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來,不大的縣城中心便空了,家家戶戶團圓的日子,蔣家也不例外。
蔣宴在十三歲時父母便亡故了,未成年前的每年除夕基本都跟著劉素眉過,他也有爺爺奶奶和叔伯,但因為父母財產繼承問題而產生間隙,久而久之就不來往了。
人都為一個錢字,當時蔣茹才剛成年,社會閱歷淺說話都不敢大聲,面對私心深重的蔣家叔伯們,劉素眉一個單身女人幫著姐弟與蔣家人打到底,硬是把該屬於姐弟倆的財產一分不差的奪回來。
蔣茹出嫁時,是給劉素眉敬的父母茶,男方家人喚她為親家。
蔣宴更加和池向向母親親厚,他比蔣茹小六歲,父母不在時正是個十來歲的孩子,越小在其身邊長大感情越深。
所以,劉素眉打電話回來在狄家過年時,蔣宴像個鬧脾氣的孩子彆扭了好幾天。他本來大了,生意又蒸蒸日上,狐朋狗友多到數不過來,本不會孤單。
但池向向不回來就算了,連老太太都不回來,一下少了一大塊似的不完整。
中午給父母擺過大供後,小城裡的炮竹聲從十二點一直響到了晚上,正餐時間終於消停了,改放煙花了。
蔣茹家一男一女的兩個小孩子在家裡打的特別熱鬧。蔣宴把自己塞在露台的單人沙發裡,要死不活的瞥著天空不知哪家的煙火。
蔣茹看著他那樣子就來氣,全家都樂呵呵的就他死氣沉沉,她穿著一身喜氣紅手裡拎裡大堆吉慶的禮盒熱熱鬧鬧的塞到弟弟手上。
「給我打起精神。」
蔣宴神煩的抬了眼皮子,望她,「幹嘛?」問這堆東西。
蔣茹恨鐵不成鋼,都怪爸媽走的早,長姐如母哪能不操心。
「跟我裝蒜?今晚特意吃的早,就為了給你騰時間,趕緊拎著東西去你老丈人家,還不動?臥槽,你怎麼一點不上心?初六才跟秦沁訂婚呢,小心你這態度把人姑娘嚇跑了!」
「我什麼態度。」蔣宴眉頭皺成波浪,「愛訂不訂。」
蔣茹受劉素眉照顧幾年脾氣也有其風,一聽他渣滓般的態度,二話不說就想扇他,蔣宴眼疾手快的拎起一大堆東西逃出了露台,「不就送個禮麼,去,我去。」
好傢伙,給未來老丈人送禮,那語氣弄的像破罐破摔似的。
蔣宴在姐姐快氣出高血壓前,帶著東西奔出了韓家,到了車上,把東西全部拋到後座,也不知道蔣茹準備的什麼,他心血來潮看了下,太熟悉了,都是他細心為劉素眉挑選的,蔣茹擼了一半過來,去看未來岳父岳母倒也合適。
蔣宴又把車開到菸酒專賣,拿了幾瓶茅台,秦沁父親別的愛好沒有,單單喜歡酒,這個不能少。
回到車上,蔣茹又打電話過來叮囑他買菸酒,蔣宴連連應答已經買了,對方才安心的掛了電話。
秦沁家在城西,得穿半個城過去。
除夕夜,街上萬籟寂靜,只有來回的野貓在綠色的垃圾箱裡翻,大年夜的誰家廚餘會扔到接上來,蔣宴好心的把中午侄子留在車裡的肉鬆面包全扔了過去,那三隻野貓喵喵感激叫著吃起來。
「吃完找個窩躺一覺,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他扯了下唇角,對那些貓勸導,其實,人家貓在外野著不知多快活,哪需要他勸導。
於是,蔣宴唇角的弧度又變成對他自己的嘲諷。
手機忽地亮了下,他瞥了眼,秦沁在問什麼時候到。路上時間的確耽擱久了,就算如此,她也不打電話催,安安靜靜的一個短信,回與不回她根本不計較。秦沁特別溫婉,話不多,沉靜的像朵悄悄綻放的花,好看,不跋扈。
這樣的女人非常適合他。
蔣宴這麼想著不由的加快了速度,他走的是外圍,街上空蕩的只剩兩邊商店亮著的門頭還是活的,經過一家叫天思園的小店時,蔣宴忽然急踩了剎車,輪胎在地上留下長長的刺耳聲,車子停了,他胸口撞上了方向盤,一時間蔣宴身上和心上都疼的無法抬起來。
大過年的,存心讓自己過不去,哪條路都可以走偏偏開到這裡來,忘記一個人多麼難,經過曾經一起上下學的必經路,一家舊到門前瓷磚缺角的小奶茶店,每個角落都是他和她的回憶,怎麼忘?
