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法老的寵妃Ⅲ‧終結篇》第三十三章 回憶

  西奈北部的夜風颳起幾分刺骨的寒冷,細長而明亮的月掛在深藍的天空中,寧靜的景色宛若童話。四周卻是凌亂嘈雜的馬蹄聲,耳邊響起呼呼的風聲和聽不懂的軍士的叫喊。

  赫梯的鐵騎發瘋了一般對埃及的百人部隊緊追不捨。孟圖斯授意士兵們將火把扔向身後,烈焰吞噬了乾燥土地上僅存的植物,稍微阻擋了一下後面趕來的宛若洪水猛獸一般的絳紫深黑。而緊接著,利箭就如同驟雨一般,席捲而來。這次連一向沉穩的孟圖斯也不由暗暗詛咒,「他們自己接受的條件,如此反撲,到底想怎樣。」

  艾薇的身體不住地發抖,孟圖斯連忙用斗篷圍緊她,安慰道:「殿下放心,陛下接應的軍隊離此不遠。」

  懼怕,不僅僅是雅裡記憶的復甦,更有宿命重現的恐懼。

  狹長的時空,重複的抉擇,一次又一次地掌控著她的命運。

  身後開始出現士兵從戰車上摔落的聲音。失去了駕駛人的戰馬拖著戰車在夜色裡奔跑,漸漸偏離了他們的隊伍。而餘下的人不敢回頭,只拚命地想要從死亡的厄運裡脫逃。

  突然,孟圖斯的聲音變得輕快,「看,陛下的軍隊就在前面!」

  他伸手指過去,不遠處站著一片望不到頭的巨大陰影。見到孟圖斯,陰影裡點起了宛若星辰的火把,慢慢地,照亮了年輕士兵們的臉,以及讓全部西亞心生畏懼的火紅得刺眼的旗幟。

  那是塞特軍團的標誌。士兵們精神抖擻,處於最高備戰狀態。

  「再往前走,就是埃及了,雅裡他們不會繼續追上來!」孟圖斯回頭,振奮地鼓勵著身後的將士。而艾薇的視線,卻彷彿定格一般,落在塞特軍團的最前面,就再也無法移開。

  果然,看到了埃及派來的重兵,赫梯的軍士詛咒著、叫喊著,卻無可奈何地停了腳步。孟圖斯與身後剩下的不到五十名的士兵終於融進了塞特軍團。孟圖斯躍身下馬,恭敬地單膝跪地,向隊伍最前方的指揮者拜禮。

  他卻淡淡揮動彎在手裡的馬鞭,示意紅髮的將軍讓開。

  孟圖斯轉身去指揮軍隊追殺赫梯,嘈雜而紛亂的場景彷彿已經離他們遠去。火光溫暖而躁動,艾薇緊緊地抓著手裡的韁繩,粗糙的感覺摩挲著指尖,身體依然在微微顫抖。她用力地咬著嘴唇,直到櫻色的唇被咬破,微鹹的血滲了出來。

  只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保持冷靜。但是,所有的努力只到此為止。

  他策馬走到她的面前,僅有一步之遙。橙色的火焰使得影子歡快地跳躍,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清澄的寶石,映出了她的樣子。

  漫長的沉默讓她無所適從,她躲避著他的視線,心臟瘋狂地跳動,說出來的話卻彆扭極了,「你何必要費這麼大的力氣找回我,找別人代替我吧。」

  他又是一段沉默,隨即慢慢地說:「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二十歲時的一次晚宴上。」

  這句話一出口,艾薇猛地抬起頭,水藍色的眼睛裡他頎長的身影隨著火把暈染出溫和的光芒。

  「那天因為我的計畫,宴會廳裡大動刀戈,你明明怕得要死,卻阻止我殘忍的行為。」他低低地說,聲音平穩地穿透空氣,傳到她的耳朵裡,「我又一次見到你,你竟然變成了瘦小的男孩子的模樣,把自己塗得黑黑的,卻在吉薩之戰大顯身手。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你還拚命地假裝不認識我……」

  他淺笑,隨即又說,「我有一次和你走在孟斐斯集市上,你終於告訴了我你名字的寫法。你囑咐我別忘了,但其實我只看一眼就記住了。」他跳下馬來,抽出身側的寶劍。握住劍柄的手好像用了極大的力量,他看似輕描淡寫,卻非常地小心,略帶顫抖地在地上寫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薇」字。雖然有些古怪,但是很容易辨認。最重要的是,從他自己的角度看,這個字是反的。

