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一葉驚秋

  帝王駕崩,天下縞素。大行皇帝的梓宮已經在謹身殿安放妥當了,門楣上掛起了層疊的白障,喪棚那麼高,底下跪滿了服孝弔唁的臣子太監們。婉婉對八年前的一切還有印象,爹爹升遐,也是同樣的光景。原來記憶是有輪迴的,她曾經對八十一重的紅漆金棺感到恐懼,那時候還有大哥哥保護她。現在連大哥哥也躺在裡面了,她才悟出來,活著其實就是不停分別,聚少離多。

  太后和宮中女眷們的哭聲淹沒在浩瀚的淚海裡,每個人都感到前路迷茫。孝帽子很深,遮住了兩旁的視線,婉婉眼前只有高高的供桌,和堆成尖塔的糖果糕點。

  內侍們不停來往添置香蠟,銅盆裡燒化的紙錢形成一個溫暖的陣,久了燎人麵皮。婉婉在梓宮旁的輓聯下長跪,眼前模糊與清晰交替。大哥哥當皇帝,也許談不上稱職,但他是個好哥哥,她還記得他騎在牆頭替她撿毽子的情景,就算他對不起天下百姓,卻從來沒有對不起她。她哭,不為社稷痛失英主,只為自己的手足。可能他活著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有多珍貴,一旦失去了,她才陡然發現自己沒了依靠。她從辰時一直跪到晌午,沒有想回去的意思。回去做什麼呢,她能聞見空氣裡無處不瀰漫的麻布的味道,就算坐在寢宮裡也不安穩。還不如在這裡陪著大哥哥走完最後一程,從今而後,這個人僅僅只是牌位上一串冗長的尊號,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銅環來勸她:「殿下,午膳已經準備好了,擱在東邊配殿裡。您也歇會子吧,且有好幾日呢,這麼著不是方兒。」

  她回過神,想站起來,一時打不直腿。銅環上前攙扶,才勉強挪出大殿。

  朝中的喪報半夜時分就發出了,陸續有背上插著白旗的太監回來複命,婉婉朝廡房看了一眼,「廠臣今兒忙壞了,連人也不得見。」

  銅環說可不是,「殿下不知道,今早上邵娘娘蹈義,跟隨大行皇帝去了。」

  婉婉頭皮霎時一麻,愕然問:「有這樣的事兒?」

  銅環點了點頭:「想是和大行皇帝感情太深了,捨不得分離吧。咱們大鄴歷來有朝天女殉葬的習俗,她跟著去了,能夠常伴大行皇帝左右,否則以她的位分,將來只能葬在妃子陵寢裡。」

  她心頭惘惘的,「那榮王呢?她也不管了嗎?」

  「榮王殿下還有皇后,登基之後不怕沒人輔佐。」

  所以活著不是必須,就算死了也沒有人會計較,這宮廷就是這麼冷酷。婉婉朝廣袤的天街呼出一口濁氣來,定了定神,下台階進了東配殿。

  殿裡有人,似乎早來了,見她進門站起身迎了上來,「這早晚還沒進膳,又跪了半日,勸你也不聽。下半晌就在這裡歇著吧,累了讓跟前人伺候你回宮,點燈熬油的,夠多少消耗?」一面說,一面朝太監比個手勢,膳盒裡的飯菜都端了出來,整整齊齊碼在面前的食案上。

  婉婉抬起眼,叫了聲二哥哥。那是她的一母同胞福王,和歷史上的福王不一樣,這位福王生得勻停,舉止風流,平時好吟詩作對,頗有儒雅的美名。當初爹爹在世時,兄妹都住在宮裡,來往很密切。後來大行皇帝即位,他出宮另置了福王府,這些年見面的機會少了,過年過節時才能碰上,論起親疏,反倒不如大哥哥。

  可是骨肉畢竟是骨肉,她見了他,也是淚眼汪汪的,坐在桌前吃飯,忍不住就哽咽起來。她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好好的,怎麼就駕崩了!」

