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婉娩流年

  婉婉近來有些嗜睡,所以她睡醒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南炕上的鋪蓋收拾起來了,沒有留下他過夜的痕跡。她茫然坐在床上,心頭空蕩蕩的。銅環進來侍奉她洗漱,她有些魂不守舍。

  「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銅環說:「走了近一個時辰了,那會兒天還黑著,大概怕吵著您吧,沒和您說。奴婢隔著菱花門看見他在您床前站了很久,想是捨不得您……其實王爺是真的心疼您,只是肩上擔子重,不得不負您。」

  她默默聽著,半天沒有說話。下了床走到炕前,伸手摸那福壽紋的坐墊,黯然道:「不得不負我……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隔著家國天下,會比好些夫妻更圓滿。」

  也罷,不用面對,解了她的圍。他大約也知道自己上陣是去攻打她的娘家,臨別彼此難免尷尬,與其默然無語,不如不告而別。

  既然大勢無法扭轉了,她更關心金石的情況,「你說千戶能順利抵達京城嗎?路上不會遇著什麼埋伏吧?」

  銅環說不會,「余承奉看著他走遠的,只要府邸周圍沒人發覺,他就能夠平安離開金陵地界。從他出發到王爺啟程,中間隔了三個時辰,要是他有什麼不測,早就有人報到王爺跟前來了。」她說著長長一嘆,「我真沒想到,金大人是個那樣鐵骨錚錚的漢子。拿刀割肉,多疼啊!進了京城再把肉撐開,把東西取出來……世上有幾個人能忍得住。」

  婉婉不知其中緣故,追問她經過,她把金石怎麼自傷,留下了什麼話,都同她交代了:「危難關頭最考驗一個人,究竟是白臉奸臣,還是紅臉關公,一試一個準兒。以前瞧錦衣衛都不像好人,沒想到他們裡頭還有這麼忠肝義膽的俠士。咱們府裡留下的個個是好樣的,有他們守著您,您什麼都別怕。」

  她知道銅環的意思,良時一走,真正替她遮風擋雨的人沒有了。江山岌岌可危下的公主,留著也許還會拖他的後腿,如果現在有個能拿主意的人站出來下令處置她,那她的命就保不住了。所以她得倚仗剩下的這些人,他們靠一身正氣支撐起整個長公主府,就算遇到危難,她也有活命的機會。大廈將傾了,夫妻尚且各顧各的,這些拿著微薄俸祿的人居然不離不棄,果真應了那句話,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她坐在圈椅裡,身子軟塌塌歪著,帶著幾分慶幸地說:「好在佈兵圖送出去了,我能為大鄴做的,只有這麼多了。如果天不亡我大鄴,願皇上勵精圖治,重創盛世,方不負我今天的嘔心瀝血。」

  可是如果南苑敗了,良時便也不在了,他日誰還陪她吟風弄月,賞荷吹笛?所以她的人生注定要孤寂,最親近的人逐個離開,剩她一人孤伶伶活著,到頭來也是無趣。這麼想著,便有些厭世起來。

  銅環自然寬解她:「殿下已經極盡所能,不管結果如何,您無愧祖宗和黎民百姓了。如果大鄴能長存,您的功績會載入史冊,萬古流芳的。」

  她淺笑搖頭,「我不在乎那些虛名,再了得又怎麼樣,不過是個苦命的女人罷了。古往今來,沒有哪家的天下能長存,我只是覺得大鄴還可挽救。二哥哥腦子很聰明,只要用對地方,他不比良時差。」

  無論如何,那張送出去的佈兵圖給了她莫大的安慰,她相信皇帝如果調控得當,應當是能夠化解這次危機的。但對宇文家來說,她真不是個好媳婦,良時要是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最後不知會怎麼恨她。

  一陣知了的叫聲隱隱傳來,起先是游絲般的一線,漸次擴大成片,不知不覺盛夏已經來了。

  婉婉搬到東邊的八角亭裡納涼,那地方是閤府最高處,八面都裝有上下一體的雕花門,可以隨風靈活轉動。她帶上了東籬,在靠牆的地方按了一張大大的竹榻。東籬已經學爬了,地方寬綽,方便他隨心所欲地摸爬滾打。

  只不知怎麼,東籬這兩天有點無精打采。後來開始腹瀉,一連好幾天,沒有要止的意思。請了太醫來診治,開方子吃至寶錠,全無用處。婉婉著急不已,問怎麼辦才好,倒是二門上的李嬤兒說了一句:「別不是衝撞了吧?哥兒拉的都是菜葉色兒的,我們老家有個說頭,懷了身子的人抱孩子,那孩子一準兒鬧肚子。回頭剪件衣裳給他做尿布吧,轉天就好了。」

  眾人面面相覷,懷身子?誰?

