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無計迴避

  銅環和小酉面面相覷,雖說兒子想娘也正常,可這兒子大了點兒,又剛當了父親,該避諱的還是得避諱。

  小酉畢竟知道內情,上前叫了聲大爺,「地上涼,您起來吧!這麼跪著……也不成話。」

  然而她人微言輕,人家壓根兒不搭理她。她調頭看銅環,殺雞抹脖子的朝地上一指,問她該怎麼打發。銅環搖搖頭,讓她別摻合,自己眼觀鼻鼻觀心,不聲不響噹她的戳腳子去了。

  婉婉沒法兒,笑道:「這孩子!自己都當了阿瑪了,怎麼還這模樣兒呀?我知道你想我是假,想家是真,等你阿瑪回來,我同他說說,不叫你上徐州去了,留在金陵,也好照應家裡。」

  他不說話,也沒有鬆手,一面唾棄自己昏了頭,一面享受偷來的片刻寧靜。

  她的裙裾有淡淡的清香,還如記憶裡的一樣。他曾經極其眷戀這種味道,那回他和亭哥兒一塊兒落水,她日夜照顧他,於是這份香氣就生了根,只要嗅見,即會想起春光裡的她的臉。他說不清楚對她是種什麼感覺,只是想親近,阿瑪越是阻止,他便越渴望。本以為離開這是非之地就會好的,可是沒有用,抑制過度,渴望更甚。到後來一閉上眼就看見她,她像一道光,那麼不容忽視的存在,他覺得公主就應該是那樣的。他仰慕她,即便大鄴消亡,她依舊會屹立不倒,他會拿全部生命去守衛她。

  可惜他晚生了八年,無論如何追之不及了。自上回被阿瑪鞭打後,他以為自己可以忘記以前的種種,誰知見了她,聽見她的聲音,一切的努力頃刻便瓦解了。他的自製力在她面前絲毫不起作用,他只有掩藏好自己的那點私心,情難自抑的時候借親情蓋住了臉,偷偷摸摸地靠近她一些,起碼不會引起她的反感。就像現在,他忐忑著,又享受著,設想阿瑪現在如果回來撞見會怎麼樣。會怎麼樣……他不知道,頂多是個死吧,橫豎他已經有後了,死也無所謂。

  他跪在她面前,一霎兒千般想頭,婉婉哪裡知道那些。她不過帶著無奈的笑,真覺得他還沒長大,被迫當了爹,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

  她撫撫他的髮,「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委屈一直憋在心裡,到這會兒也沒發散。還在為上回你阿瑪打你惱麼?那次的事兒究竟是什麼緣故,我問你阿瑪,他也不說。你要是受了冤枉,告訴額涅也成啊。今天可是好日子,小阿哥出生了,你這模樣,可怎麼辦呢?」

  他卻搖頭,「兒子挨打……一點兒不冤枉,阿瑪打得對,打得好,一氣兒打死我,兒子的業障就還清了。」

  他慢慢俯首下去,以一種卑微的姿態,把前額抵在她的腳尖。婉婉真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想來想去,一定是孩子在外面受了苦,又不好意思告訴家裡,只能在她跟前使性子。

  她嘆了口氣,這種父與子之間的矛盾,她也很難插手。猶記得當初大哥哥和爹爹頂了一句嘴,被吊在乾清宮的軒轅鏡下,太后去求情,還被爹爹踹了一腳。尤其現在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他心裡一些不可觸及的秘密,也未必願意告訴她。

  可她看不了他這樣喪氣,彎下腰去架他的手臂,和聲說:「哥兒啊,今天得高高興興的。你給小阿哥取名字了嗎?這會兒少福晉一定想見你呢,咱們過去瞧瞧吧。」

  他匍匐了好半天,似乎並不急著見妻子和兒子。婉婉愁眉苦臉地回頭瞧銅環和小酉,她們也愛莫能助,艱澀地衝她眨眼睛。她恍然大悟,「你是有話和我說吧?外人在場不便嗎?」立刻把跟前的人都遣了出去,「好了,人都不在了,你用不著避諱,想說什麼只管說吧。」

  他終於站起來,垂著兩手,訕訕看了她一眼,「額涅……」

  她笑著點頭,「噯,說罷。」

  燈影下的少年,簡直就是小號兒的良時,虎父無犬子,這句話在宇文家得到了最好的印證。婉婉看著他猶豫不決的樣子,他也只有在家裡才表現得像個孩子。所以他支支吾吾問她想不想他的時候,她當然點頭說想。