  福王擱在圈椅把手上的五指緊了緊,蹙眉道:「這病延挨了不是一日半日,從上年開春就加劇。你在宮裡不知道,前朝的御門聽政也是隔三差五叫免,大概是身子真不濟。」

  婉婉把筷子放了下來,「太后總不讓人去看他,我幾回想進乾清宮,到了門前也沒敢進去。現在想來大哥哥真可憐,年輕輕的,說死就死了。」

  福王站起來,在門前那片光影裡緩緩踱步,臉色悽惶,像身上的孝袍一樣,喃喃道:「該享的福享了,該遭的罪也遭了,這一輩子活得不枉然。我知道你和大哥哥好,他晏駕,你心裡難過,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總在靈前跪著不成事。今兒夜裡別守夜,司禮監正承辦朝天女殉葬的事兒,宮裡一氣兒死了這麼多人,陰氣太盛,你小孩兒家的,沒的克撞了。你放心,大哥哥不在,還有我,咱們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比誰都親厚。」

  她是知道這個二哥的,有時候不怎麼靠得住,但血濃於水,認真論起來,的確只有他是最親的人了。

  她頷首,讓宮人伺候著漱口,又想起邵貴妃的事,「我聽說承乾宮邵娘娘殉節了?」

  福王臉上淡淡的,「就算她兒子繼位,將來太后也輪不著她當,上頭還有個趙娘娘呢。大行皇帝在時,她恃寵而驕,得罪了多少人?眼下靠山倒了,殉節也是個好出路,至少死得體面些。」

  婉婉當時沒有參透他的話,大行皇帝膝下只有榮王一根獨苗,榮王繼位已成定局,何至於用上「就算」這個詞?後來才知道,也許一切早就在他的算計中了,延年半夜從坤寧宮跑出去,莫名其妙死在了承乾宮,守靈的太監還編出一大套裝神弄鬼的話來糊弄人。大鄴皇朝存在了兩百六十年,延年早夭,福王一枝獨秀,皇位無論如何都是他的了。

  「當皇帝,就得拿親人的性命做代價嗎?」婉婉事後問銅環,「你有沒有覺得生在帝王家,並不是什麼幸事?」

  銅環侍立在一旁,視線投向極遠的天幕,聲音也有些空洞:「殿下出身尊貴已極,怎麼知道這高牆之外的世界?人有百樣,有的人錦衣玉食,有的人江邊凍死。既然受用了人間最滔天的富貴,自然也得經歷一般人想像不到的痛苦。皇權更替,沒有對錯,只有成敗。奴婢倒覺得,與其讓六歲的孩子做皇帝,不如把江山交給皇叔。反正一樣是孝宗皇帝骨血,誰又做不得皇帝呢。」

  這話說得也是,木已成舟,還有什麼可計較的。她是女孩兒,朝堂上風起雲湧都不和她相干,她依舊過著同樣的日子,除了太后日漸落寞的神情、趙娘娘改稱趙老娘娘的無奈,她看到的後宮無非是新舊更替,除了人數更多以外,並沒有別的不同。

  趙皇后自從上次做媒遭拒,大致也猜透了她的想法,為免自討沒趣,刻意和她疏遠,有段時間甚至連話都不同她說了。但是先帝龍馭,榮王隨即夭折,趙皇后的太后夢做到了頭,猛然驚覺徹底落了單,又重新和她熱絡起來。

  婉婉呢,因為一母同胞當了皇帝,在宮裡的日子較之以往更閒在了。現任的皇后雖然也是交情平平,但至少不難為她,必要的時候殿下長殿下短,嘴上還是十分熱鬧的。

  趙皇后請她串門子,過氣的皇后,坤寧宮不得不騰出來讓給別人,搬到喈鳳宮來居住。婉婉進門,她顯得很尷尬:「瞧瞧這地方,和冷宮無異,長公主能屈尊來瞧我,我心裡也高興些兒。咱們這樣的人,現在算什麼呢,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寄人籬下罷了。我的臉皮厚,尚且延挨著,惠妃尋死,你知道是為什麼?」

