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打個比喻。」我立刻否認。
「妳認識了哪個地產界要人?」
「李嘉誠。」我笑。
他馬上釋疑。
我說:「可林,我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可林,我們原可成為一對摯友。」
他沉默一會兒,「我現在也沒有侵犯妳。我甚至沒碰過妳的手,我已經開始四個中國化了:擁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談心的交心,跳舞的一起瘋狂,上床的盡講性慾。」
「要死。」我笑罵。
「子君,說實的,如果我們之間沒有希望,我也希望把關係轉淡了。」
淡?如何淡法?我緊張一陣子。與他說說笑笑已成習慣,一旦少這麼個人倒也恍然若失。
我原來是個最自私的女人。
「妳要不要出來談?」他問,「電話筒開始發燙。」
「你打算怎麼樣?」
「燭光晚餐。」
「不,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絕交?」
「妳不能不付出任何代價而一生一世釣住我,是不是?」
「快說清楚。」
「我將要調回祖家。」
我冷笑一聲,「黔驢之技,你們這些洋鬼子,一想扔中國女人就說要調回祖家,為著事業如何如何,然後兩個月後還不是出現在中環的酒吧,只不過身邊換個人。咄!你哄老娘,沒這麼容易。」
「我並沒有哄妳,我現在就向妳求婚。」
「我不嫁洋人。」
「子君妳今年三十六?妳別以為機會滿天飛,年年有人向妳求婚,我是說求婚。」
可林鍾斯強調說,「這可能是妳最後一次。」
「我不介意,」我倔強說,「我決不嫁洋人。」
「洋人不是人?妳這頭蠢豬!」
我不嫁洋人,決不。情願一輩子孤獨,這一點點的驕傲與自尊必須維持。
我不同子群,我還得對平安兩兒負責。
「大家說再見吧。」
他沉默很久,然後說:「在電話裡說再見?絕交也依賴科學?」
「對不起,可林。」
「鐵石心腸。」
我苦笑。
「妳會想念我的,」他詛咒地說,「妳會想念我這個君子。」
我搖搖頭笑,他自稱君子,如此說來,涓生還好算是聖人──脫離夫妻關係之後還關照我的衣食住行。
「誰也不知道妳在等什麼,祝妳等到癩蛤蟆。」
我抗議:「也許一個吻可以把他轉為一個王子。」
可林沉默一分鐘,「不要再找我。」他終於掛上電話。
太現實,剛說完我愛妳就開始侮辱人。從頭到尾我其實未曾主動與他聯絡過,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
我一笑置之。
跑了,都跑了。
連這個「男朋友」都走掉。
我得緊緊抓住我的工作,連工作這個大錨都失去,我會立刻變成無主孤魂。
週末我到老張處,他已將我做的那團「雲」擱在窗台。我用線將「雨點」串起,釘在「雲」下,正在比劃,樓上的房門打開,一個猥瑣的年輕男人自樓梯竄下,匆忙間還向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頓時反胃,烏雲滿面,準備好演講辭腹稿。
沒一會兒老張下來。
我鄙夷地說:「張允信,吃飯的地方不拉屎。」
他沉默很久,臉上滿是陰雲,我知道把話說重。
「何必把這種人往家中帶?」還想以熟賣熟的補救。
「這是我的私生活。」
「我很替你可惜。」
他抬起頭來,很諷刺地看我,「妳是誰?老幾?代我可惜?」
「老張,我真是為你好,你遲早要被這些下三濫利用,你也總得有選擇。」我的氣上來。
「完了沒有?這到底還是我自己的家,妳有什麼資格上我家來指名侮辱我?」
「張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
「然,妳想怎麼樣?」他像只遇到敵人的貓,渾身的毛都豎起來戒備。
「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
「妳別以為我這檔子生意沒妳不行。」他說。
他這樣說,我很震驚,話都說出口了,我很難下台,於是擺擺手,「別扯開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馬上退一步來委曲求全。
我取過外套手袋,把我那塊雲狀飾物塞進口袋,「我走了。」我說道。
出門口,我非常後悔,怎麼還是這麼天真?錯只錯在我自己,把張允信當作兄弟般,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保持距離,我幹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輕率,太自以為是,活該下不了台。
每個人都有一個弱點,一處鐵門,一個傷口,我竟這般不懂事,偏偏去觸動它,簡直活得不耐煩。子君子君,妳要學的多著呢,別以為老好張允信可以捏圓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還不是一樣猙獰,也許他應當比我更加怒惱,因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張一直掩飾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輾轉反側,為自己的愚昧傷感。
我還以為我已經快要得道成精呢,差遠了。
人際關係這一門科學永遠沒有學成畢業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於砂石中,緩緩磨動,皮破血流之餘所積得的寶貴經驗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圓滑。
我在什麼時候才會煉得爐火純青呢?
