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定巢燕子

  因為顏面掃地,婉婉悶悶不樂,良時只得勸解她,「出發之前我就同你說過的,你隨身不帶女侍,你的所有一切都由我來照應。昨兒晚上用飯,我礙於公務在身,沒能同你在一起,夜裡換下來的衣裳由我漿洗,不是順理成章的嗎?肚兜怎麼了?我不洗,難道讓余棲遐洗嗎?你別這樣,我瞧來甘之如飴的事,怎麼到你這裡就痛不欲生起來?」

  她實在難過得沒法開口,萎靡了半天才道:「那是我貼身的衣裳……我可以自己洗的。」

  他牽起她的手,那細膩得杏仁豆腐一樣的十指,幹起活兒來豈不糟踐了嗎。

  「就這麼養著,我喜歡。」他像寶貝一樣合在掌心裡,兀自輕聲喃喃著,「男人糙些沒什麼,你堂堂的長公主,到了我這裡竟要親自洗衣裳,傳出去不是折了你的面子,是我臉上無光。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叫我瞧見褻衣……咱們是夫妻啊,雖還沒到那一層,但已然捆綁在一起了,這輩子要同榮同辱的。你這麼拘謹,往後怎麼處?倘或覺得自己吃了虧,那不要緊,我把自己的貼身衣物拿出來供你隨意查看,這樣就扯平了。」

  她立刻說不必,「我就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罷了。退一步想,把你當成銅環或者小酉,我心裡就自在了。」

  他遲蹬了一下,別彆扭扭說也行,「不過到底不能忘了我是你的駙馬,拋開身份不說,咱們還是尋常夫妻,別忘了天倫。」

  什麼天倫!婉婉漲紅了臉,想想他也難,為了討好他,都自降身價變成婢女了。也怕越說越尷尬,轉過頭朝外瞧了一眼,「昨兒那些老人孩子都頂不住了,聽見吃的,活像不要命似的。究竟那些糧食哪裡去了?問出頭緒了嗎?」

  他把漱泉連夜審問的結果告訴她,悵然道:「糧草歷來是兵家的命脈,十萬石糧食,夠五萬大軍吃半年的。貴州司一向風調雨順,從沒聽說招災,一個小小的糧販子,這樣數量的米糧屯在手,哪裡來那麼大的本事!唯一的解釋就是有大人物替他銷臓……」他留神看她的臉色,「婉婉,大鄴並不太平,你知道麼?」

  她蹙眉點頭,「我知道,這幾年常聽有暴民作亂,惠宗皇帝時期的松潘衛,當今聖上的磨爾勘,好在都是戍邊之地,尚且能夠應付。貴州司……一旦牽扯上兩廣,那便是燎原之勢……」她打了個寒戰,視線慢慢掉轉過來,定格在他臉上,「良時,不管別人如何,你不可妄動,能答應我嗎?」

  他心頭一跳,因為她叫了他的名字,有種和幸福迎頭相撞的感覺。可是她又那麼敏鋭,終究是擔憂,在她心裡,家國永遠高於一切。

  他保持微笑,「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她分辨他的表情,試圖看出一點徬徨來,可是他眉眼坦蕩,毫不迴避,她暗鬆了一口氣,「你和旁人不同,你是我的駙馬,是皇親國戚。我長於父兄之手,位高不敢忘憂國。你既然說愛我,就應當同我一心,為皇上守住這大鄴社稷。」

  她的意思很明白,愛情和抱負只能二選一,如果選擇了暖玉溫香,就忘記他的金戈鐵馬,從此安心做個平常人,守著祖宗留下的爵位,庸庸碌碌一直到老。然而他的慾壑終究難填,他想兩頭兼顧,想創立萬世基業,想和她並肩共享天下……恐怕有點難辦,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並不是個成全小我忘記大我的人。

  所幸暫時還不必立刻面對那些,時間一旦長久,有些執念會改變,他把希望寄託在未來,等她有了孩子,自然知道孰輕孰重。

  她兩眼緊緊盯著他,在等他一個回答。他說好,「我答應你,我和你同仇敵愾,若有人不軌,即便玉石俱焚,我也會保全社稷。」

  婉婉放心了,欣慰而滿足,「多謝你,沒有讓我兩難。」

  他倒因她這句話笑不出來了,之所以兩難,是因為動情了。他俯身,把她帶進懷裡,那麼羸弱的身體,他要用力才能抱緊她。

  「你憂國憂民是好事,但你終究是女孩兒,外頭風雲變幻任男人去操持吧,你只要好好保重自己,讓我總看見你是笑著的。」

  她仰起臉,同他的貼在一起,「我的好與不好,都和你息息相關。」

  他的眉蹙得愈發緊了,沒有說話,用力把她壓在胸前。

  總是不由自主說這種沉重的話題,沒辦法,政治聯姻大部分是這樣。與其處處試探,倒不如像她這樣直截了當,讓他知道她的立場,如果在乎她就安分守己,是給這段婚姻最大的保障。