  他抬起頭,琥珀色的眸子真摯地看向已經說不出話的艾薇,「薇,沒有人可以代替你。」

  那一刻,艾薇終於再也說不出話來,大顆的淚水從她的眼眶裡爭先恐後地向外湧出來。

  「我想了這麼久,腦海裡卻只有這些片段而已……」

  艾薇拚命地搖頭,眼淚伴隨著金色的頭髮一起,飛揚在深藍的夜空裡。雅裡想起來了,他也想起來了。另一個時空的記憶一片接著一片地被他們提起,她感覺自己處在一個美好得宛若泡沫的夢裡。

  不敢相信,因為一旦信了,她就會醒了。

  他走到她的身邊,溫暖而乾燥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終於被他拉下馬來,重重地落進了他的懷裡。

  他緊緊地攬住了她,修長的手指,深深地扣住她的身體,似乎再也不願放開。

  微涼的風,將她金色的頭髮吹進了深藍的夜色裡。冰冷的月在這一刻染上了溫和而純潔的光芒。刻骨銘心的名字穿越了漫長的歷史、跨越了虛幻的兩世,再次被熟悉的聲音喚起。他們緊緊擁抱彼此,宛若一尊雕像一般佇立在那裡。拿著火把的士兵都背對著他們,只有月光柔和地籠罩著他們,將他們沐浴上美麗的金色。

  只親手接觸過火之鑰的拉美西斯,記憶都只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可哪怕僅是這些,都已經足夠了,足夠讓她緊緊地抱住他。艾薇抱住他的手臂又用了更大的力量,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絕望似乎都已經煙消雲散。那麼多年,那麼多的思念,總算,她回到了他的身旁。

  她金色的頭髮宛若流水,傾瀉而下,輕輕地滑過了他的手指。

  如果清晨縹緲的夢境裡的她也是真實,如果在沙地上寫下她名字的她也是真實,如果不惜一切代價為他擋住衝過來的寶劍的她也是真實,交錯的記憶好像千絲萬縷的細線,穿插在他的生命裡,融進他的命運裡。

  僅是片段,也無法剝離。

  所以就可以解釋了吧。他的執著、他的不顧一切,只想留她在身邊。不擇手段,不惜代價。

  他輕撫她的頭髮,垂頭看著她,視線清澈而專注,「請你告訴我,我們的全部事情。慢慢講,我有一生的時間來聽。」

  提起一生,時間彷彿更加漫長。

  懷抱因為這句話而變得溫暖,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哽嚥著,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轉身吩咐士兵,排轉隊形回到下埃及。孟圖斯過來向他匯報雅裡的離去,以及行軍路線的建議。他聽著,如常般冷靜而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唯一不同的是,他一直緊緊地將她攬在懷中,似乎一秒也不願意離開她。皮膚接觸的地方漾起炙熱的溫度,北西奈的夜風終於不再寒冷。

  他交代完了事情,垂頭看向她抬起眼目不轉睛看著他的樣子,睜大的水藍眼睛好像總是不相信他已經想起了一部分過去的事情,脆弱而不安的樣子讓人更多憐憫,於是便又垂頭吻在了她的額頭上。

  她眼看著又要哭起來,他就用身後的斗篷將兩個人圍到一起,不讓別人看到她狼狽的樣子,「我若是早一點想起來就好了,想起吉薩之戰、想起尼羅河慶典、想起孟斐斯集市……那麼之前的很多事情,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別哭了,好嗎?」

  每聽他多說一件事情,心緒就更加亂去。緊緊地抱著他,不住地點頭。

  又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有些為難地開口,「薇……」

  她不明所以地昂首,只覺得他的面孔在燈火下顯得格外虛弱。只覺得腹部感到溫熱的液體。艾薇下意識地鬆開手,卻看到自己白皙的手臂上染滿了猙獰的鮮紅。再一抬頭,他英俊的臉龐已經因疼痛而微微扭曲了起來。

