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黃雀在後

  婉婉聽著,一字一句真真切切。音閣是沒想到她會到西海子來,所以她和婢女間的對話,應該不會摻假。

  原來如此,讓自己的妾侍去勾引皇帝,自己充當了忍辱負重的角色,投入一點臉面,換了尚公主的好處,果真妙計也!

  她原本已經信他了,瞧他在風雪中受凍,覺得他是拿真心待她的,誰知轉了一圈,結果竟是這樣。

  她擱在矮幾上的手緊握成拳,因為憤怒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銅環唯恐她傷情,滿臉憂慮地望著她,這個時候怎麼勸慰都顯得蒼白,她的痛是切膚的,誰也沒法替代她。

  婉婉心裡難受,現在回過頭來想,所有的糾結都很可笑。早就已經成了人家的盤中餐,她還在為他惋惜,為他開脫。

  她站起身,銅環上來攙她,被她推開了。她理好裙裾徑直走進後殿,揚手一揮,龍鳳落地罩上的簾幔高高飄揚起來,簾後人迴首看見是她,狠狠一驚,頓時嚇得臉色慘白。

  她的視線移下去,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還要當太子,你好高的心氣兒!」

  音閣咚地一聲跪下來,扒著地板不住磕頭,「奴婢……奴婢信口胡說,殿下萬萬不要當真。奴婢不知……不知殿下駕到,未及迎接殿下,請殿下恕罪……」

  婉婉的心都涼了,說話自然透著冷酷。她哂笑一聲道:「我朝不得妄議立儲,後宮尚且不敢做非分之想,何況是你!你剛才的話,要是拿到檯面上去,只怕連皇上都保不住你。」

  音閣嚇破了膽,她一向知道這位姑奶奶不哼不哈的,肚子裡樣樣明白。就衝上回她在御花園裡對皇帝說的那番話,後來皇帝談及都隱隱對她發怵,自己犯到她手裡,且有好果子吃的。

  暈頭暈腦回憶,剛才到底說了些什麼?這一思量不要緊,立刻又驚出一身冷汗來。她可以不問誰當皇后,誰當太子,但對於休戚相關的婚姻大事,還能那麼寬容大度嗎?音閣拿眼瞥身邊的婢女,早就跪地抖作一團,指望她向皇上求救是不可能了。這種情況下長公主要是想處置她,她一個無名無分的女人,還不任她揉搓麼!

  她頓首不止,「求殿下……求殿下看在奴婢腹中孩子的份上,饒了奴婢這回。奴婢再有錯,孩子是無辜的……」

  婉婉輕蔑地審視她,涼聲道:「你也不用拿孩子來賣乖,宮裡有十來位正經皇子,我最不缺的就是侄兒。你聽好了,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但你最好據實說明,你剛才的那些話,究竟是不是實情?你同皇上走到這步,果真是南苑王一手安排的嗎?」

  音閣頭大如鬥,這件事似乎已經進了死胡同了,怎麼回答都有風險。要是把南苑王供出來,不知他將來會怎麼收拾她;倘或現在糊弄長公主呢,不說她發起狠來會幹出什麼事,光想想她背後還有一個肖鐸撐腰,就足以叫她心驚膽寒了。

  她伏地痛哭不止,「殿下,奴婢是草芥子一樣的人,眼光又淺薄,說話也不經腦子,一時得意脫口而出,不過是想自抬身價罷了,殿下何苦拿那些玩笑話當真。您如今叫我說,我說不出所以然來,全是我的一面之詞,我怎麼給您交代呢!」

  「這話就搪塞了,你現在修成了正果,本該捧高踩低才對。南苑王是舊主,舊主不如新主,你沒有瞧不上他,反說他好算計,這是什麼道理?」婉婉問這些的時候條理清晰,其實心裡已經有數了,仍舊不甘心,不敢相信自己落進了別人的網兜裡。這世道太複雜,知人知面不知心。若說他長袖善舞,她也相信,可是他竟能出讓自己的妾侍,不單是騙了她,連皇帝也一併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了,這是何等的膽大包天!

  音閣是個無關痛癢的棋子,她知道。他們說不上誰利用誰,充其量狼狽為奸罷了。如果南苑王果真這麼厲害,借她個膽子,她也不敢直剌剌供出他,所以她換了個話頭旁敲側擊:「你不願說,我也不逼你,只問你一個問題,你中秋進京來,最初是誰的主意?」

  這已經是網開一面了,音閣明白,自己要是再死咬不放,明天大概就得胎死腹中了。權衡再三,她只得放棄,顫聲道:「回殿下的話,是……南苑王的主意。」

  是了,她和音樓原本就不親厚,何必巴巴兒送了來,熱臉貼冷屁股。既然是南苑王要她同來的,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

  婉婉垂袖而立,像打了一場惡仗,背上的中衣都汗濕了。她的處境變得很尷尬,賜婚的詔書已經詔告天下,悔婚只會淪為笑柄。就算音閣是南苑王為了尚主下的餌,皇上上鈎了,音閣懷了身孕,這都是事實,無法改變。所以她現在只有前進不能後退,因為皇帝無論如何不會允許。