  他不能心口如一,帶她出門,到災民中間去,讓她看一看滿目瘡痍。他和她走在前面,余棲遐在後面跟著。關於余棲遐,他知道他是肖鐸的人,這回有意點他的卯,就是要借他的口傳達懷寧的消息。當然他在安慶府一線屯兵的事,不可能讓他知道,與其放他在南京自由出入,不如帶在身邊,白天行動跟他們在一處,夜裡有他的人把守,他也出不去驛站。

  災民苦不堪言,這些全看在婉婉眼裡,牆角專注得如同狩獵似的眼神,令她傷心又恐懼。她不斷問吃不飽怎麼辦,病了怎麼辦,他說聽天由命,「如果別處的糧食來得及調運,那他們的生計就還能維持。如今只求老天爺垂憐,不要爆發疫情。人口太密集了,萬一一個病倒,接下去就是一大片,我也怕……」

  她緊緊扣住他的手,他轉過臉來,對她苦澀一笑。

  好在漱泉辦事極為牢靠,他借糧回來,正趕上粥廠生火做晚飯。粥出鍋了,再拿筷子插進去,筷子屹立不倒,真正是能夠管飽的了。

  放賑的銅鈴敲響,整個縣城都迴蕩在一片嗡嗡聲裡。婉婉看著隊伍排得長龍一樣,差役把粥逐個舀進破瓷碗,不管是她還是災民,都深深嘆了口氣。

  吃飯蹲牆角,撅兩根蘆葦就能當筷子使,她不知道百姓的生活是這樣的。到民間走了一遭,就像從天上落到了塵土裡,慕容氏的先祖開創的萬世基業,莫名其妙就成了這樣。

  他和底下人分派事,交代完了招呼她回驛站,「咱們明兒再逗留一天,餘下的有他們承辦,我帶你先回南京。」

  婉婉說不要緊,「那麼多的雜務沒料理清楚呢,糧食還沒追回來,二爺借來的糧也維持不了幾天。」

  他帶她緩緩走在夕陽下,只道:「你不必憂心,老六籌集來的糧食已經在路上了,緊著點兒趕,要不了多久就會到。至於被沙知縣昧了的,能不能追回未可知,暫且別放在心上。」

  她忡忡的,十萬石糧食,真不是小數目。如果當真運抵貴州司,鎮安王屯那麼多嚼谷,究竟幹什麼用?

  回到驛站還在考慮,余棲遐在邊上站著,她坐在桌前冥思苦想。

  「我已經很久沒有同皇上通信了,這兩天所見所聞,是不是應當據實告訴他?」她回身看他,「朝廷的兩隻眼睛總盯著南苑,殊不知這樣正使親者痛仇者快。依我的想頭,哪處都不能掉以輕心,鎮安王,甚至烏思王、平涼王,都不能放鬆箝制。你說……我這樣寫,會不會令皇上懷疑我,一心向著南苑?」

  余棲遐略帶憐憫地看著她,大概曾經吃過那位皇兄的虧,所以她也不像以前那樣天真無憂了。人越長大,想的事就越多,為什麼小時候玩在一處,親如一人,慢慢被權力浸淫,會變得諸多猜忌,乃至骨肉相殘。長大真是一件殘酷的事,長公主十六歲,已經可以體會冷暖,連信裡的用詞都要再三斟酌。抬頭寫上「吾皇萬歲」,落款寫上「臣妹跪啟」,欲親近,親近不得,真是世上最大的悲哀。

  「殿下忠君之事,皇上怎麼會猜忌您!不過依臣淺見,殿下只要將災糧丟失一事寫在信裡,順帶提一提那糧販子是貴州司人就成了,其餘的,容皇上自己考慮。」他謙恭地呵著腰道,「皇上是明君,那樣深的謀略,什麼事猜不到呢。您說得太透徹,反倒不好,還請殿下三思。」

  婉婉聽了他的話,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他到了她身邊,辦事說話一向謹慎,很有肖鐸的風範。說皇帝是明君,分明有誇大之嫌,否則怎麼樣呢,總不好說他心眼兒狹窄,喜怒無常吧!

  她笑了笑,淺淺的梨渦,優雅澹泊。頷首道好,「就依你的話,只是恐怕要回了南京才能送出去了,這地方人手不夠,又亂得厲害,不能給他添麻煩了。」

  余棲遐略猶豫了下,方問:「殿下和王爺,如今再無芥蒂了吧?」

  她的筆抓在手裡,頓了一會兒才道:「他用計尚主,這個無傷大雅,我可以原諒他。只要他以後守本分,我想……應該再無芥蒂了。」

  余棲遐掖手道是,「臣明白殿下的意思,王爺是要陪伴殿下一生的人,殿下瞧得開,臣等也為殿下高興。」

  她聞言眨了眨眼睛,「無論如何,對弈還是少不得余承奉。余大人就在我公主府長久供職吧,將來也別回京了,我身邊缺了你們不行。」

  他湧起淡淡的笑意來,拱手道是,「臣今生不離殿下左右,京裡的事,早前就已經交代清楚了,臣除了公主府,已然無處可去。」

  斬斷後路,只能勇往直前,長公主在一片落日餘暉下,面容平和,像寺院裡鎏金的菩薩。

  天熱起來了,再過幾天就是端午,入夜到處都是蟲袤的叫聲。一輪月亮升起來,驛站裡掌起了燈。這驛站有點西域風情,建在官道邊上的空曠地,全木搭建的二層樓,四面合圍,組成一個口字型的大院落。有人走動,露天的樓梯上蹬蹬一連串的腳步聲,時間久了,她已經能分辨出哪個是良時,不緊不慢地,天塌下來,我自悠然的勁頭,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了。

