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天長漏永

  磕頭,問安,都有一定的章程,然後按著品級分立在兩旁,太后有話問,只管回答你的,若沒有吩咐,停留一盞茶工夫,便可以告退了。

  太后跟前說得上話的,只有皇后和兩位嬪妃,一位是邵貴妃,另一位是鄭惠妃。婉婉對這三位娘娘的認識都不深,宮裡人等閒不交心,通常不過一點頭,過去就相忘了。只知道趙皇后和邵貴妃水火不容,貴妃生了榮王,皇后無所出,所以皇后除了空有個架子,論起實惠來根本不及邵貴妃。至於另一位鄭惠妃呢,一雙眼睛就透著機靈,容貌不很出眾,但是善逢迎,會來事,據說在宮裡人緣極好。

  請安的人都散了,太后才問起皇帝的病來,皇后輕聲細語說:「精神好一陣壞一陣,人也懨懨的,不怎麼愛說話。我昨兒命人在園子裡擺了榻,趁著春光正好,天兒也不冷了,請萬歲出去賞花曬太陽,誰知他並不情願。」言罷悠悠一嘆,「這怎麼好呢,我心裡著急,也沒有辦法。思來想去,貴妃走得勤,我看還得請貴妃費些心思,勸解皇上為宜。」

  婉婉不由抬眼看向邵貴妃,見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臉也飛得通紅。

  宮裡的女人,最擅長的就是這個,說話不必聲色俱厲,臉上帶著笑,看似尋常的一句家常,卻足以要人的命。

  自從皇帝得病以來,太后最忌諱的就是女人出入乾清宮。照她的話說,乾清宮乃龍盤虎踞之地,女人陰氣盛,常出入,會壓住了陽剛,甚至帶累國運。皇后是國母,偶然關心皇帝的身子也就罷了,貴妃是怎麼回事?膽敢不拿太后的旨意當回事?

  太后不說話,皇后似笑非笑看著邵貴妃,邵貴妃起先倒還有些焦急,可慢慢也平靜下來了,垂眼道:「皇后殿下這話不知從何而起,要說憂心皇上病勢,宮裡誰不憂心,誰就該死!皇上以前一向愛吃我小廚房裡做的點心,我的確常讓人做了,親自送到乾清門上去。可每回都是交給曹大伴就止步,連皇上的面都見不著,更別提勸解了。皇后殿下一句笑談,讓太后娘娘信以為真,那不是坑我,是坑了太后娘娘了。」

  邵貴妃不是善茬,彼此針尖對麥芒,似乎都不好下台了。婉婉還是和緩的聲氣,遲遲道:「我前兩天在園子裡遇見延年了,他趴在池子邊上,在看小鴨子鳧水。近來他拜了師傅,有程子沒見他,進益了不少,說話全不像個五歲的孩子。我是想,何不讓延年到皇上跟前去,別人說十句,頂不上延年說一句,母后的意思呢?」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邵貴妃聽人誇她兒子,自然心裡舒稱,皇后被邵貴妃撅回了姥姥家,正愁沒台階下,把孩子抬出來,暫且也解了她的困,兩下裡都太平了。

  這位長公主,不哼不哈的,有時候倒有點急智。皇后撫了撫馬面裙上的蝙蝠祥雲紋膝襕,轉過頭來打量她——她穿鸚哥綠的對襟褂子,頭上綰雙髻,俏生生別了一對慈姑葉金蛙小簪頭。良好的教養為骨,個人的品格為肉,除了令人驚艷叢生的相貌,還有種和她年紀不相符的,浸透到肌理深處的貴重。只是到底太年輕,臉上稚氣未脫,但她不存壞心,所以眉眼坦蕩蕩。

  皇后輕輕微笑:「長公主說得是,萬歲疼愛榮王,誰的面子也不及他大。」復對太后道:「我聽嬤嬤說了,母后這兩夜睡得不香甜,咱們在這兒,沒的擾了母后清靜。若母后沒有旁的吩咐,咱們就告退了。」一面說著,一面對太后施禮,見太后略一頷首,卻行退出了慈寧宮暖閣。

  婉婉隨她們一起出來,本想請太后示下去看皇帝的,卻因為剛才臨時出的岔子沒能說出口。小酉攙著她走在夾道裡,慈寧宮離乾清宮不遠,出了隆宗門就能看見,但如今不得許可,還是不敢貿然去探望。

  他們這一輩,兄弟姊妹不甚多,曾經的幼年時光裡,彼此玩得十分投機。她和二哥哥是一母所生,徐貴妃過世後她被記在太后名下,六歲起就和大哥哥在一起。帝王家的皇子之間存在明爭暗鬥,但對於她這個不具威脅的小妹妹,都是愛護有加的。現在大哥哥生病,她不能去看他,只隔了兩面宮牆,和隔著整個紫禁城也沒什麼兩樣。

  小酉在她胳膊上牽了一下,「殿下回去吧,張媽媽說給咱們做糖鈸兒茶食吃。」

  婉婉嗯了聲,正要上肩輿,前面的皇后忽然停下,含笑看著她,衝她招了招手。

  其實一直不願意和那些后妃有牽扯,宮裡的女人習慣了勾心鬥角,大多時候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是有目的的。趙皇后沒有當初拓拔皇后的寬宏,也沒有可賀敦皇后的慈愛,她是這世上最不缺乏的那類人,庸碌,但是睚眥必報。