  「你長這麼大,沒離開過家,忽然要上軍中去,我怎麼能不記掛。如今在那裡都習慣了吧?依我的意思還是回來的好,哪怕是在新江口,總比去徐州近點兒。」

  她娓娓說著,溫柔含蓄的語調,眉目間有公主體下的情義。越是離得近,他越覺得僅剩的一點尊嚴無法支撐自己。眼睛酸澀,隱隱發燙,千言萬語怎麼能夠說出口。聽見她的那句也想他,忽然得到救贖,總算敗得不那麼徹底。

  喜歡她,不能褻瀆她。他退後一步,重新變得恭敬馴服,「額涅不要擔心,兒子在徐州,有六叔照顧,一切都很順遂。兒子剛從軍時只能帶領五十人,現在麾下有五百人了。兒子會學好本事的,將來保額涅平安,請額涅看著兒子吧。」

  她的目光如水,輕而緩地划過他的臉頰,「你成器,你阿瑪也會欣慰的。別瞧他待你嚴苛,他也是為著你。你年少,總有辦錯事的時候,他既然為人父,就有教導你的責任,你不要怨他。」

  她在努力調停,不願意他們父子生嫌隙。可她根本不知道,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只怪她太過美好。

  他笑起來,呵腰應了個是。然後微微讓開一些,抬手比了比,「額涅瞧瞧孫子去吧,兒子給他取了個小字,叫東籬。至於名,還是得勞煩阿瑪,請阿瑪定奪。」

  他在前面挑燈引路,把她引進了少奶奶的產房裡。

  雲晚剛生完孩子,已經睡著了。婉婉瞧她無恙,又去看孩子。小阿哥躺在奶媽子懷裡,紅紅的小臉皺巴巴的,就像錦書剛進宮那會兒一樣,閉著眼睛,只知道往乳母衣襟裡鑽。

  她壓低了嗓音問塔喇氏:「少奶奶和哥兒都好?」

  塔喇氏道是,「托殿下的洪福,一切尚好。」

  婉婉接過金鎖子,輕輕放在小阿哥的襁褓上,「給東籬添福祿的,等大些再戴上,這會兒太小了……」伸出一根手指,憐愛地觸怵他的小臉,「多好的孩子呀。」回身看看瀾舟,「眉眼和他阿瑪一樣。」

  瀾舟臉上一紅,轉瞬又變得黯然,「太太已經來瞧過了,夜深了,兒子送額涅回去吧。」

  她也怕打擾產婦和孩子,便應了,放輕手腳,退出了上房。

  天上月色皎潔,九月的夜變得很涼,抬眼遠望,天邊雲翳薄得像紗,虛虛地飄過,吹口氣就散了似的。她掖手感嘆:「日子過得真快,短短幾年罷了,我已經有孫子了。」

  他伴在一旁,輕聲問她:「額涅剛進門那會兒,是不是不喜歡阿瑪有兒子?」

  她想了想,點頭說是,「誰願意自己的丈夫分人一半呢,我要是能選,沒準兒不會選你阿瑪……可事到如今,又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將來南苑王府得靠你們撐門戶,要是沒有你們,我和你阿瑪倒要著急了。」

  他知道她是指自己無子這件事兒,她諸樣都好,唯獨這上頭不圓滿,替她難過之餘,卻又暗暗慶幸。一旦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恐怕心思再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純粹了。就算他自私吧,不能奢望別的,就做她的兒子,永遠不要變才好。

  從嬿婉湖畔經過,入冬後的荷葉都破敗了,月色下有無限的淒涼。他忽然說:「平定北疆的仗不好打,朝廷無力應對,看樣子要動用安東衛的駐軍了。兒子打算請纓,隨大軍出征。等過完年就開拔,趕到廣寧衛時,那邊的氣候也該暖和起來了,到時候大展拳腳,把那幫不安分的蠻虜打個落花流水。」

  婉婉聽他說出征,腳下絆住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眼疾手快側身來接,迎她撲進了胸懷裡。

  一輩子能有這樣的時刻,就算再短促,也足以回味一生了。他鬼使神差摟住她,「額涅不要緊吧?」

  她說不要緊,「踩著裙裾了。」定了定神,忽然發現十分的不妥,尷尬地推開他,笑道,「額涅年紀大了,腿腳也不靈便了。虧得有你在,要不又得跌一跤。」

  她不動聲色化解了,不知道有沒有被她窺出他的不恭之心。他開始強烈地後悔,明明伸手就可以扶住她的,為什麼自己偏要耍那樣的滑。

  他戰戰兢兢,顧左右而言他,「萬一打起仗來,額涅回王府吧,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她有廠衛,住哪裡都不懼怕,就是聽聞戰事將起,不光擔心他,也擔心良時。