  她每回見她,總有倒不完的苦水。她口中的惠妃就是鄭惠妃,當初太后跟前的紅人,半個月前絶食自盡了,關於她的死,到現在還是眾說紛紜。

  宮裡死人,從來不是稀罕事兒,婉婉對那些古怪的內幕也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怕她下不得台,裝作好奇的樣子。這下子趙老娘娘打翻了核桃車,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說惠妃的死不是她自願,是家裡人的授意。當初先帝賓天,她沒有陪葬,又挨不著上陵地守陵去,賴在宮裡人憎鬼厭。她天天在壽康宮哭,太后因為她苟活,也不待見她了,她的日子頗為難熬。實在沒轍了,和家裡人討主意,鄭尚書有肚才,打發人送了個空食盒進來。惠妃一見大夢方醒,自那天起不吃不喝,沒消三天就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對咱們這些人來說,不也是一樣嘛。現如今宮裡沒有可親的人,只有你了。」趙老娘娘攏著杯子,覷了覷她的臉色,「說句託大的話,殿下是我瞧著長大的,當初先帝登基時,你不過桌沿兒高,一晃眼,都成大姑娘了。我心裡一直計較著一樁事兒,你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嫂子給你說門兒親,不知你願不願意?」

  上次不過隔靴搔癢,這次是實打實的問上門來了。婉婉不太高興,但是姑娘家麵皮薄,氣得紅了臉,看上去也像害臊似的。

  「嫂子快別說笑,大鄴打從太祖皇帝起,就沒有女孩兒自己答應親事的道理。我上頭有母后,還有哥哥嫂子,幾時也輪不到自己做主。」

  趙老娘娘仍舊不罷休,「先帝同你雖不是一母所生,可疼愛你的心,不比皇上少。要說嫂子,我不是你嫂子麼?我說的娘家親戚,也在朝中為官,他父親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自己在承宣佈政使司任參議,生得儀表堂堂,品性又出了名的好,尚主雖說是高攀,但小夫妻過日子,圖的不就是琴瑟和鳴嗎。」言罷一笑,「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也怪我這人太急進,原該和太后提的。罷了,等我回頭探了太后娘娘的口風,再和你細說也不遲。」

  婉婉站起來,拉著臉子出了喈鳳宮。

  銅環在邊上追問:「殿下的意思怎麼樣呢?」

  「這趙娘娘如今是病急亂投醫了,眼看娘家要倒,硬拉我湊數。她要和太后提,叫她去提,少不得自討沒趣。」她憤憤然道,頓了頓又悵惘,「廠臣去江南前就叮囑過我,大約是怕我置氣,拐著彎兒的敲邊鼓,也難為他。眼下怕是不怕的,他讓閻少監照應毓德宮,趙娘娘也沒計奈何。再瞧瞧吧,等他回來了,討他的主意。」

  「那要是太后娘娘答應了呢?殿下有什麼法兒?」

  「我又不是貓兒狗兒,由得他們處置。」她輕輕拂了拂衣袖,「我有我的主張,要是硬逼我,大不了求皇上賞我個宅子,我離宮單過就是了。」

  銅環到她身邊一年,她的每一點改變她都看在眼裡。上年的長公主還是遇事愛哭的孩子,今年已經歷練得愈發老成了。女孩子性格的塑造,可能就在一朝一夕,有原則,有主張,有她自己的喜惡,遠比那些宗女強多了。

  「奴婢猜猜,殿下心裡可是有了喜歡的人了?」銅環和她打趣,「倘或有,千萬不要瞞著,姻緣的事兒一晃眼就錯過了,沒的後悔一輩子。」

  婉婉笑了笑,「哪裡有……」想起肖鐸來,可惜了,終究差一點兒。算是年少時的一個夢,不能言說,只要他還在,便也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