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是我把那個男人寵壞了。可我現在已經不想再寵他了。

  我整晚都沒睡好,身上又累,迷迷糊糊的,一會兒滾在火海裡,下一秒又滾在冰刃上。土炕燒得熱烘烘的,鼻翼間都是發霉的味道,傷口很疼,手腳的神經甦醒後先是痛,手和腳起了凍瘡,又癢得鑽心。

  早上起來,老鄉家的大鍋燒的玉米糊糊很香,我勉強喝了一碗,只覺得胃裡陣陣犯噁心。

  吃過早餐領導要帶領一部分人去下一個村落,直升機探測的結果還算樂觀。部隊的人已經趁夜挖出一條窄道,有兩個人受傷,一個陷進雪坑裡差點窒息,一個被樹上斷裂的冰錐紮傷。另一部分跟著部隊的車回去,畢竟女醫生和護士光憑著想像和一腔熱血來到這裡,短短兩天受到的苦可能比一輩子都多,承受力也到了極限。

  我的名字在返回名單上,是於雅緻的字。

  他跟個沒事人一樣在盤點剩餘藥品,我跑去找老馮,他正跟傅隊長在飯後一根菸,聊得還挺投機。

  「主任,我不回去,字是於雅緻簽的,不是我自己簽的,他又不是我爸,管不著我,我不走。」

  老馮拿出領導的派頭連連稱讚,「好好,多個人多出份兒力,不過小唐你這小身板真撐得住嗎?可別逞強啊。」

  我舉手發誓,「沒問題,要是我拖累大家,你們就把我扔了!」

  回頭看見卓月正拿著錄音筆跟人交流感情,我找了一圈沒找到葉榛,突然耳邊傳來老傅陰陽怪氣的聲音:「別找了,水箱凍住了,葉子正領著人燒水弄車呢。」沒等我呲回去,老傅又說,「人家老馮都把人安排好了,你又說不走,都沒地兒了。這樣吧,你去跟葉子那個車爸,他那個車寬敞,就他跟卓記者還有卓記者帶的小實習生,你過去吧。」

  這個怎麼說呢,也算正中下懷。昨天跟於雅緻又哭又鬧了半天,邪火發完了,腦袋也清醒了。我對葉榛永不死心,這是事實,與其抗拒不如坦白接受,人還能賤到什麼樣兒啊。

  我去車裡背急救包,於雅緻一抬頭,愣住,「你沒走?」

  「我去哪兒啊?我哪兒都不去,我就跟著組織走,想甩開我單獨立功沒那麼容易。」

  「你腦子有病!我看你就是活膩歪了!」

  看著於雅緻面色鐵青,喔哦頓時詩興大發,把包往背上一甩,「我國著名詩人唐果說得好啊,青山處處埋忠骨啊!」

  於雅緻瞪了我一眼,氣得不理我了。我往葉榛的車那裡湊,熱水澆在地上,很快就凍成一坨冰疙瘩。我把包往車後座一扔,小男實習生估計是個大近視,這天氣不能戴眼鏡,他眯起眼的樣子挺可愛,待人也很熱情,「你好你好,醫生你坐在後面吧,前面是卓姐坐的。」

  「好啊,謝謝,叫我唐果就好。」

  「你的名字真好聽啊,哈哈,我叫林樂。」

  我用袖子擦了擦凍了一層霜花的玻璃,剛把眼睛貼上去就對上一雙大眼,黑白分明,幾乎能透出波光來,微微彎著,看來心情很不錯。是葉榛。他敲敲玻璃示意我把車窗玻璃降下來。

  「祖宗,手起凍瘡了沒有,我拿凍瘡膏給你。」

  「你不是不答理我了嗎?」

  他把身子傾過來,放低聲音,委屈兮兮的,「誰不答理你,是你老氣我。你看,你氣我有什麼好處,現在你滿臉都寫著……那個什麼,可大庭廣眾之下我又不能無視軍紀。」

  「我臉上寫什麼了?」

  葉榛臉湊得更近了一點,笑眯眯的,「寫著『快來親我』啊。」

  「是寫著『我想揍你』吧!」

  「你不捨得。」他捏了捏我的臉,更加得寸進尺,「祖宗,我歡迎你回去跟我好好算賬。昨天說的那些都不算,只要你說出我不願意聽的話,都不算。」

  我伸手把他的大臉推到一邊去,覺得好氣又好笑。還真是個不拘小節的傢伙,昨天還如我所願呢,今天又厚著臉皮湊了上來。原來那話只有我當真,掏心掏肺的難受了一晚上。就像郭德綱說的,你無恥的樣子頗有我當年的風範。真是報應。