  新江口離南京有一段路,良時第二天晌午才回府,先去瞧了孫子一眼,回來同婉婉嘀咕:「我瞧這孩子,怎麼像有不足?喘氣吭哧吭哧的,別是牛托生的吧。」

  婉婉聽了他的話失笑,「哪裡有你這樣的瑪法,這麼說自己的孫子!他爹娘都只有十四歲,孩子生孩子,難免體弱。況且才落地的,瞧得出什麼來。就算有不足,慢慢調理調理也就好了。」

  他剛換了衣裳,站在鏡前扭身照。她替他整了整中單,拉他到書桌前,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狼毫塞進他手裡,「請瑪法賜名吧,給咱們東籬想個好名字。」

  他大概早就胸有成竹了,拿鎮紙刮過冷金箋,提筆寫了個湛字,「寒裳順蘭止,水木湛清華。就叫湛吧。」

  婉婉歡歡喜喜地念叨兩遍,接過冷金紙出門叫婢女,「把這個送到大爺院裡去,小阿哥有名字了,叫宇文湛。」

  後宅的歲月永遠那麼幽靜,他看她站在檐下,那樣寬和無私的形容兒,不由生出諸多感慨來。

  他從外頭回來,一身風塵僕僕,見了她,略歇上一歇,便會勾出他懈怠的惰性。他貪圖那份安逸,可是事到如今,容不得他耽擱,書房裡已經有部下在等著了。他手裡握著筆墨,心頭戰火卻熊熊,有些事注定要發生,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如箭在弦,催逼著人不得不上進。這陣子他一直忙碌,但忙得有成效,把所有有待商榷的問題都解決了。不論是步兵,騎兵,還是水師,南方這一大片全數落入他手中,如今是萬事俱備,只要朝中有人略一搧風,南苑大軍便可揮師北上。

  江山於野心勃勃的男人,其實就像玩具於執著的孩子,要得到,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他走進書房,他的戰將們把箭袖掃得山響。他踏著征戰沙場的豪邁決心穿過人群,視線在每個人臉上迴旋,「諸位,南苑蟄伏了兩百餘年,終於到了咱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奴兒干都司叛亂,朝廷內憂外患,已然亂了方寸。昨日內閣降旨,命安東衛調撥二十萬大軍屯守廣寧衛,這二十萬大軍如何佈防,全由咱們說了算。」

  沙盤上山巒疊嶂,是縮小的江山。他一手指著北京的位置排兵:「欲戰撒叉河衛,京師是必經之地。奴兒干的戰亂要平定,京城也不能白放著。朝廷只點二十萬人馬,我南苑至安東衛一線,有雄兵五十萬。屆時佯作領旨,傾巢而出,兵馬可分作兩路,一路定邊,一路長驅直入,攻佔北京。我已上疏朝廷請戰,暫且不知皇帝能不能准奏,橫豎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次北上勢在必行,請諸位打頭陣,助我一臂之力。待他日四海稱臣,我與諸君共享天下。」

  這一番話說得豪氣干雲,他韜光養晦這些年,事情沒有十拿九穩,絶不輕易鬆口。跟隨了他多年的膀臂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他的話即是軍令。眾人大喜過望,甲冑叮噹間齊齊跪地抱拳:「奴才等粉身碎骨,聽候主子差遣。」

  謀劃天下,與其說是個人的志向,不若說是祖輩的夙願。祁族是馬背上的民族,在天地間馳騁,如同高飛的雄鷹,從來不願意受人約束。兩百六十年前,中原的皇帝費盡心思把他們圈養起來,然而祁人的血性無法磨滅,他們依舊渴望廣闊的天空,渴望征服六合八荒。

  與人為奴,怎及自己自在為王,這是先祖的信條。可是那樣一個龐大的帝國,一旦奠定基礎,再想顛覆,實在是太難太難了。既然無望,就只剩一個字,等!於是足足等了兩百六十年,如今時機成熟,他知道該動手了,再等便要爛了。這腐朽的江山和朝廷,需要嶄新的大腦來支配,欲稱王的人不在少數,他不過是其中最耐得住寂寞,最經得住摔打的一個。過去的年月,南苑經受了多少風雨沉浮,他都咬牙忍下來了,只有婉婉被覊押一事,他到如今也無法釋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占盡了天時地利,這回非要把慕容高鞏從王座上拽下來,掏出他的心肝,祭奠那個沒有來得及降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