  她從太素殿出來,仰起頭,雪片落在臉上,渾然不覺得冷。銅環替她打傘,小心翼翼問:「殿下接下去預備怎麼料理?」

  她向北望,隱約能夠看見北池子的翹角飛檐,緊了緊斗篷說:「上北邊去,見皇上。」

  皇帝打坐耗時很久,她到那裡足足等了兩個時辰,沒有硬闖進去求見,情緒也沒有大的波動。銅環一直憂心忡忡,唯恐這個時候她控制不住自己,鬧到無法調和的地步,可她似乎一瞬間長大了似的,帝王家的沉穩已經被建立得極好,再也不需要她提點了。

  她掖著兩手,站在長廊上看天色,「下了幾天雪了?」

  銅環說:「今兒已經第四天了。」

  她嗟嘆著:「今天雨雪太密了,只怕又有災情報進京來。」頓了頓問,「還有幾天過年?」

  銅環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小酉已經在預備臘八粥了,今兒是初八,還有二十多天就過年了。」

  她哦了聲,遲遲點頭,日子過得真快,一年一年的,全都虛度了。

  身後終於傳來皇帝的叫聲,她回頭看,他穿雲錦長袍,光著腳,披散著頭髮,如果腰上別一把劍,真有點像呂洞賓。他站在門上招手,「來、來,外頭不冷嗎,看又作病了。」

  婉婉進了他打坐的地方,檀香點得太濃了,混著蠟燭的煙火氣兒,熏出了她兩眼的淚。

  皇帝卷著袖子給她擦,這時一點不像個九五之尊,還像小時候兄妹倆相依為命那陣子似的。可是她的眼淚怎麼擦也擦不幹,他才知道她是真的哭了,當下愧疚已極,卻無話可說。

  婉婉掖了掖鼻子,低頭說:「我失態了,就是捨不得哥哥。出降的日子越來越近,往後恐怕沒有機會和哥哥這麼面對面站著了。」

  皇帝黯然,「做姑娘就是這點不好,早晚要離家嫁給別人。可你別怕,京裡有你落腳的地方,我讓廠臣把公主府置辦得漂漂亮亮的,等你回來省親好用。」

  今天本就是為了商議公主府的事,她來之前是想好的,用不著那麼麻煩,一切從簡為宜。可是剛才出了那件事,就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歸屬了。

  「金陵那頭的府第,也要請哥哥下令籌備好,禮不可廢,沒的叫言官說嘴。」

  皇帝點頭不迭,「這你放心,朕已經傳令藩司了,務必要風光為上。」一面說著,一面引她坐下,「今兒叫你白等這麼久,是朕失策,朕算錯時候了……」

  她忽然牽住他的袖子,「我有幾句心裡話,要和哥哥說。」

  皇帝心頭蹦了蹦,訕訕道好,「只要不是想悔婚,什麼都好商量。」

  婉婉不由苦笑,猜得沒錯,他是不會收回成命的,自己也早已經斷了這個念想了。現在她能做的,就是在她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力挽狂瀾,既然南苑王可以指派音閣埋伏在皇帝身邊,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吸了口氣,娓娓道:「我和哥哥,是一母所生,我還記得當年哥哥背著我黏蜻蜓,被爹爹訓斥的情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在心裡,從來不曾忘記。哥哥要我嫁給南苑王,我不敢違背哥哥的意思,只是時候久了恐惦記哥哥,您在京裡要好好的。爹爹曾經說過,二郎簡而文,溫而理,有君子之儀,所以我求哥哥,親忠臣遠奸佞,身邊的人也不可不提防。」

  皇帝晦澀地看了她一眼,「朕知道,朕在你心裡,終究是個浪蕩做派,不配當這個皇帝。」

  她說不是,「您是我的手足,您有真才實學,倘或把這些才學放在治世上,何愁我大鄴不得強盛!可是哥哥,如今四海並不太平,內有磨兒勘暴民作亂,外有韃靼人群起擾邊。攘外必先安內,這話咱們自小就聽爹爹掛在嘴上,我如今也要勸皇上,中宮懸空,立後迫在眉睫。南苑王庶福晉,莫說冊為皇后,就是連宮門都不能讓她入。哥哥是萬民表率,天下多少雙眼睛盯著您呢,說句我不該說的,無論怎麼安置,都強似招搖過市,授人口實。」

  她這一番慷慨陳詞,早就已經超過十五歲孩子的見識了。皇帝望著她,有一瞬竟感到陌生。是啊,這件事鬧得夠大,畢竟填進了一位長公主。所幸如今她大了,讓她懂得政治的殘忍,是所有皇室成員必經的一道磨礪。

  他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下,「婉婉,你今兒和哥哥說的,哥哥全記下了。朕答應你,南苑王庶福晉永遠入不了宮門,這點你大可放心。把你許給南苑王,朕也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畢竟你是朕唯一的妹妹,朕常想,這麼決定,不知是對還是錯。你和朕說過,先帝再三告誡你,不得與宇文氏聯姻,朕卻不這麼認為。南苑如今獨大,財力直逼京師,這不是什麼好事兒。既然眼下有了這麼個契機,朕何不抓住,好好做一番道理。」他兩眼灼灼看著她,「朕如今誰也信不過,只有你。所以讓你出降南苑,由你替哥哥好好看住他,朕在京城方可高枕無憂。父兄的江山傳到朕手上,不能在朕這輩丟了,所以就算擔些罵名,朕也認了。原本這些不該讓你知道,可你既然開了頭,朕也就不諱言了。你我都是慕容氏的子孫,守住這萬世基業,不單是我慕容高鞏的責任,也是你慕容鈞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