高中時,池向向喜歡喝這家店的奶茶,每次晚自習,他都會過來給她買一杯珍珠多多的奶茶,蔣宴真不知道那黑黑的無法嚼碎的東西有什麼好吃的,偏偏她每次都好吃到挖乾淨他杯子裡的珍珠才罷休。
年少時我們不辜負,後來,你怎麼就拋棄了?
「向向。」蔣宴想到這裡,眼淚一顆顆的滾,「他到底哪裡好?比我認識你久,還是比我更愛你?」
他要問的人遠在千里之外,未能聽到家鄉里有個牽掛的聲音在呼喚她。
池向向這個新年過的相當開心,好像長這麼大父親走後,再沒有哪個新年有今年這般滿足。母親,丈夫,孩子通通在身邊,她的身份由為人子女,成長到為人妻,為人母,從此後進入漫漫的老去也不可怕了,誰叫她擁有了全部呢。
守歲時,她在心中給這一年畫上完美的句號。
晚餐後,本市雖然嚴禁炮竹,但綺山的各家各戶還是點燃了禮花,絢麗的煙火在花園裡燃起,砰砰的一朵朵散射開來。
但政府勸止燃放還是有理的,因為太危險了,池向向點了一隻能打出宇宙星河圖案的煙花,結果,那炮底子一下子翻到了,朝著人群的方向猛烈的衝出,狄小池以為是啥新奇的禮炮姿勢,看的目不轉睛,他爺爺帶著他向廁所逃竄時一把護住他的臉,小傢伙氣的嗷嗷叫。
一直奔到客廳最裡面,狄松洲才鬆了孫子的臉,小傢伙眉上疤還鮮明著,萬萬使不得再被煙花炸一下子。
「怎麼回事?」
其他人早被炸散開了,往左右跑,火力沒追過來,再一看鬧著自己點的池向向此時在哪呢?
她離煙花最近,炮底子倒下時,她一聲驚叫後迅速扎進了濃密的花叢裡,臉上還被樹葉子戳了幾下,饒是如此煙花不依不饒,希望她在新年大吉大利,只對著她炸,雖然是朵有問題的煙花,火力有限,但啪啪巨響聲嚇得狄耀夠嗆。
池向向點時,他就在旁邊,剛想拉一把,她一聲不響跳水的姿勢扎進了灌木叢裡,結果沒被炸到,戳了半臉的刺出來。
真乃新年新氣象,池向向必將開花發財了!
狄耀替她一根根的拔,一邊拔一邊笑,直到眼淚水都笑出來,「誰讓你把花叢當泳池紮了?」
池向向不介意他笑,卻愁死了過節怎麼見客,一點點小血點,一時半會好不了。公公這時候神通廣大了,翻出一盒藏傷膏,給她塗了兩個小時後,小血點全部癒合。
終於願意出門了。
於是,狄耀在除夕夜的晚上八點帶著她敲響了自己恩師的門。
聶教授夫婦住在A大的各園,除了去年深陷造假醜聞中無法回國,其餘的每年除夕狄耀都會來拜年。
各園有些年頭了,A大的大牛教授們半數都住這兒,房子由青磚牆和瓦片屋頂組成,窗戶在小雪裡透出優雅的黃光。老教授住的地方明顯與其他地方的差別就是安靜,人文氣息濃厚,連碎裂的地面都充滿了時光韻味,踩上去是一種人文享受,填平整了反而失去味道。
路上,池向向閒不住的問他,為什麼不白天拜訪,上了年紀的人這種冷天的夜不喜歡被打擾才對。
「師母病了。」狄耀的聲音充滿無奈與嘆息,「晚上熱鬧,她會開心。」
「啊?」池向向更加好奇了,哪有病人晚上不休息喜歡被打擾的。
「抑鬱症。」
「……」聽說抑鬱症患者伴隨著深度失眠,師母大概是這個情況,太可憐了,本該輕鬆放鬆的年紀,大晚上的睡不著需要人陪著,就算表面開心,精神與身體也該很累。
事實上,到了聶教授家裡,池向向看到的師母更加讓人憐痛。
師母非常端莊漂亮,橙黃色的披肩搭著杏色的旗袍,顯得非常年輕,她給池向向泡了自己製作的花瓣茶,一言一笑間看上去相當正常,如果不是眼睛底下睡眠不足的陰影太過刺目,池向向會以為她是一個生活極端優雅順心的人。
這麼好的師母,為什麼會得這種病呢?