  那一刻,她怔住。

  痛苦的記憶宛若凝重的潮水湧上頭來,之前所有的一切彷彿變成了虛假的夢境。她顫抖地放開抱住他的手,踉蹌地後退了幾步。一次次夢到他記起了一切,而每次醒來之前都是以他的死亡進而告終。被現實背叛了太多次,心已經變得千瘡百孔。可就在這時,手腕被他緊緊地握住,炙熱的溫度深深地嵌入了她的皮膚裡。

  那一刻,空氣中縹緲的血腥味道是如此真實。

  他輕輕地說,聲音宛若懸絲,「我不知道以前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擔心,但是我不會離開你……」

  她突然驚醒一般,抬起頭來,叫道:「孟圖斯將軍!孟圖斯將軍在哪裡?」

  拉美西斯被送進埃及邊境軍隊主帳的時候,已經近乎昏迷,而手卻彷彿堅硬的石塑,緊緊地抓住艾薇不放。軍醫戰戰兢兢地解開他身上的鎧甲,再用刀裁開他的內服,側腹的位置已經是鮮血淋漓。他們費了很大力氣,才止住血,血污稍微乾淨,傷口詭異而猙獰,就好像誰的手曾經將他的身體刺穿。

  腦海裡自然地聯想到了一個黑暗的影子,然後她拚命地搖頭。

  孟圖斯說:「陛下遇刺那天幾乎丟了性命,昏迷了足足七天的時間,而每次意識稍有恢復,便是著令旁人找尋艾薇公主的下落。」他頓了頓,「傷口根本沒癒合,但是聽說公主您在亞述,就立刻帶著人往下埃及趕。」

  他繼續說,「刺傷陛下的是赫梯的使者,但是因為沒有捉住所以沒有證據。」然後他頓了好久,「殿下,屬下隨著陛下南征北戰很多年了,從未見過陛下對誰好像對您一樣……懇請您,不要再做讓陛下擔心的事情了。」

  月色被初升的朝日漸漸吞噬,天空由暗夜的深藍漸漸過渡到了清晨的橙柔。

  因為拉美西斯的傷勢,整個塞特軍團在西奈北部邊境地帶駐紮。艾薇就坐在拉美西斯的身邊,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於是她也就不放開,冰涼而白皙的手也覆蓋回他的手背上。

  很久以前他說過,成為年長國王之子,就要付出與常人不一樣的努力。

  每天品嚐一點毒藥,與埃及最強大的戰士練習劍術,與朝中最有智慧的臣子談論政事。即便如此,還要提防著暗殺、陷害、政變……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心中彷彿正經歷著痛苦的回憶。小心地展平他的眉頭,隨著溫柔的表情,眼淚掉落了下來,摔在他的臉頰上,再緩緩地滑到深灰色的床單上。

  拉美西斯在傍晚的時候終於醒了過來,艾薇安靜地趴在他的身邊,金色的頭髮稍微長長了一點,宛若柔軟的光線,傾瀉在他結實的手臂上。身體一動,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一直緊緊地扣著她的手腕,直到指尖都已經沒有了感覺。鬆開手,她白皙的腕部已經是一圈深深的紅印,壓在另一圈似乎被灼燒的痕跡上,宛若變成了一副淡淡的鐲子。

  他輕輕地伸手過去,小心地碰觸她的頭髮,絲絲分明的觸感摩挲過他的手指,她真實的樣子令他幾乎難以呼吸。突然,她均勻的呼吸被打斷,她猛地從夢中驚醒,看到他的臉,先是一陣迷茫,然後緊接著,好像想起什麼一般,立刻轉向屋外呼喚軍醫。醫生匆匆忙忙地走進來,看到拉美西斯醒了,又是一番感激神祇的呼喊,緊接著就開始為他換藥、包紮。

  為了不妨礙他們,艾薇就乖乖地站到一邊,看著被眾人圍住的法老發呆。

  他有些不耐地等著眾人整理他身上的傷口,軍醫剛剛做好包紮,他就轉頭對艾薇說:「薇,到我身邊來。」艾薇又是愣了一下,然後走過去,被他一下拉著坐到了床邊。

  「吃東西了嗎?」

  「好像沒有……」被他突如其來的溫柔震驚了,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們出去拿些吃的進來。」