  不多會兒老傅吹響集合哨,卓月縮著脖子鑽進車,把手一伸,「小榛,我的手都快不會寫字了,快給我暖暖。」

  我坐在後面看見葉榛的小半邊下巴,他轉頭看了我一眼,我忙把頭轉到一邊正對著小實習生林樂傻乎乎的笑臉,不知道他在樂什麼。

  「把暖寶寶貼上。」葉榛好像偷情被老婆抓住的小年輕,還有點羞澀之心,「我的皮手套裡是熱的。」

  卓月終於發現後面還有第四個人,把手縮回去,有點像跟情人撒嬌被外人看見,無傷大雅地一笑而過。因為之前早就不鹹不淡地寒暄過幾句,倆人又不是什麼好朋友,只有林樂抱著崇拜的心態在跟卓月討論新聞的切入點和技巧。

  直到下車林樂的嘴都沒閒過,卓月非常有耐心地教導他,簡直是十萬個為什麼有問必答。在修養這方面,毋庸置疑我必須向她學習。下車後她帶著林樂直接衝進村子,在工作熱情這方面,毋庸置疑我也必須向她學習。

  葉榛把我的急救包提起來,「這麼重?」

  「已經算輕的了,昨天用掉了不少藥。」

  「你臉色很差,昨晚沒睡好?」

  「嗯,認床。」

  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我們開始挨家挨戶地進行搜救工作。主要是摔傷和凍傷,老鄉家都不缺糧,還可以吃凍死的家畜。不過好多天沒有蔬菜吃,小女孩上火起了滿嘴的泡,飯都餵不進去,疼得一直哭。

  我機械地拿輸液器,兌藥品,輸液,背包越來越輕,我的身體也越來越輕。

  中午吃過飯我躺在車裡睡著了,醒來身上暖烘烘的,身上捂著軍大衣,腦袋下墊著葉榛修長的玉腿。他也在打瞌睡,微微啟著唇,沒防備的樣子讓我覺得很可愛。我從沒從這個角度去看他的臉,原來只覺得他的睫毛長,卻不是翹的,又密又直,像一小片黑壓壓的森林。

  這就是我的森林,是我全部的理想,和我願意棲息一生的港灣。

  「醒了?」

  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身上也不想動。

  「跟我說一句話行嗎?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

  葉榛垂下頭,指腹搓著我的下巴,微笑的樣子非常的好看。難得這樣的安靜,我心裡非常滿足,往他身上又靠得緊了一些。不過也只能這樣靠著他,再近的地方我是進不去的,那是禁地,一直對我關閉。葉榛也想打開禁地的門,可是他找不到鑰匙。

  這樣的葉榛說不定比我還可憐。

  「我以前看過一本外國小說,小說的男主人公是個俄羅斯潛入美國的特務,他潛伏得很深入,在那邊結了婚,他的太太是在政府部門工作。他一直在利用他的太太,結婚也不過是掩護自己的特務身份,順便套取一些國家機密。」葉榛跟捋貓似的有一下沒一下地順毛,興致勃勃地講故事,「你猜,這個結尾會是悲劇還是喜劇收場?」

  「如果是好萊塢大片,肯定是女主人公一直知道這男的是特務,也是為了套取對方的情報,最後打了一場,在烈火中擁吻。」

  「你說的那是《史密斯夫婦》,這個故事不是那樣的。後來東窗事發,男主人公把他太太當做人質押著一直逃到美國西部,按照上級約定的地點乘直升機去機場,而後用真正的身份回國。可是男主人公中了槍,他用槍頂著他太太的太陽穴一直把車開到一條河邊,無路可走了,那個男主人公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就讓那可憐的女人自己離開。他的太太陪他逃了那麼遠,沒哭沒鬧也沒說話。現在男人叫她走,女人在後視鏡裡整理了一下頭髮對男人笑了。」葉榛的眼波蕩漾著,連口氣都有了幸福的感覺,「她說,我從沒想過這輩子是什麼死法,不過,我覺得我死的時候,你一定在我身邊陪著我。而且這裡很美,我覺得很幸福。說完女人就把車開進了河裡。警方打撈到兩人的屍體,他們在車裡擁抱著對方,怎麼都沒辦法分開。」

