾進宮給名份的事兒,這時候都有些發懵,她們自生下來到長成,眼裡就沒有小妾這類人,雖有大格格在,也沒拿這個當回事兒,此時聽說原來阿瑪還有小老婆,竟還要挪進宮來一處住,都有些回不過味兒。
弘昍不小了,這麼膩在周婷身上,倒叫她出了一層薄汗,等周婷估摸著弘昭下了課,就叫宮人們把弘昍領過去,男孩子還是要跟哥哥們在一處才更自在。
弘昍本來就像只小老虎,跟比他大上一圈的男孩照樣能玩到一起,今天那邊的阿哥們要練習布庫,他早早就盼著了。
等弘昍走了,二妞立時上來摟了周婷的胳膊,很為周婷憂心的說:「那些個就不能老實呆在府裡?」她從小就聰明大方,比起別人家只知道溫柔貞靜的格格,周婷當然更喜歡自己這個敢說敢作的女兒,可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跟女兒談論小妾這樁事。
周婷摸了二妞黑亮的頭髮,心裡歎一口氣,她跟胤禛這些當然叫孩子們充分的感受到家的氣氛,可她要怎麼告訴女兒,等她嫁了出去,她的丈夫是可以明正言順的去睡小妾的呢?
本朝公主雖不能像唐朝那樣任意妄為,有的還過得很不如意,可有胤禛周婷在,大妞二妞兩個這輩子都不會被人欺負,就是沒了胤禛周婷,還有弘昭弘昍弘時和壽桃兒,姐弟們一向關係親近,大妞二妞受了委屈,娘家就最強勢的靠山,可與丈夫之間卻不僅是權勢就能叫他傾心對待的。
周婷剛還在發愁怎麼把那幾個不多的妾給個好聽的名份,被女兒一茬,這點愁扔到了腦後,開始憂心起女兒的教育來。雖說皇家格格們都晚嫁,算一算大妞二妞的年歲,還有十一二年才會正經討論到這個,可在宮裡錦衣玉食的住著,身邊一堆奴才們跟前,把性子養得左了,往後嫁出去叫周婷怎麼放心呢。
經過胤禛與那拉氏的事,周婷深刻的知道,夫妻不是結髮就能同心的,再好的兩個人也會有難以磨合的地方,可要她對女兒說出了嫁就要順著丈夫,把委屈咽進去慢慢來,她又受不了女兒吃那個苦。周婷腦子裡轉了又轉,半天都不能組出一句話來教導女兒往後怎麼跟丈夫相處。
大妞先還睜了一雙碧清雙目看著妹妹跟母親,等周婷不動不語的時候,她立起來點了點妹妹的額頭:「學問咽到哪個肚子裡去了?」大妞二妞越長大就越不相似,五官身條還是像的,可往那兒一坐,立時就能分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男以女為室,女以男為家,夫義則自然婦順。」大妞一說完二妞就又追著問她:「何為義?不娶妾是不是義?」
這話連周婷都無法答她,她正糾結著不知道要怎麼跟女兒說那些「大度寬和」的話,胤禛領著弘昍進來了。
他下了朝就去尚書房看那些阿哥們如何讀書,這事兒康熙以前常做,到了他這裡,師傅們都已經習慣了,再守孝也不能不讀書。
弘昍那樣小就混在阿哥堆裡,光了膀子要玩布庫,被胤禛捏了小辮子提了回來,一進屋就聽見妻子女兒這番對話,眼睛一掃就瞧見案桌上那份宮圖,立時明白妻子這是在排宮室了。
大妞二妞見著胤禛只有更親熱的,二妞抱了他的胳膊把弘昍擠到一邊去,一疊聲問他:「阿瑪阿瑪,你說,不娶妾是不是義?」
周婷歎一聲氣揉著額頭:「成日胡說,眼看就不小了,這可怎麼說親事。」說著站起來接過胤禛帽子擱在帽架上,給他添一碗熱□端到他手上。
在胤禛眼裡女兒還是當初抱著他大腿的模樣,再錯眼一看竟長得這樣大了,說這些也不算年紀小了,再一瞧,兩個女兒都睜著眼睛望向他,竟也不以為忤,悶笑一聲:「皇帝的女兒可有愁嫁的,若真叫你們受委屈,我這個當阿瑪的難道就干看著?」
大妞二妞再大方也是女孩兒,聽見出嫁臉紅起來,扭著身子要告退,弘昍兀自不覺,一手拉了大妞一手拉了二妞攆在兩個姐姐身後轉圈了:「大姐姐二姐姐要嫁人了?」惹得二妞往他腦門上彈了好幾下。
等幾個孩子出去了,胤禛喝了半盞酪擱下碗,把宮圖拉到面前,帶著扳指的那隻手往圖紙上點了點:「就把人擱在景陽宮吧。」
周婷一怔,景陽宮算是東西六宮裡離中樞最遠的了,她一時摸不清胤禛的心思,立到他身邊也望著那張宮圖,猶豫著開了口:「擱在這裡,請安往來可不方便呢。」不光是請安不方便,胤禛不論是要去寧壽宮還是去慈寧宮,往哪條路都不可能經過景陽宮的宮門,這跟在雍親王府裡周婷把那些個格格們關在東院是一樣的道理,只是由胤禛開這個口,叫周婷又驚又喜。
胤禛伸出手來拉了她坐下,撫著她的手打量一圈坤寧宮的宮室:「如今正在孝裡,不好挪動,知道你在這裡住不慣,我今兒叫人把體順堂理了出來,往皇額娘那裡請安也方便。」
體順堂就在養心殿裡,若不是為了守孝要隔開兩個屋子居住,按著胤禛的意思是要叫妻子同他一起住在正殿的,那麼多年日日廝磨,這才分開兩個月就覺得處處不習慣,原來再忙也有妻子兒女陪在身邊,如今屋裡圍著侍候的下人多了,能說句貼心話的倒隔得遠了。
周婷喉口一陣哽咽,胤禛見她眼圈帶紅伸手摟了她靠在胸膛上,看著她閉了眼兒把臉埋進去,一手撫了她的背,一手捉著指尖往嘴唇邊湊:「李氏就封為嬪,體面不是別人給的,福雅弘時兩個我自有安排。」
周婷的眼淚刷一下下來了,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胤禛說這些是知道她心裡為這個發愁了?這樣也還願意順著她好安她的心?她一腦子的問號,心裡覺得甜蜜,鼻尖卻止不住的發酸,又覺得不好意思,把手抽回來攥著胤禛手上寶藍色的常服衣襟不肯撒手。
「我原也沒打算在這裡常住,等過年開春,咱們一家,還回圓明園去。」胤禛說著,低了頭吻在周婷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