跟著史涓生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懂得這門學問,現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張允信拿生意來要挾我。當時如果拍桌子大罵山門走掉,自然是維持了自己的原則,出盡一口烏氣。
但是以後怎麼辦?我又該做些什麼?
我再也不願意回到任何骯髒的辦公室去對牢那群販夫走卒。
一時的嘴快引出這種危機,現在再與老張合作下去,會叫他瞧不起,我怎麼辦呢。
驀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說過:「工作上最大污點不是做錯事,而是與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這個錯,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與老張拆伙,我租不起那麼大的地方闢作工場,亦買不起必需的工具。況且我只有點小聰明,至今連運用烤箱的常識都沒有。
每個人都讚子君離婚之後闖出新局面,說得多了,連我自己都相信。什麼新局面?人們對我要求太低,原以為我會自殺,或是餓死,居然兩件事都沒有預期發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願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渾渾噩噩做人,有什麼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場,煙消雲散。我足足一夜沒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終於停了,我心卻長有雲雨,於是把那條自製飾物懸胸,電話響。
是老張,聽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不禁心頭放下一塊大石,血脈也流動起來。
他若無其事地說:「今天與造幣廠的人開會,我提醒妳一聲。」
「我記得。」我亦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會兒見。」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
「沒關係,我有些圖樣。」
「再見。」我說。
老張尚需要我,我鬆口氣,我尚有利用價值。
以前與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著這般戰戰兢兢的態度,恐怕我倆可以白頭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來。
還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幣廠代表換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場,我有點心虛,緊隨著張允信。
碰巧我們兩個都穿白色,他們則全體深色衣飾,彷彿是要開展一場邪惡對正義大戰。
我痛恨開會,說話舌頭打結,老是有種妄想:如果我不開口,這班討厭的人是否會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張允信出示許多圖片給主席看,其中一張居然是我脖子上懸的「雨雲」。我訝異,這滑頭,把我一切都佔為己有!真厲害。
主席並沒有表示青睞,把我的設計擲下,冷笑一聲,「這種東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過,三隻銅板一個,叮鈴噹啷一大串。」
「太輕佻,沒有誠意。」另一位要員亦搖頭。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運氣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應遺憾它的失落,我只有慶幸它曾經一度駕臨。
散會時我們已被黑衣組攻擊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電梯,主席的女秘書追出來,「等一等,等一等。」
我沒好氣,「什麼事?要飛出血滴子取我們的首級?」
女秘書臉紅紅。「我見妳胸前的飾物實在好看,請問哪裡有買?」
我氣曰:「這種輕佻的飾物?是我自己做的,賣給妳也可以,港幣兩百元,可不止三個銅板。」
誰知秘書小姐馬上掏出兩百元現鈔,急不可待地要我將項鏈除下。我無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錢,把她要的交給她,她如獲至寶似地走了。
在電梯裡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張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幸虧我尚有生活費。」我說。
「他們的內部在進行新舊派之爭,凡是舊人說好的,他們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樣子我們要休息了。」
「不,」老張很鎮靜,「我們將會大力從事飾物製作。」
我愕然。
「兩百塊一件泥餅?」老張說,「寶貝,我們這一趟真的要發財了。」
「有多少人買呢?」我懷疑。
「香港若有五十萬個盲從的女孩子,子君。」老張興奮地說,「我們可以與各時裝店聯絡,在他們店舖寄賣,隨他們抽佣──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確沒有信心,「也許這團『雲』特別好玩。」
「妳一定尚有別的設計。」老張說。
「當然有。我可以做一顆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來,賣二百五十元。」
「我們馬上回去構思,妳會不會繪圖?」老張問道。
「畫一顆破碎的心總沒問題。」我說。
「子君,三天後我們再通消息吧。」
我們在大門分手。
太冒險,我情願有大公司支持我們。
竅則變,變則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費,不用腦筋思考一下,「事業」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嘗到做藝術家的痛苦:絞腦汁來找生活,製作成品之後還得沿門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間覺得寫字間也有它的好處:上司叫我站著死,乾脆就不敢坐著生,一切都有個明確的指示,不會做就問人,或是設法賴人,或是求人。
現在找誰幫我?