  婉婉推窗看,他從樓下上來,朱紅的曳撒隨他的步伐開闔,他走得端穩,一步一步,恍如丹陛登頂。她想起乾清宮前的大哥哥,曾經也是風華絶代,可惜後來玉碎,現如今魂魄也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她起身到門上迎他,他給她送衣裳來,端端正正疊好了,兩手平托,姿勢莊重。見了她,璨然一笑,一點也不覺得難堪。

  她伸手接過來,不大好意思,「多謝你。」回身進屋,他自然也跟了進來。

  「我已經著人準備晚膳了,燃眉之急暫解,咱們小酌一杯吧。」

  婉婉本想說自己不會飲酒,又怕掃了他的興,便點頭說好。他含笑看她,美人眄睞,一顧一盼俱是風情。她先前開窗,窗屜子後面露出半個身子來,簡直像一副工筆仕女畫。

  桌上散落了一些文房,她回去慢慢整理,手探得長了,袖下露出一截皓腕來。他上去幫忙,瞧準了時機,長長嘆了口氣。

  她抬起眼問怎麼了,「又出事兒了?」

  他支支吾吾地,「白天不是把衣裳晾在房裡了嗎,滴下來的水淋濕了褥子,今晚上不能睡了。」

  婉婉目瞪口呆,「難不成你把衣裳晾在床架子上了?」

  他又不傻,怎麼能幹那麼出格的事兒!不過靈機一動,端了盆水潑在床上,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為了她的衣裳連住處都沒了,她好意思不收留他嗎?其實也不是想幹什麼,就是想做給人瞧罷了。之前在長公主府分房睡,除了她身邊的人沒人知道,現在在外頭,眾目睽睽之下依舊這樣,那些戈什哈固然不敢明目張膽譏笑,漱泉的嘴卻已經咧到耳朵根了。照他的話說,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毛病全改了,這回的本兒下得夠大。他覺得也是。不過給她洗衣裳洗腳,這些都不算什麼,要緊的是得同房,即便各睡各的也成,至少讓他掙回點面子。

  他說:「屋裡沒處晾曬,況且常有人來回事,怕他們看見,只好放在帳子裡了。」

  婉婉雖覺得他有點缺心眼兒,但仍舊十分過意不去,「真不好意思的,帶累你了。怎麼辦呢,叫他們給換一床褥子吧,明兒曬曬就好了。」

  「我問了,說沒有多餘的褥子替換,全拿去給災民了。」

  「那和二爺睡吧,哥兒倆熱鬧。」

  他哀怨地望著她,「我已經成親了,哪有和媳婦分房,和哥哥一頭睡的!叫人知道了,會傳閒話的。」

  婉婉嚥了口唾沫,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摸摸自己的耳朵,耳垂滾燙,掙扎一番後放棄了,「你想留下就直說吧,沒關係,應當應分的。這種事兒還得你拐彎抹角提點我,是我的不周,叫你見笑了。」

  她這麼痛快,他反而一驚,頓時訕訕的,「我沒有旁的意思……」

  驛丞帶人送酒菜上來,站在門外叫了聲回事,兩個人方回過神來。嘴裡讓進來,同時伸手歸置泥金紙,兩下裡一觸碰,都澀澀然別開了臉。

  出門在外,多有不便,橫豎早晚有這一道的,婉婉倒也不計較。只是面對面的時候很尷尬,那些菜品也味如嚼蠟。

  他給她斟了酒,杯子很小,一杯至多一口。知道她酒量欠佳,自己乾了一杯,請她隨意。

  「我不是催促你,你千萬別誤會。」他看了看屋子四周道,「這也不是個好地方,沒的……委屈了你。我今晚上只借住一夜,明兒……」

  「明兒也住這裡。」她端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不知是個什麼酒,入口一陣辣,辣過了倒好了,回味居然是微甜的。她擱下杯子喟嘆:「我這個福晉不稱職,你心裡八成怨過我吧?」

  他說從來沒有,「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前者容易辦到,我正使盡渾身解數達成後者。」

  她笑了笑,「多謝王爺體恤。」牽起袖子給他布菜,見他只管喝酒,輕聲道,「吃點菜墊一墊,仔細傷了胃。」

  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腕子,「婉婉……」

  他掌心的溫度驚人,她遲疑了一下,把手覆在他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