  還能有誰呢,跟前的不是沒出嫁的姑娘,就是上了年紀的嬤嬤。奶媽子進了府,和家裡也斷了聯繫,更不會懷孕了。看來看去只有婉婉,眾人把視線一致停在她身上,她白了臉,「怎麼會有這種事兒!」

  傳太醫請脈,結果真的有了,她坐在榻上,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這孩子來得這麼不是時候,難道老天爺看她遭的罪不夠多,還要接著雪上加霜嗎?她和良時,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這孩子究竟是為了挽留誰?因為之前的種種,恐怕再也不能重修舊好了。一隻花瓶碎了就是碎了,就算鋦起來,補丁密密麻麻那麼礙眼,還好得了嗎?

  她說:「先別聲張,再瞧瞧吧。」

  算了算時間,應當剛滿三個月。她是那種扁身子,就算懷了孕,不到五個月也不顯眼。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她得好好想想。

  小酉說:「咱們先前不過扯謊,沒想到真有了,這也忒巧了。」

  婉婉搖頭,「怎麼偏偏這時候!」

  銅環卻鼓勁兒:「這是您的福報到了,給您個孩子,讓您振作起來,往後的路還長著呢。」

  她呆滯地望向樹頂那一叢繁花,心在腔子裡突突地蹦,引得耳中血潮翻湧如浪。手腳無力,這樣的症候已經持續好久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孕的緣故。她躺下來,閉上了眼睛,記掛前方戰事,睡也睡不好,這孩子恐怕難以作養。

  良時走了有二十來天了,府外的禁衛相較之前稍稍寬鬆了點。余棲遐想了個法子,買通每日進來送菜的挑夫,請他幫著打探外面時局。那個挑夫還算盡職,雞毛蒜皮傳點消息進來。但因本身是農戶出身,分不清主次,余棲遐便教他往茶館和鳥市上去。那裡是各種時事匯聚的地方,閒人多了,閒話便也多了,可以探聽到一些有價值的新聞。

  婉婉盼著聽見鄴軍得勝的消息,哪怕是一場,也能鼓舞士氣。可餘棲遐進來,喪氣地搖頭,「失利,束城一戰損兵折將。」

  隔了兩日又進來,遲疑道:「奇怪……平舒至文安一線無人把守,被祁人輕取了。如今大軍在瓦橋紮營,下一步應當是歸義。」

  婉婉自小做學問,對看過的東西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經她手拓下來的地圖,她基本能夠照原樣重新臨摹一份。聽余棲遐這麼說,忙去翻看,手指順著紅色的箭頭滑下來,發現平舒和文安都不在進攻的範圍內,一時有些呆住了。

  不好的預感在盤桓,余棲遐怕她慌,安撫道:「戰場風雲瞬息萬變,將領會臨時調整路線。這才剛開始,殿下稍安勿躁,且看後頭吧。」

  她定了定神點頭,「是啊,再等等,興許是因為南苑大軍見別處有佈防,才改走的這一線。你好好盯著,有什麼新進展,立即進來回我。」

  關心局勢的同時,還得不忘溫養身子。孩子畢竟是無辜的,不管他阿瑪多作孽,也是自己的骨肉。前一胎不幸夭折了,這胎要好好生下來,子女緣淺,何至於呢。

  等候外面傳信兒進來,這期間很忐忑,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銅環勸她,「我看您還是別再過問了,現如今是雙身子,操心得過來麼?好好養著阿哥吧,我和余承奉說一聲兒,讓他別再往您跟前報了。就是知道勝負又怎麼樣?鞭長莫及,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話是這麼說,可她怎麼能不關心。她嫌她囉噪,讓她別管,自己捧著甜碗子在書桌前坐著,一邊吃,一邊研究那幅佈兵圖。

  既然紮在瓦橋,距離歸義最近,下一步攻打那裡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事實總是令人沮喪,余棲遐又有戰報,南苑大軍未去歸義,直攻灞縣。那一干守城將士沒有防備,被打得棄城而逃,灞縣如今全數落入南軍手中了。

  婉婉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指尖那一條朱紅的戰線灼灼燃燒,要燒爛她的皮肉似的。明明畫的是歸義,怎麼會拐個大彎去了灞縣?難道駐紮在瓦橋是為了聲東擊西嗎?這麼說來如果不是良時改了行軍路線,就是那天的佈兵圖出了問題……

  她背上冷汗淋漓,心頭一時熱一時冷,簡直要支撐不住了。會是假的嗎?有意讓她拓去,是為了擾亂朝廷的視線?她只覺一口血憋在喉頭,憋得她變了臉色,好半天才慘然笑起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我哪裡是他的對手!」