又與老張生分了,沒得商量。
黃昏太陽落山,帶來一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式地孤獨。
我出門去逛中外書店,買板書、B2鉛筆、白紙、顏料,最後大出血,在商務買套聊齋,磨著叫售貨員打八折,人家不肯,結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覺有黃昏恐懼,一切都會習慣,嘴裡嚼口香糖,捧著一大盒東西回車子,車窗上夾著交通部違例停泊車輛之告票一張。
「屎。」嘆息一聲。
這個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社會,不使盡渾身解數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虧。
剛在感想多多之際有人叫我:「子君?」追上來。
我轉頭,「涓生。」
「子君。」他穿著件晴雨褸,比前些時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後,在對面馬路站著辜玲玲以及她的兩個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經跟她一般高,仍然架著近視眼鏡,像個未來傳道女。
想到我的安兒將是未來艷女錄中之狀元,我開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聲。
我仍然嚼口香糖。
「妳怎麼穿牛仔褲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歲。」他說。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馬尾巴。
「好嗎?」涓生問,「錢夠用嗎?」他口氣像一個父親。
那邊辜玲玲的惱怒已經形諸於色。
我向他身後呶呶嘴。
他不理會,幫我把東西放進車尾箱。
「謝謝。」
「我們許久沒見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問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擠出來那種,繼而上車發動引擎。
我看見辜玲玲走上來與史涓生爭執。
亦聽見涓生說:「……她仍是我孩子的母親。」
我扭動駕駛盤駛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蘋果酒,簡直當水喝,用麵包夾三文魚及奶油芝士充飢。
我作業至深夜,畫了一顆破碎的心,一粒流星,還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夠了。」我伏在桌上,倦極而叫,如晴雯補好那件什麼裘之後般感嘆。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術家來。我欣賞畫好的圖樣,自己最喜歡小王子與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針,玫瑰花是項鏈,兩者配為一套,然而我懷疑是要付出版權的,不能說抄就抄,故世的安東修伯利會怎麼想呢。
老張說:「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著他。這個張允信,開頭我參加他的陶瓷班,他強盜扮書生,彷彿不是這種口氣這個模樣,變色龍,他是另外一條變色龍。
我捧著頭。
「妳腕上是什麼?」
「呵,」我低頭。
糟,回來一陣忙,忘了還債給翟君,這隻手鐲所費的。
「很特別。」老張說。
「是。」
他怎麼了?仍然來回三蕃市與溫哥華之間?仍然冷著一張臉頻頻吸煙?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與想念涓生是不一樣的。對於涓生,我現在是以事論事,對於翟君,心頭一陣牽動,甚至有點淒酸,早十年八年遇見他就好。
「──妳在想什麼,子君?」
「沒什麼。」
「別害怕,我們會東山再起。」老張說,「去他媽的華特格爾造幣廠。」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說,一邊用手轉動金鐲子。
史涓生當天下午十萬火急地找我。
他說平兒英文測驗拿零分,責備他幾句,竟然賴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時,他奶奶也陪著他哭。
我知道這種事遲早要發生,有賈太君,自然就有賈寶玉。
好,讓我來充當一次賈老政。
趕到史家,看見平兒賴在祖母懷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鐵青臉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說:「平兒,你給我站起來,奶奶年紀大,還經得你搓揉?」
餘威尚在,平兒不敢不聽我的話。
「為什麼不溫書?」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聲,放柔聲音,「為什麼會拿零分?」