  我認真想了一會兒這個故事,葉榛真沒有浪漫細胞,如果他是講睡前故事的話,怎麼也應該挑《白雪公主》或《灰姑娘》,這些又蠢又蛋疼的童話故事。

  「你難道會給小梨的睡前故事講《電鋸驚魂》嗎?你也太毒了,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詛咒,跟你在一起簡直太倒楣了。」

  他認真而羞澀,目光閃爍,「我的確覺得,如果跟你就這樣死了,也是不錯的一生。」

  原來葉榛說情話這麼的劍走偏鋒,一開口就死去活來的,不過我卻覺得快在他的眼眸裡溺斃了……我想我也是個變態。因為我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如果前面有湖也會忍不住開下去。

  最後他俯身抱住我,力氣很大,「我愛你。」

  或許等了太久,聽到耳朵裡竟跟「我餓了」沒什麼區別。

  「我愛你,一直愛你。」

  以前的葉榛從不撒謊,可現在我依舊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可他的愛我真的太想要了,我遲疑了幾秒鐘,慢慢抱住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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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下午我都窩在車裡睡覺,人手夠用,我身上的確不舒服,又不願意拖累人,反正也不嬌氣,怎麼都能忍得下去。葉榛離開時打開了暖氣,熱氣熏得人發昏。

  聽鉤子說他在隊裡算半個傷殘人士,大家都很照顧他,什麼重活累活全都不讓他幹。連跑幾步傅隊都怕他累著,負重越野,從來都是傅強跑在最前面,他開車跟在後面斷後。要是有隊員發生什麼意外,他就把他們拉回來,也不費勁。

  全隊都很珍惜他那幾條好不容易恢復的韌帶,把他當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那樣對待。若是以前,他心高氣傲的能接受這種待遇才怪。可現在的葉榛長大了,懂得什麼叫現實,也懂得什麼叫適可而止。

  醒來後我身上每根骨頭都是軟的,有人敲窗子,我搖下玻璃看見章魚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掛著霜,嘴裡呼出的白霧幾乎能遮掩臉上的尷尬,「現在是傍晚六點整,按照葉隊指示來請夫人您去吃飯。」

  「怎麼讓你來叫我了,他幹什麼去了?」

  章魚撓撓後腦勺,「葉隊指揮給老鄉家的牛羊搭棚子呢。」

  我揉著眼睛下車,剛走幾步發覺章魚扭扭捏捏地跟在後面,回頭問:「又怎麼啦?」

  「那個,我前兩天跟你亂說的,你就當我欠抽,別跟我一樣……鉤子已經教育過我了,謠言止於智者,我就是軍隊的毒瘤,社會腐敗的根源……」章魚抓耳撓腮的,本來懂得發青的臉又泛起血色,「反正我就敗類了,你可別往心裡去啊。」

  我笑了笑,「沒有,你只是說了自己看到的,你說的是真話。」

  「啊?不是真話,都是假的!真的啊,嫂子,你相信我啊!」

  這種事說得太清楚了就沒意思了,直接從唐醫生升級到嫂子,我有點不習慣。

  晚飯是羊肉燉胡蘿蔔,湯汁又濃又香,澆在米飯上看起來非常的可口。我在一片慘綠的蘿蔔兵中轉了一圈,沒找到葉榛,就跟萌萌端著飯走了。剛吃到一半,萌萌正甜蜜地訴說下午有個兵哥哥跟她要電話號碼,突然看見林樂跟風一樣的跑進來,「你們誰看見卓記者了?!」