  並非她悲觀,後來的幾場戰役都如她預料的一樣,該取新城取了遒縣,該攻淶水攻了玄州。到最後她已經徹底絶望了,臥在床上起不來身。銅環大罵余棲遐,「你是想氣死殿下嗎?」

  確實是要氣死了,她被愚弄得那麼徹底,這就是枕邊人,是說過要一生一世愛她的丈夫!想怨,怎麼怨?本來就是各懷鬼胎,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她仰天躺著,眼淚流乾了,再也哭不出來了。帳頂的繡花變幻成了漫天的星辰,她的視力越來越差,有時候看不清,黑而模糊的一片,間或夾雜著斑駁的白,頭就暈得愈發厲害。

  余棲遐不再向她通報戰果,想必消息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沒了追問的慾望,這時候下意識地開始逃避,怕聽見外頭的動靜。但願就這樣躺下去,躺到死,再也不問世事了。

  她的眼疾也傳太醫來看,斷下來的結果無非是氣結於胸,傷情過甚。明目的藥吃了好幾劑,連枕頭都填進了乾菊花和蕎麥殻,除了睡夢裡依舊一片驚濤駭浪,沒有別的效果。

  她的心早沉進地心裡去了,悲傷到了極點,什麼都無關痛癢。她說:「我好像老了……你來瞧瞧,我有沒有長白頭髮?」

  銅環眼看著她枯萎,束手無策。人經歷了那麼多,哪裡還好得起來。南苑王的將計就計給了她最致命的一擊,通過她的搨本誤導皇帝,只怕現在朝廷上下正罵聲一片,對於她的評價,也未必能比院牆外百姓的叫罵好多少。

  她不敢說那些,只是讓她看著肚子裡的孩子。她笑了笑,「我們娘兩個一樣,命都太薄了。」

  她說很喪氣的話,說得銅環和小酉膽顫心驚。

  「這麼下去可了不得。」小酉直抹眼淚,「想個轍吧,救救咱們主子。」

  銅環慘然看著她,「想什麼轍?解鈴還須繫鈴人,你能叫南苑王就此罷兵嗎?能讓這山河恢復平靜嗎?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往前只能死,他自顧不暇,還管殿下的死活?」

  果真霸業面前無夫妻,你算計我,我必然以更高的手段算計你。那位王爺深藏不露,到走都沒有露出任何馬腳。虧得長公主以為成功了,虧得金石那樣折磨自己,原來都成了人家的消遣。驕傲的公主沒有受過如此的愚弄,丟失的顏面找不回來,一心保全的社稷在加速凋零,她痛不欲生,一頭紮進死胡同出不來了,還有什麼法子為她續命?

  銅環隔著牆頭向外眺望,「只有指著金石了,他說會帶人殺出重圍,救咱們出去的……」

  可是金石回來了,沒能帶回錦衣衛。他在婉婉面前長跪不起,垂著頭,無顏見她。

  婉婉支起身子問他:「你見著皇上了嗎?」

  豈止見著了,還險些被抓進詔獄。那張他誓死送達的佈兵圖是假的,他知道長公主不可能和南苑王沆瀣一氣,她一定是著了南苑王的道兒。但滿朝文武不是這麼看,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個個指長公主背恩無行,媚夫竊國。如此境況,再想召集人營救是絶無可能了,幸好他得兄弟暗中報信兒,否則這會兒應當已經被覊押了。

  怎麼和長公主開口?她聲氣孱弱,聽得人心顫,他只有咬著牙向上回稟:「朝廷能用的人都趕赴軍營了,實在抽調不出人手……殿下別擔心,只要臣等還活著,一定帶殿下離開這裡。」

  她倒回了枕上,離不離開,其實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唯一從他話裡品咂出來的,是朝廷對她的捨棄。萬沒想到啊,費盡心機,最後竟是這樣的下場。她現在裡外不是人,一腔的委屈和憤懣,同誰去說?

  她擺了擺手,姿態依舊嫻雅,「千戶路上辛苦了,傷都好了罷?回去歇著吧。」

  金石猶豫了下,見銅環向他遞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咱們只有奮力一搏了。」余棲遐送他出門,站在階下說,「請金大人將能用的人都召集起來,我以前私藏了火藥,必要的時候拚個魚死網破……」

  話沒說完,聽見小酉一聲高呼,兩人俱大驚,忙奔入室內查看。床上的人影淡得如一縷煙,濃烈的血色卻從嘴角蜿蜒而出,漸漸染紅了潔白的領褖,和枕上的素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