平兒憤憤地說:「老師默讀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讀一次她又不肯,我們全班聽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學生膽敢與老師爭持,這年頭簡直沒有一行飯是容易吃的。
平兒說下去:「她是新來的,頭一次教書,有什麼資格教五年級?頂多教一年級。」
我聽得側目,明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笑,但也駭笑起來。
五年級的小學生,因他們在該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廁所飯堂的地頭他們熟,竟欺負起老師來了。難怪俗語云:強龍不鬥地頭蛇,人心真壞。
「她只配教一年級?」我反問。
「是,她不會教書。」
我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級與五年級有何分別?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階級之別,五年級簡直太了不起。我聯帶想到布朗對我們作威作福的樣貌,可是他一見可林鍾斯,還不是渾身酥倒,醜態畢露,原來階級歧視竟氾濫到小學去了,驚人之至。
我問:「你要求什麼?換老師?換學校?沒有可能的事,老師聲音陌生,多聽數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說:「我去跟校長說說。」
「算了吧,」我轉向他,「就你會聽小孩子胡謅。壞人衣食幹什麼?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飯吃,得過且過,誰還抱著作育英才之心?連你史醫生算在內,也不見得有醫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頓搶白,作不得聲。
「你,」我對平兒說,「你給我好好唸書,再作怪我就把教育籐取出侍候,你別以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來。
「妳走了?」涓生愕然,「妳不同他補習英文?」
「街上補習老師五百元一個,何勞於我?」
「妳是他母親。」涓生拿大帽子壓我。
「你當我不識英文好了。」
「子君,妳不盡責。」
我笑笑,「你這激將法不管用。」
「妳一日連個把小時都抽不出來?」涓生問我道,「妳一點都不關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這時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覺得沒有這種必要。」我取起手袋。
「鐵石心腸。」史涓生在身後罵我。
我出門。
史家兩個傭人都已換過,我走進這個家,完全像個客人,天天叫我來坐兩個鐘頭,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煩,可是當我一切以丈夫孩子為主的時候,他們也並沒有感激我,我還不如多多為自身打算為上。
當夜我夢見平兒長大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長著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環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淪為乞丐,我大驚而叫,自床上躍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這個惡夢,我還是替平兒補習吧,耍什麼意氣呢。
待我再與史家聯絡的時候,老太太對我很冷淡,她說:「已請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勞妳了。」
我很惆悵。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即使妳肯淪為劣馬,不一定有回頭草在等著妳。
我從來沒有這麼孤立過,一半要自己負責。
安兒寫信來:「……翟叔有沒有跟妳聯絡?」
沒有。
沒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寫小說?單憑著書人喜歡,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臉,就有如意郎君十萬八千里路追上來。沒有的事,咱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
我想寫張支票還錢給他,又怕他誤會我是故意找機會搭訕,良久不知如何舉棋。
對他的印象也漸漸模糊,只是感嘆恨不相逢青春時。
三十六足歲生日,在張氏作坊中度過。
我默默地在炮製那些破碎的心。
老張在向我報導營業實況。據他說來,我們的貨物是不愁銷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來,子群叫我上她那兒吃飯。安兒寄來賀電。
不錯呀。我解嘲地想:還有這許多人記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終於活到三十六歲,多麼驚人。