狄耀對聶教授充滿尊敬,兩人在學術上談話焦點並不輕鬆,老先生非常固執,認為萬能基因的論文發表過早,繼續研究下去會有更大突破,一旦發表,外國同行們會在此基礎上飛速猛進,對國內學術界的進度很有壓力。
狄耀為科學做了貢獻,還肩負給同胞們鼓勁的任務,太辛苦了。
嚴肅的老先生。池向向暗嘆一句,聶師母識得她心的低笑安撫道。
「沒事兒的,老傢伙對最好的學生板著臉,不挑刺不舒服似的,其實是裝的,他心裡早樂翻了,上兩週每天守電視守報紙,見人就說狄耀是他愛徒,整個各園同行被他炫耀的心煩了。」
池向向聽了好笑不止,再看向一本正經的老先生時便不再害怕了。她自認為這次會面輕鬆活潑,狄耀也該是這種體驗,但顯然他不是。
出教授家門時,池向向看到一雙熟悉的男士限量球鞋,非常年輕的款式,而且還是定製款,因為鞋邊上有擁有者的名字,dy。
雨雪裡被打的七零八落的芭蕉葉發出啪嗒啪嗒的大動靜,夫妻兩人走在一把傘下,池向向手心捏著出門時師母給她的暖寶寶,心情有些沉重。
她理解狄耀為什麼一出門就變得沉默了。
dy是狄羽,狄羽的亡母聶寶瑜是聶教授夫婦唯一的女兒,怪不得狄羽除夕不在家,原來是來陪失獨的外公外婆了。
「你明白了。」雨打芭蕉聲裡,狄耀停下了腳步。
池向向也停下,挨著他站著,否則,狄耀手中的傘全偏向了她,「嗯,知道了師母為什麼抑鬱,不止失去女兒那麼簡單,他們家好像有遺傳因素。」聶寶瑜當時就是抑鬱過重,帶著狄羽飛車入海。
師母和狄羽同樣有精神方面的困境,雖然也是因為聶寶瑜而引發,但未免太巧合了。
狄耀發現她的觀察力突飛猛進,但大過年的,他並不想讓池向向多愁善感,於是,他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伸手把人攔腰進胸膛裡,池向向貼在他心跳上,聽他低喃。
「我只是想坦白一些關係,以防將來別人告訴你,你會生我氣。」
池向向很通情達理的表揚他,「新年新氣象,曉得向我透老底了,表現不錯。」
狄耀正想笑呢,忽地,身後有個聲音生硬的咳了一聲,他回頭,看到站在雨雪中穿著黃色雨衣,白色球鞋的年輕男人,狄羽追出來了。
「帶我回家。」
狄耀皺眉,冷漠的,「師母睡下了?」
「嗯!」狄羽急答了一聲,接著意識到自己太熱切了,他重新板著臉,這模樣和聶教授出奇的像。
狄耀目光不在他身上停留,好似狄羽似一塊草,不值得多看。
「我開車。」他把傘留給池向向,逕自走進雨雪裡。
池向向無語的來回看兄弟兩人,從上次鞭子打過後,狄耀從未探望過狄羽一次,更加一句話沒說過,今晚為了師母算是突破了。
狄羽明顯有點受不了,大概被哥哥寵慣了,這回被打了不說,還不理人,明顯失落了。
於是,回程的路上,池向向給他們機會的搶先鑽入了後座,她裝著在後面睡了,偷瞄前面的動靜。
大概覺得她真的睡了,狄羽大膽了,給自己撐氣場的,「她向我道歉了,寶寶不是我弄傷的。」
「誰道歉?」
「池向向。」
「誰?」
「……嫂子。」
狄耀點頭,眼睛仍瞇著,「知道自己明天該做什麼嗎?」
「道歉。」
「什麼?」
「……向嫂子道歉。」
「好。」狄耀瞇深了眼睛,打了方向盤上山,輪胎擦地摩擦聲極大,他的聲音也不弱,「記住,道完歉,長了教訓你下次再也不敢動家裡人一個手指頭,哪怕是狄家一張紙你都得愛護,那之後,你才是我弟弟。」
狄羽委屈的抿著倔強的唇,旁邊的人尾音一揚,脅迫道,「沒聽清?」
「聽清了!」擲地有聲的三個字,狄羽學會了搶答。
「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