  有個知情人士說:「今天下午不是你跟她一直在一塊的嗎?」

  「那誰看見葉隊長了?」

  「哦,在村東跟著建羊棚呢!」

  林樂一跺腳急火火地往外跑,我把飯盒交給萌萌,連忙追上去。

  男生手長腳長跑得比我快,遠遠就看見葉榛正拿著鐵鍁在鏟冰,林樂跑過去,一邊說一邊還抹上眼淚了。葉榛面色驚變,嘴唇抿得死緊。

  我跑上去問:「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哭上了?」

  林樂抽抽答答的,「下午我跟老鄉借了匹馬幫著運東西,可我不知道為什麼馬驚了,撒蹄子就跑,我就在後面追。我聽見卓姐喊我來著,可我著急追馬,就沒管。等我回來了找了一圈,他們都說卓姐去找我了。這山裡到處都一個樣,白茫茫的,老鄉說他們自己跑出去都不一定能找到路……而且,雪都把溝溝坎坎的填平了,要是掉雪坑裡……」林樂越說越怕,哭得更大聲。

  天已經黑透了,溫度還在降低,在這樣的情況下待一夜絕對會凍死。

  事不宜遲,全隊緊急集合,葉榛很快制定好搜救方案,非常的冷靜俐落,一點都沒有毛頭小子自亂陣腳的意思。我站在不遠處打量他,一身打眼的叢林迷彩,頭髮很短,不像那些個韓國男明星那樣很長染著亂七八糟的樣色,把臉也遮得只剩三分之一。所以那張沒有任何遮掩的臉龐,簡單乾淨,青春朝氣,好似春天脆生生的葉子,光憑想像就能聞到雨露的氣息。他的眼睛生得極好,好像汪著清澈的水帶著笑,透出一股孩子氣的單純。這樣的葉榛背後似乎是有淡淡的金色光環的,叫人覺得值得信賴又溫暖。

  在他工作的時候,任任何東西都是游離在世界之外的,即使我站得離他不遠,他也看不見我。

  這樣的葉榛叫我有種自虐的著迷,也有些疼痛。

  他跟傅強爭執,聲音很大很激烈。

  「……通訊工作可以交給老鐵,我必須去!我跟她一起長大,現在她這麼危險,我怎麼能坐得住?!」一邊說一邊眼睛都紅了,竭力忍著,「我必須去,隊長,我保證不會給大夥添麻煩。」

  「葉榛!」老傅火了,「反了你了,軍人守則的第一條是什麼?」

  葉榛咬牙,「絕對服從命令!……可這不一樣。」

  「嘴上光會背就完事兒了啊?這有什麼不一樣?!這他媽一樣一樣的!你是第一天當兵啊!啊?你還跟我頂,我跟你說,就你的身體狀況,在大雪地裡跑個十幾公里再背個大活人回來,韌帶撕裂你就等著殘廢吧!」傅強叉著腰,整個一兵痞,不過在我看來簡直驚為天人的英俊,「也行,你廢了就轉文職,總部那邊等著要你呢!」

  葉榛站在他面前,背挺得筆直,臉上擺著絲毫不退讓的表情,很像泰山頂上一棵松。

  老傅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一腳踢在車輪上,氣急敗壞的,「快滾快滾!檢查好你的通訊設備,省得死在外面兄弟們都不知道去哪裡收屍!」

  他舒了口氣,敬禮,「是!」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嘴角是上揚的,我是笑著的。

  葉榛回頭看見我,眼角一垂,溫柔又虔誠的模樣,幾步跑過來。

  「乖乖等我。」

  這話很熟悉,當年我聽得興高采烈,如今聽到一模一樣的話只覺得欷歔。雖然後來離開了他,但是在心裡還是一直在等他的。等他那一天想起有我這麼一個人,然後神差鬼使地來看我一眼,發現我身邊有個孩子,然後悔不當初。或者過年時,在哪個商場裡偶然遇見,看見我身邊跟他眉目相仿的孩子,是如何的震驚。

  不管怎樣,我一直在等,放了很長很長的線,然後釣上他這條大魚。

  我這條線放得很長很長,我也有很多機會在不經意間讓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一直沒把魚餌放下去。大約是我不捨得,從汪洋裡把他放到魚缸裡,因為我的自私而讓他變得安逸卻憂鬱,不再是當初我愛的那個有理想有原則有愛情也有生命力的男人。