「我把圖樣跟一連串中等時裝店聯絡過,店主都願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來。
「看!小姐,華倫天奴精品店對妳那些破碎的心是不會有興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與你會淪落到擺地攤。」我悶悶不樂。
「妳可有去過海德公園門口?星期日下午擺滿小販,做夠生意便散檔,多棒。」
我說:「是的,真瀟灑,我做不到。」
「子君,妳脫不掉金絲雀本色。」
「是的。」我承認,「我只需要一點點的安全感。」
老張自抽屜裡取出一件禮物,「給妳。」
「我?」
「妳生日,不是嗎?」
「你記得?」
他擺擺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舊惡。」我與他握手。
我拆開盒子,是一隻古玉鑲的蝴蝶別針。
「當年在嚤囉上街買的。」他解釋,「別告訴我妳幾歲,肖蝴蝶的人是不會老的。」
他把話說得那麼婉轉動聽,但我的心猶似壓著一塊鉛,我情願我有勇氣承認自己肖豬肖狗,一個女人到了只承認肖蝴蝶,悲甚,美化無力。
電話響,老張接聽,「妳前夫。」
我去聽,史涓生祝我生日快樂。我道謝。
我早說過,他是一個有風度的知識分子,做丈夫的責任是他捨棄了,但做人的規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認,不枉我結識他一場。
「有沒有人陪妳?」涓生說。
「沒有。」我說。
「今年仍然拒絕我?」
「你出來也不方便。」我簡單地說:「別人的丈夫,可免則免。」還打個哈哈。
「妳的禮物──」
「不必了,」我衝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沒有收線,我等得不耐煩,把話筒擱上。
老張把一切都看在限內,他閒閒地說道:「子君,妳最大的好處是不記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連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識的人都翻出來計算一遍,也一個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妳出去好不好?去年咱們還不是玩得很高興嗎?」
我搖搖頭。
「我同妳到楊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沒有妳》給我們聽聽。」
我搖搖頭。
「到徐克那裡去看他拍戲,他也許已經拍到林青霞了。」
「別騷擾別人。」
「我新近認識鄭裕玲,這妞極有意思,多個新朋友,沒什麼不好,我介紹給妳。」
我說:「人家哪有興趣來結識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話說重,傷害了妳?」
「沒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沒有了。」
「子君,我害怕,妳臉上那種消極絕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沒看見過的。」
我想到那個夢,在夢中看見那個自己,就是老張現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別說,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會有事的,我總有力氣同環境搏鬥。」
但其實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會有盼望暴斃的時刻。
到家,電話鈴不住地響。
準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話筒。
「子君?」是個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原以為心頭會狂跳,誰知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你在哪裡?」我聽得自己問。
「在香港。」
「你到香港來?幹什麼?」
「討債,妳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記得嗎?」他笑,「代妳墊付的。」
「是的是的。」
「還有送貨,妳有一疊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實我是來做生意。」
「是的。」
「我們可以見個面?」
「今天?」
「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時,為什麼不呢?」他說,「出來吃頓飯可好?」
「你住哪裡?」
「我爹媽的家,在何文田。」
「我們在尖沙咀碼頭等。」
「旗桿那裡?」他問。
真要命,十七歲半之後,我還沒有在旗桿那裡等過人。
放下話筒,簡直呆住。
翟君回來了,而且馬上約見我。
我飛快地裝扮起來,飛身到尖沙咀碼頭,比他早到,站在那裡左顧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的情況來,約男朋友的地點不外是大會堂三個公仔處、皇后碼頭及尖沙咀碼頭。