  幾個侍者應承著走了出去。

  「冷不冷?」

  「……還好。」

  他就又將她攬緊了一點,用自己身上的被單將她一起裹了起來。周圍的軍醫實在是如坐針氈,紛紛拜禮然後爭先恐後地溜走。他就繼續說:「都不錯的話,收拾收拾,我們就回去吧。」

  艾薇歪著頭,「但是你的傷口怎麼辦?」

  他輕笑,吻上她的髮梢,「我想早點回去,舉辦我們的婚禮。」艾薇點點頭,可緊接著,眼神又變得黯淡了起來。他頓了一下,隨即問:「怎麼了?」

  艾薇頓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結婚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聽到這句話,他的臉極快地沉了一下,而隨即又是那一副淡淡的樣子,嘴角帶著幾分難辨真意的笑意,「怎麼了?你和我已經是這樣的關係,不嫁給我,你要怎麼辦?」

  艾薇的眼睛驟然睜大了一下,然後水藍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重複了一次,「以後再說吧。」

  他蹙了蹙眉,終於抿住嘴,不再提這件事情。

  談到結婚,就要面臨很多現實的問題。奈菲爾塔利王后、卡蜜羅塔、他的女兒、他的情人,還有在結婚之後她又會擾亂歷史的麻煩事情……關於過去有很多美好的回憶,但是一旦從夢裡走到現實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變得複雜得令她不知所措。雖然在腦海裡幻想了很多次有一天他們重新在一起的畫面,但是事實的襲來令人措手不及,她真的做好準備,忍受這個歷史裡既成的一切嗎?

  本能地,她想逃避這個所謂的真實。

  憑著他想起來的碎片,欺騙自己,以給自己一個留在她身邊的理由。

  但靠著幻想,可以支撐多久呢?

  就算她想如此逃避,他呢?

  一行人先是到了孟斐斯落腳,一到行宮,他就消失不見,撐著傷連開了三天的會,然後就又帶著她一路向底比斯趕去。經過半個月的奔波,他們總算風塵僕仆地回到了熟悉的底比斯宮殿。雖然為了照顧法老的身體,行軍的速度十分緩慢,但是在馬上顛簸了這麼久,再加上艾薇一路上都很興奮地和拉美西斯聊過去的事情,到達底比斯宮殿的時候,艾薇驟然覺得自己累了。艾薇轉身往關了自己好幾個月的熟悉的寢宮走回去,卻突然被他拉住。

  「怎麼了?」她一邊揉眼睛,一邊糊裡糊塗地問道。

  「你走錯方向了。」他回答著,半拉半拽地迫著她跟自己走。

  「沒錯啊?」艾薇看看自己正在行進的方向,又回頭看看他,「我住在那邊啊。」

  「以後不住那邊了。」

  艾薇已經困得迷迷糊糊了,任憑他拉她去了什麼地方,然後一頭紮進被子裡,沉沉地睡去了。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一睜眼,還來不及看清自己的新家,一直在門口待命的侍女就清晰地向外面報告道:「艾薇殿下醒了。」

  緊接著,數名侍女魚貫而入,向艾薇請安後,就麻利地開始幫她梳洗打扮盥洗更衣。天青石、黑曜石、綠松石、金飾、薄紗,一眨眼的工夫身上就被掛得滿滿的。她皺著眉說:「我不要穿成這樣,有白色的亞麻短裙嗎?」

  身旁的女官正要回覆,卻又有兩個上了年紀的老臣走了進來,乍一看,艾薇只覺得眼熟,還沒想起來是誰,他們就以與其年紀極為不相符的語速發問了起來。

  「艾薇殿下喜歡什麼顏色的寶石呢?」

  「艾薇殿下比較偏好哪種風格的設計呢?」

  「艾薇殿下平時喜歡什麼花呢?」

  艾薇怔了怔,迫於他們顫顫巍巍地拿出各種圖樣來、不問到結果誓不罷休的樣子,勉強地答對著。

  兩個人緊鑼密鼓地盤問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才匆匆地退了出去。緊接著,拉美西斯又跟著進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拉起她的手,「走,我們去尼羅河畔。」

  艾薇一頭霧水,「等等,你要我穿成這樣去嗎?」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隨即微笑道:「很漂亮,很適合你。」

  還沒反應過來,他親吻她的臉頰,連拉帶拽地扯著她往外走,「好了,快走吧,他們都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