  可是我不捨得,別人卻捨得把他捏圓搓扁。

  看來我真的是把他寵壞了。

  葉榛抱住我,眾目睽睽之下說:「你不用擔心,我一定平安回來。」

  我閒閒地笑著,「好啊,這回等多久?」

  「我儘快回來。」葉榛直直地看著我,企圖在我臉上找到一絲的怨懟。可惜他什麼都沒找到,因為怨懟什麼的,根本沒有,我全都是心甘情願的,或者說一相情願的,從來沒有什麼奢望。

  我擺了擺手,「嗯,注意安全。」

  他懷抱終於鬆了,嘴唇在我額頭上飛快地親了一下,涼颼颼的。

  一堆人在不遠處吹口哨起鬨,緊張的氣氛稍稍活躍了一些,我不鹹不淡地橫他們一眼,轉身回屋裡睡覺。我這兩天真的累慘了。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清晨,萌萌推醒我說:「快起來,我們走了。」

  我嗯了一聲,從善如流地起身收拾東西。

  萌萌有些奇怪,「你就不問昨天你家葉隊怎麼樣了?」

  我笑了,「要是出事了你能這麼安靜?」

  萌萌嘆了口氣,「也是,我傻了,走走,一會兒上車集合了……哎,你要去跟你家葉隊打招呼嗎?」

  「不用了,他知道我們早晨走,他要是有心會來找我。」

  萌萌又嘆了口氣,「……啊,也是。」

  葉榛還是沒來找我,我們上了車,望著雪白的山間裡透出森森灰白的山棱。

  是我把那個男人寵壞了。

  可我現在已經不想再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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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末夏文麒帶葉梨去遊樂園玩,在葉梨的強烈要求下,夏文麒同意捎上我。

  我們一家三口去坐過山車,飛流直下時,我恐怖的尖叫聲淹沒了其他人,下來時,夏文麒頂著他那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鳥窩頭十分嫌棄地瞪著我。周圍的人望著我的表情也是驚為天人。我淡定地順了順頭髮,對他說:「孩他爹,我腿軟,來扶一下。」

  葉梨聞言痛苦地把頭扭到一邊,潛臺詞就是,你不是我媽媽,我不認識你。

  即使在一大一小的白眼中,我依舊玩得很高興。

  中午在我原來打工的動漫餐廳吃飯,本來是衝著免單去的,結果老闆藍冰不在,只能乖乖掏了錢。我心疼得直撅嘴。

  夏文麒嘆氣,「祖宗,你至於嗎?不是這回去做志願者還有獎金髮?」

  「……小梨今年的教育基金保險還沒存,過了年我又該交學費了,這麼多錢不省著些用怎麼行……好在我的股票還算堅挺,要是股票進去了,我就只能去賣身了。」

  「還缺多少錢?」

  我翻了個白眼,「你跟我什麼關係,憑什麼來填我這個無底洞?」

  夏文麒吊起眼角,「那跟你有關係的那個人呢?他怎麼不管?」

  他在說葉榛這個冤大頭。

  我往嘴裡塞個肉丸子含糊不清地說:「他啊,前夫,更管不著。」

  「他不是在追你?」

  「夏面癱,我在你眼裡就那麼輕賤,人家追我,我就一定要上鉤?」

  「哪能,你在我心裡就是那長白山天池雪蓮,百年難遇。」

  「罵我像朵開花的包菜是吧?」

  葉梨從牛肉丸子海裡抬起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媽媽,我可以不學鋼琴的。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鋼琴。乾爹說以後可以彈鋼琴來騙小姑娘,可是我也不喜歡小姑娘……以後我可以養你的。」

  我跟夏文麒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怎麼應對。

  我那麼利索都磕巴起來了,「那個……小梨子……怎麼不喜歡小姑娘啊,小姑娘多好啊,小手摸起來又滑又嫩的,小嘴親起來又軟又甜的……」

  夏文麒無語地扶住額頭。

  葉梨無比淡定地忽閃著眼,「我們班上的付今言的嘴唇也很軟很甜。」

  「你親了?」

  「親了。」腹黑的葉梨小朋友冷笑,「誰叫他不聽我的話?我咬不死他!」

  人家聽你的話才奇怪吧?!