  婉婉心裡都明白,但又不得不賞臉,略上前了一步,「皇后嫂子有話交代?」

  她不來相就,趙皇后也不見怪,自己挪步過去,和顏悅色地打量她,「長公主殿下今年多大了?」

  婉婉不明白她的用意,卻依然認真回答她,「六月就滿十四了。」

  皇后長長噢了聲,「十四歲好,花兒一樣的年紀。現如今想起我當年來,少不得感慨歲月不饒人了。」一邊說,一邊攜起她的手——公主的手,是最尊貴的手,十指纖纖,紅梅白雪,細膩到肉皮兒底下的筋絡都隱約看得清。

  可是婉婉叫她這麼一通胡擼,實在不太受用。她不習慣別人故作親昵的姿態,不動聲色把手縮回來,含笑道:「嫂子春秋正盛呢,怎麼惆悵起來了?您問我年歲幹什麼?要給我做壽不成?」

  皇后掩唇一笑,「哪裡有人十四歲做壽的,等再過兩年,嫂子給你排筵,咱們熱鬧三天。」話鋒一轉又道:「我是想,後兒請你上我宮裡吃點心局,成不成?沒有外人,就咱們姐兒倆。你別瞧我是皇后,底下的人敬畏,自己也得做出榜樣來,沒法兒和她們親近。要說相當,還是你我。你是金枝玉葉,又是個明白人兒,往後咱們姑嫂多走動,在宮裡也是個照應。」

  忽如其來的掏心窩子,叫婉婉很覺得訝異。皇后嫁給大哥哥十來年了,大哥哥為王的時候她就常進宮給太后請安,見了她也不太熱絡。後來大哥哥當了皇帝,趙娘娘入主中宮,仍舊是交情平平,鮮少搭訕。今天不知哪裡出了紕漏,這麼殷情起來,真叫人莫名其妙。

  可是人家沒有惡意,總不好甩臉子說不幹,她含含糊糊道好,「只怕給嫂子添亂……」

  皇后的笑容越發溫暖了,「這是什麼話,小家子還常聚呢,偏我們這樣的人家不近人情。你眼裡有我,我高興都來不及,反倒嫌你不成?那咱們可說定了,後兒我掃庭以待,恭候長公主殿下大駕。」

  皇后坐上抬輦,心滿意足去了,婉婉思量不出所以然來,稀里糊塗回了毓德宮。

  尚衣的宮人早就等著了,給她換了件春袍子,卸下首飾,解開了頭髮鬆鬆攏在腦後。她拿了本書坐在窗下看,才看了兩頁又坐不住,把書倒扣在桌上,起身到廊廡底下餵金魚去了。

  張媽媽托著白玉托盤來,中間端端正正碼著糖鈸兒,極具情調地摘了兩朵海棠做點綴。見了她每天也是差不多的話:「殿下今兒上慈寧宮都還好?遇見什麼好玩的事兒沒有啊?」

  旁邊跟著伺候的內侍太監五七嗤了聲:「好玩兒的事兒遇上了,就是不知道咱們主子往心裡去沒有。」

  婉婉和小酉大眼瞪小眼,「好玩兒的?沒有啊……」

  五七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來,「我就說了,人家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其實到咱們主子這兒全不靈驗,白廢了那麼大勁兒了。」

  小酉趁著李嬤嬤不在,往他小腿肚上蹬了一腳:「誰紮住你的嘴了?有話不能往痛快了說嗎?」

  五七挨了飛腿自認倒霉,往邊上讓了讓才道:「虧你是個姑娘,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抽冷子問年紀,要不是閒話家常,就是打算說媒。趙娘娘是什麼人?」頓下來四處看,壓著嗓門說,「鹽鹼地上都要舔一口的主兒,多硌澀呀!往常沒見和咱們主子親厚,今兒這三寸不爛之舌,又套近乎又請吃點心,怕是不懷好意。」

  這下子小酉怔住了,宮女不像太監,紫禁城的哪個角落都能去。她們十來歲進了宮,給分派到哪兒,一輩子就在哪兒。除了少數有機會跟著主子走動,其餘的都得守著一畝三分地,沒有機會見世面,更不會懂得女人們隔山打牛的說話學問。

  不過有人說媒,這種事對大多數姑娘來說都是很值得高興的。小酉一拍巴掌:「昨兒還念叨呢,今兒好事就上門了!」

  張媽媽細細問了經過,聽後半天沒言聲,把托盤交給小酉才道:「後兒請吃點心?上坤寧宮麼?我怎麼聽說後兒是趙娘娘會親的日子,一家子碰頭,怎麼還邀外人在場?」

  小酉惘惘的,「可趙娘娘說了,『就咱們姐兒倆』……」

  「八成是哄著殿下去,給人家相看呢!」還是五七機靈,當機立斷,「依我說不能去,咱們主子是什麼人?又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哪兒能巴巴兒送到坤寧宮去!就是要見,也得是一排駙馬人選,緊著咱們主子挑揀。」

  婉婉沉默下來,像她這樣的人,可能自小不受重視,但是年紀有了,就成香餑餑了。尤其大鄴到她這輩,只有她一個帝姬,慢慢的各路人馬都會有動靜,這是她腦子長全後悟出來的。只是沒想到,趙娘娘這麼快就盤算起來了……她忽然品咂出了一點悲涼的味道,這個後宮,好些人能做她的主,看著金玉堆起來的人生,其實不過如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