我低下頭笑,誰會想到若干年後,我又恢復這種老土的舊溫情?安兒知道的話,笑歪她的嘴。
翟君來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滿科學家的翩翩風度──我知道我是有點肉麻,不過能夠得到再見他的機會,歡喜過度,值得原諒。
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邊說:「天氣真熱。」
我這才發覺自己背脊已經出了一身汗,白色襯衣貼在身上,是緊張的緣故。
他打量我,「妳還是一樣,像小安的大姐。」
我笑笑,「小安好嗎?」
「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來,沒見到她。」
「我的電話地址不是她給你的?」我問。
「呵,是我早就問她要的。」他伸手進袋。
我窩心一陣,頗有種大局已定的感覺。
「子君,打算帶我到哪兒去吃飯?」
「你愛吃什麼?」我問。
「自製斑戟,加許多蜜蜂醬那種。」他提醒我。
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現在去吃些普通點的海鮮。」
「白灼蝦,我最喜歡那個。」
「我請客。」
他並沒有與我搶付帳。
飯後我們一起散步。
我問,「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
「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應聘而來的。」
「啊?」我喜出望外,張大嘴,愕然地沒有表情。
他是為我而來?不不,不可能,一切應在機緣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時候,我偏偏又在這裡,他在此地沒有熟人,我們名正言順地熟絡起來。
這也已經夠美好了,我並不希冀誰特地為我千里迢迢趕來相會,凡事貴乎自然。
「很多事不習慣,」他摸摸後腦,「回來才三天,單看港人過馬路就嚇個半死,完全不理會紅綠燈。」
我笑,「為什麼忽然之間回來。」
「不知道,想轉變環境。父母年事已高,回來伺候在側也是好的。」
我鼓起勇氣,推銷自己:「你有空會常常跟我聯絡吧?」
「哦,自然。」
「家中可多親戚?」
「很多。」
大概都忙著同他介紹女友,我想,無論結局如何,多翟君這個朋友,絕對是好事。
當夜他送我返家。在門口我同他說:「好久沒這麼高興。」的確是衷心話。
他說:「我也一樣。」他的表達能力有進步,比在溫哥華好得多。
我們依依不捨地道別。
第二天我邊工作邊吹口哨。
老張白我一眼,不出聲。
我吹得更響亮。
他忍不住問:「什麼時候學會的?」
「開心的時候。」
「是嗎?妳也有開心的時候?」
他揶揄我。
我不與他計較,繼續哼哼。
「第一批貨,共三個款,每款三十種,已全部賣清。子君,妳的收入很可觀,我將開支票給妳,不過店主說項鏈如能用彩色絲帶結,則更受歡迎。」
我聳聳肩,「我無所謂,一會兒就出去辦。」
「妳再想些新款式如何?」
「暫時想不出來。」我擦擦手。
「發生什麼事?」他疑惑地問,「子君,原諒我的好奇,但我無法想像昨日的妳與今天的妳是同一個女子。」
我太開心,要全球享用我的歡欣,衝口而出,「老張,他來了,他來看我。」
「啥人?」
「喏,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人。」我有點靦腆。
「啊,他來看妳?」老張放下手中的泥巴。
「不是特地。但無論如何,我們昨天已開始第一個約會。」我說。
老張臉色凝重。
「怎麼?你不替我的好運慶幸?」
「他愛妳?」
「老張,活到這一把年紀,什麼叫愛,什麼叫恨?」我說,「我們於對方都有好感。」
「子君,別懷太多希望,本質來說,妳仍然是很天真的一個人。」老張批評,「不夠專業化。」
我笑問:「做人還分專業化、業餘化?」
「子君,」老張說,「告訴妳,這件事情未必順利,他接受妳,他的父母未必接受妳。」
「言之過早,」我說,「不知多少年輕女孩看著他暈浪,他未必會挑我。」
老張凝視我,「子君,妳瞞不過我,妳若沒有七分把握,就不會喜上眉梢。」
這老狐狸。
「年輕小妞有很多不及妳,子君,妳這個人可有點好處。」
青春以外的好處?恐怕站不住腳。
「他知道妳的過去?」老張問。
好像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案底。
我很戲劇化地說:「我都同他講了:我曾是黑色九月的一分子,械劫諾士堡又判過三十年有期徒刑,金三角毒品大量輸入北歐也是我的傑作。婚前最重要是坦白,是不是?」我瞪大雙眼看著老張。
「妳是益發進步了。」老張被我氣得冒氣泡。
「過去,過去有什麼好提?」
「他知道妳有孩子?」老張鍥而不捨。
「知道,」我說,「他同安兒是朋友。」
「妳有前夫。」
「沒有前夫何來孩兒?」我說,「唏,天下又不是剩我一個離婚婦人,拿我當怪物,人家辜玲玲何嘗不是兩個孩子之母,還不是俘虜了史涓生醫生嗎?」
「史涓生是弱能人士,」老張咕噥,「他不是。」
「好,我聽你的勸告,我不會抱太大的希望。」
我埋頭做我的陶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