  「就是那個爸爸是漫畫家付雲傾,媽媽長得像高中生的付今言?」我想了想,那孩子的確長得比小姑娘還漂亮,人家爸爸就長得冰肌雪骨的,往那兒一站就是個白雪王子,開家長會時幼稚園花痴老師都圍著他轉悠,兒子自然也是出類拔萃的。看來我兒子的審美沒有任何問題,我只能祈禱付今言小朋友快點長大,長得五大三粗,變成令人聞風喪膽的壯漢,讓葉梨小朋友的審美觀繼續正常下去。

  「媽媽……我可以不學鋼琴的……嗯,也可以少吃點飯,以後不吃肯德基也行的。」

  葉梨黑亮的眼睛帶著笑,在他的心裡對金錢的概念,大約就是他沒用的媽媽每天把花掉的錢記在筆記本上,一邊皺眉嘆氣一邊節衣縮食。這些年多虧夏文麒家明裡暗裡的接濟,所以才讓小梨衣食無憂,快樂成長。

  我抬眼看對面的男人,我想若是我能愛上他,說不定也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

  可我依舊愛著葉榛。

  下午回到家,樓道里的聲控燈是亮著的,有個人靠著牆抱著遊戲機,不知道在玩什麼遊戲,只能聽見炮彈炸裂的聲音。

  葉梨驚喜地撲上去,「爸爸!」

  我內心無比震驚,葉榛收買人心的手段太驚人,葉梨不過跟他相處了幾日。私下我也沒敢問小梨對他的印象,因為孩子習慣把什麼都藏在心裡,表面不說,可是心裡有秤。可是這麼看來,我壓根不用擔心孩子會對他生疏,這熱情如火的。

  葉榛垂著眼角笑,把他抱起來舉高,在臉上來了個帶響的,「乖兒子,跟媽媽去哪裡了?」

  「乾爹帶我和媽媽去遊樂園了,爸爸你什麼時候來的?」

  「中午就來了,等了好久,打電話也沒人接,肚子好餓。」葉梨邊說邊用眼角瞄我。

  我開門進去,他跟進來。

  小梨興致勃勃地跟他說今天在遊樂園裡的大擺鎚和海盜船多刺激多好玩。我把今天買的漫畫書掏出來遞給他,孩子跟葉榛膩歪了一會兒就自己去屋裡看書了。

  我轉頭問他:「餓了?」

  葉榛笑眯眯的,「嗯,有吃的嗎?」

  「冰箱裡有凍著的餛飩,我去給你煮。」

  我去廚房添水把鍋架在火上。

  「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因為沒什麼特別的事。」

  「那我打電話怎麼不接?」

  「啊,電話放診室內去查房了,今天在外面玩太吵沒聽見。」

  葉榛笑了,「都想好怎麼說了啊?」

  他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的,好像沒生氣的意思,但也不高興。

  我也笑了,「月姐怎麼樣了?」

  他沒回答,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習慣性在發狠的時候咬下唇目露凶光,「你就是因為這個又不答理我了?」

  我聳聳肩,從冰箱裡拿出餛飩。

  「還真沒有,在那種情況下,就算是個陌生人,你也應該會拼了命去找的吧。」

  「那你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也不理我,我心裡……受不了。不確定你有沒有生氣,一想到你可能離開我,我就受不了!」葉榛不堪地看著地面,眼底有晶瑩的水光,「我現在終於知道你以前是什麼心情了,心裡總是想著一個人,看不見摸不著打電話也找不到人,這滋味真是……真是……」葉榛認真地想著合適的形容詞。

  「心酸。」我說,「從心裡一直酸到鼻子上,酸得整個人都覺得冷,想找個地方縮起來,到了冬天就更難熬了,恨不得學青蛙去冬眠。葉榛我都知道,我比你知道得要早很多。」

  鍋裡的水開了,咕嚕咕嚕地滾著水花,熱氣氤氳,葉榛的臉都模糊在白茫茫的霧氣裡。

  「唐果我、我……我對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諒,但你能不能給我補償的機會。上回說的,你能給我答案了嗎?」

