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外沙湖邊有一座馬火廟,是一貫道的道場,屬於「歸根教」,這些年間兵荒馬亂,一貫道到處都是,廟外都是乞丐,這裡廟裡通宵打著燭火香爐,更換的貢品有時候會丟給乞丐。陳皮在牆角找了一處地方,其它要飯見他回來,紛紛讓開。
有碼頭的地方,乞丐流行大潮鍋,煮點下水和著辣子可以管幾頓,陳皮找了個土灶子,提溜一個破碗,燒沙湖水就悶煮螃蟹。一邊就寶貝似得從他蹲著的牆角集的稻草裡扯出一塊木板來。
這是他從漢口大勝府街上裁縫鋪偷的蓋窗板子,板子的背面塗了紅漆,上面寫了幾個字:一百文,殺一人。
(壬申年長沙蠅災,20蠅兌20文,6天內長沙滅60萬蠅,一百文大約就是100只蒼蠅的價錢。但對於陳皮來說,一百蠅殺之多難,殺一人則簡單的多。)
他擦拭木板,一邊嚼著螃蟹的腿,吃飽之後,他便扛著木板上街,除了大勝府街他不去之外,其它街口,他都找胡同口,將木板靠牆擺出來,自己蹲在牆根下。
這個舉動他已經做了三天,關於成因,有很多傳說,日後最有名的一個說法,和日洋行的喜秀才有關。
據說這個喜秀才很有趣,左手有七根手指頭,外號叫喜七,喜是因為洋行的名字裡有個喜字,現在洋行已經不在了,給日本人做過工的喜秀才也沒有其它人要,房子也被官府收了,前段時間在街上擺攤給別人寫字,也住在馬火廟牆根。要飯的也知道他給日本人幹活,天天打他,就把他的筆都折了。他就哎呦哎呦的叫,吵的陳皮膩煩。不過很快馬火廟的廟祝給了他一份工,來抄香火表字,喜秀才的七根手指,握筆姿勢很怪,書法很厲害,寫出來的瘦金很怪,他說是五隻手指的人寫不出來的。
「這個字,要莫是七根手指,要莫就是手指奇長,否則板馬日的張裕釗都寫不出去。」喜七常這麼說。
抄香火表字一天大概10文,香火很旺抄的手都要腫起來,但總算有口飯吃,要飯的也不敢打了,只是路過還會吐幾口口水,罵了稀爛。
這段日子,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卻注意起陳皮起來,一來二去包一些剩菜給他,還似乎把陳皮當成朋友,有的沒的過來說話。
陳皮當然知道這是喜七在假裝和自己熟絡的樣子,他來這裡之後,附近的要飯的他已經殺了不下四五個,漢昌兩地要飯的結幫打地盤,「殺葫蘆」,「採生折割」,凶狠殘忍遠勝常人,死了就地一埋,也沒有人去管,但畢竟都是要飯的,遇到陳皮這種人睚眥必報都沒辦法,你要殺他他殺回你,你吐他口水他也殺回你,每日每夜,反正你惹他就是死,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離陳皮遠遠的,連對視一眼都不敢。
這喜七畢竟是活絡人,看到了這一點,想要日子好過一點,於是假裝和陳皮近,陳皮雖然厭煩,自己去尋飯卻又麻煩,於是也就順水推舟。而且,陳皮總是覺得,這個喜七不是一個一般人。
陳皮看過很多人的眼神,他知道什麼是普通人,哪怕他穿的再好再華麗,陳皮還是能看出,那就是一個「普通人」,但喜七不是。喜七心裡想的事情,不是普通的事情。
但陳皮並沒有來得及弄懂喜七到底在想什麼,好日子過了沒多久,喜秀才就得了瘟病,很快就死了。死的時候,他仍舊在抄寫香火表字。
喜秀才在死前是這麼和陳皮說的,他當時已經臨終只能躺在床上,用陳皮偷來的板子做墊抄表字。他還能走的時候他敲不開郎中的門,現在更是絕望。「以前我寫一幅字,日本人給十個大洋,中國人給十文錢,我當然給日本人寫,如今日本人走了,中國人一文都不給了,還要打殺我,試問當時多少人想給日本人寫字,他們不是惱日本人,是惱那些個大洋。」
他說的越來越憤恨:「那些郎中沒看過日本人麼,沒收過大洋麼?」
陳皮就問他:「你惱他們麼?」
「當然惱,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喜秀才惡狠狠地說,他此時已經沒有了日常對待陳皮的謹慎,陳皮知道他現在已經不怕自己了,因為,他已經不用怕死了。
「你惱他們,為甚麼不去殺了他們呢?」陳皮聽著奇怪,又問喜秀才。
喜秀才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的太急以至於劇烈的咳嗽,喜秀才笑完之後,露出了一個陳皮至今記憶猶新的陰森表情說道:我在洋行裡學到一件事情,是我們中國人比不了的。洋行裡做事,日本人凡事都會先問問有什麼好處?你殺人有好處麼?陳皮?你殺了那麼多人,你卻還是一個要飯的,說明這些人你都白殺了,你殺了他們,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陳皮瞪著眼睛看著喜秀才,他並沒有立即聽懂,但是他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喜七緩緩的拿開那些表字黃紙,在木板上寫下了:一百文,殺一人。
「這六個字送給你,你今生今世的榮華富貴,就在這塊板上。」喜七對陳皮說出了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