  我把餃子放進鍋裡,「你想聽什麼答案?」

  他說:「你答應跟我在一起。」

  我拿著鍋鏟在流水臺上笑笑地看著他,「要是我不同意了呢?」

  葉榛抿著唇,眼神澄澈,臉上是那種絲毫不退讓的堅定。

  「我會追你,直到你同意的那一天。」

  我揉了揉太陽穴,往鍋裡加了一勺涼水。

  外面天漸漸黑了,夕陽落在殘枝上,像鍍上了藍紫色的油彩。

  「這餃子是夏文麒他媽冬至時包的,他媽說冬至時吃到糖餃子就不凍耳朵。」

  葉榛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轉變話題,屏息聽我說完。

  我關火,把餃子盛到盤子裡,而後放在他的手上。葉榛的眼睛被熱氣熏得水汪汪的,他身上有好聞的剃鬚水的香味,好似捧著一束新鮮的竹葉。

  「葉榛,我耗不起了。

  「過了年我就二十七歲了,我帶著個孩子,再老一點好男人都已經有了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了。我等不下去了。」我微笑著看他,「葉榛,你只要吃到糖餃子我就跟你在一起好不好?如果沒有,那就是我們沒緣分。」

  葉榛因為震驚而挑眉,「你這是……草菅人命?」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形容?

  我搖頭,「葉榛,這是命運的安排。」

  他苦笑,「我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說過,我跟你,我們相識註定是命運的安排。」

  「也許是孽緣。」

  「誰說孽緣不是緣分?」

  好吧,在強嘴這方面葉榛有時候強詞奪理到讓我都替他無地自容。

  我只能使出撒手鐧,「你這是怕了?是向命運低頭的意思?」

  他盯著那盤餃子,堅定地拿起筷子,「不!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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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抱著胳膊邊看田美女跟夏文麒他媽每天都要看的韓國家庭劇,邊咬著蘋果幸災樂禍地看葉榛吃餃子。原來看人的希望破滅是那麼好玩的一件事情,他每咬開一個餃子,面色就沉重幾分,好像面前擺著的不是餃子,而是會咬人的毒蛇。

  我幾乎要笑噴了,還要裝作一本正經實在忍得很辛苦。

  終於等到葉榛吃完,繃著臉,失望又有些憋屈地盯著盤子,恨不得把盤子一起吞下去。我咬著蘋果,看笑話一樣莫名驚詫,「呀,沒吃出來!」

  葉榛這下不僅飽了,還有些消化不良的趨勢,繃著臉看著我,怒氣一點點攀升。我悠閒地蹺著二郎腿,內心一陣陣為自己悲哀。原來折騰葉榛讓我這麼高興,我八成是在夏文麒的潛移默化下,在沉默中爆發,在隱忍中變態了。

  葉榛看了我一會兒,終於站起來,「我先走了,餃子很好吃,謝謝。」

  我說:「哦。」

  小梨這人精聞聲馬上跑出來,「爸爸,你要走了嗎?」

  葉榛苦笑,「過兩天跟爸爸去醫院看奶奶好嗎?」

  「好。」

  小孩子很懂事,別人的爸媽都住在一起,他卻有兩個家,他都知道,所以什麼都不問。而這種過於早熟的懂事,也讓我多少有了些負罪感。

  葉榛走後,我蹭到葉梨身邊,他邊翻漫畫邊隨著裡面的情節微笑或者皺眉,非常的入迷。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影響他的世界,電視上和網路上那些因為單親家庭而心靈發育不健全的小孩子,他完全不沾邊。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們家唯一的男人頂天立地,就像柯南是縮小版的工藤新一那樣。

  「小梨,你喜歡爸爸的家嗎?」

  他警惕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誠實地回答:「喜歡。」

  「為什麼?」

  「……房子很大,可以養少爺和公主。爸爸說可以再養一隻拉布拉多,不過我要跟他一起在院子裡給狗壘一個窩。」葉梨說完立刻諂媚地加了一句,「不過媽媽和姥姥更重要,我更喜歡我們家。」

  我兒子比我懂事比我貼心,我還玩些小脾氣小報復,送到眼前的就戲耍一氣,像個孩子。我兒子比我更清楚他想要什麼,不愧是葉榛強大的基因作祟,這孩子真是前途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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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去醫院我還在想著葉榛吃的那碗餃子。

  我沒告訴他,那餃子裡面根本沒有糖餃子,那是超市裡七塊錢一斤買的。夏文麒送來的餃子裡一共倆糖餃子,全讓我吃上了,會有才怪。

  下午我咬著筆桿子整理檔案,順便替老師把他狗窩似的辦公桌整理一下,一翻抽屜看見個翻開的檔案,粗略一流覽,女性,二十一歲,各項指標正常,自願無償捐獻左側腎臟。

  我正看著,老師上廁所回來,看見我手上的東西,眼白一翻,「沒見過吧?活體捐獻呢。」

  「這姑娘得了絕症?」

  「沒有,活蹦亂跳的,非常健康。」

  「她這是要捐給家人?」

  「不是,就閒著沒事捐個腎來體現新時代的大學生覺悟高啊,簡直是活雷鋒。」老師枕著雙手往椅子上一靠,老神在在的,「雖然這話不該我說,可我要是她爹,我就揍死她。」

  現在國家的師資隊伍真的是素質每況愈下啊,老師不應該都鼓勵學生捨己為人麼?我撇了撇嘴,其實心底也認同。要知道現在B市等待腎源的人起碼有六萬人,可是每天捐獻的腎臟也只有四五百個,這個比例是相當令人悲傷的。

  就算是自己的親人需要換腎,也少有人願意換的,何況是無償捐給個陌生人。國家為了禁止器官買賣,所有的捐獻和被捐獻人的資料都是保密的。覺悟高些的人簽的是身後捐獻器官的協議。

  這種活體捐獻給陌生人不能說沒有,可我跟一刀切老師都沒見過。

  我翻著檔案問:「被捐獻人確定了沒?」

  那麼多人等著腎源,總有些人可以獲得一些優先權。

  「還沒有,這兩天醫院裡會安排下來。」

  我心裡隱隱覺得興奮,小心地問:「老師,這台手術我能跟嗎?我、我會很小心的……嗯,實在不行,那就看儀器,可是我真的很想……」

  器官移植手術我參與過一次,不過是屍源移植,站在旁邊看儀器,因為手術太複雜,連助手用的都是主任級別的醫生,手術長達八個小時,非常的艱辛——最重要的是術後排斥反應,沒有成功。

  一刀切老師看著我,少了那種玩世不恭的輕浮,眼中重重瘴氣散開,就像剝開洋蔥,露出讓人想流淚的慈愛。自從上回差點搞錯病人檔案後,老師一直不願意拿正眼看我,更別說帶我進手術室。

  在這方面我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大多新手上路都是不敢動手,而我非常熱愛將疾病與人體分離的感覺。用副院長的說法就是,盯著病人的內臟就像狼看見了熱騰騰的羊肉。

  「唐果,這台手術的助理醫生我已經選好了。」

  我有些失望,撇了撇嘴。

  老師把椅子轉過去,「你去做好準備,這台手術你來做麻醉,我已經跟麻醉科的李主任打好招呼了,他為你護航。誰都會有第一次,我相信你的第一次會頂別人的一百次,我說過,你天生就該吃手術臺上這碗飯的。」

  「老師……」

  「幹嗎?」沒好氣的。

  「您真帥!」

  「哼,少拍馬屁,幹活去。」

  我應了一聲跑出去巡房,出門後又探出半個腦袋偷看他,發現悶騷的梁千里老師正拿出小鏡子整理髮型。我撲哧一笑,一轉頭卻差點跟莽撞地衝進來的男人來個熱情擁吻。

  他比我還害羞,大姑娘似的環著胸退後兩步。

  「你看病?前列腺科在二樓。」

  小夥子快遞員臉通紅,「我是來送快遞的!給唐果醫生!」

  我說:「哦,我就是。」

  小夥子忙把封信交給我,示意我簽好字,然後像風一樣的男子那樣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劉翔估計都攆不上他。我龍心大悅,打開信封,裡面只有一串鑰匙,一個位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