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法老的寵妃Ⅲ‧終結篇》第三十六章 滄海桑田

  有的時候,會很牴觸醒過來,因為醒過來就會面對著令人無法呼吸的現實。

  耳邊是嘈雜的聲音,一直有一隻冰冷的手緊緊地握著自己。然後不知誰說了什麼,那隻手放開了自己,於是下意識地喃喃出聲,「不要走……」

  有話想說。

  但是她也不確認自己的聲音是否傳了出去,喉嚨只覺得好像嘶啞一般疼痛,話語好像自己的呼吸一般微弱,似乎融進了無限擴大的靜默裡。

  又過了不知多久,總算,那隻冰冷的手又握住了自己。然後下意識地,她又緊緊握了回去。

  可能一切都是夢。拉美西斯想起另一個時空的事情是夢,她失去了他們孩子的事情是夢,忠誠的朵想要殺死她的事情也是夢。一睜眼,她就會發現自己還是站在提雅男爵家裡燃著昏暗橙黃燈光的房間裡,冬靜靜地笑著,栗色的眼睛深深地陷進他蒼白的皮膚裡,然後說:「雖然找到了你,但是你再也不能回去那個年代。」

  分不清,究竟怎樣,痛苦可以更少一些。

  過了很久,眼皮終於感到了陽光的照射,艾薇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沒有看到提雅男爵家暗室裡昏黃的燈光或是自己房間維多利亞風的白色窗簾。天花板上繪製著古老的紋章,背脊傳來堅硬的感覺。

  果然,一切都不是夢境。

  側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指緊緊地扣著誰人的手。雖然一直沒有意識,但纖細的手指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緊緊地嵌入另一個人的手背,留下了深深的紅印。

  略顯憔悴的拉美西斯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緊緊地回握著她的手,他的眼睛裡泛著血紅,下巴上是凌亂的胡楂。

  再抬眼,房間裡黑壓壓地圍滿了人,御醫、侍者、衛兵。

  只是他們都如此安靜,因此她幾乎絲毫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手中的觸感炙熱而堅決,卻不像是最初將她從火焰中救出來的人。或許是剛從昏迷中醒來,腦子十分不靈光,或許只是本能地想逃避發生過的、令她痛苦得無法接受的事實。她一開口,竟是問道:「剛才,冬在這裡嗎?」

  話音一落,室內的溫度更宛若降到冰點。

  她的聲音裡還帶著幾分沙啞,聽到她說這句話,拉美西斯的眼睛暗了一下,隨即示意身旁眼眶紅紅的阿納緋蒂端水過去給她。阿納緋蒂手忙腳亂地走過去,差點把水杯打翻在了地上。

  「冬‧柯爾特,刺殺法老、叛國並多番潛入宮殿,應處以極刑。」說話的是靜靜佇立在一邊的禮塔赫。他宛若黑曜石的眼睛裡也沒有了日常溫和的光芒,裡面確是有幾分尖銳的殺意。

  「冬,刺殺法老?」艾薇重複了一遍,雖然早就有所預感,但是再次被確認,心裡仍然是萬般的不願。

  在她離開埃及前往亞述之前,竟然是冬刺傷了拉美西斯。一個火花跳過腦海,她終於明白。

  冬的仇人就是法老,而他提起過的恩人,難道就是她嗎?

  就是一年前,銀髮的公主在卡爾納克神廟門口救下的那個孩子。因為冬是時空的複製品,所以他不能出手相救。他從未來回到現在,潛伏在法老的身邊。為了尋找機會,刺殺法老,同時也為了弄清楚,那一天究竟是誰救了他。

  腦海裡想起提雅說過的話,「他是一個殘忍的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奪走你的一切。」

  想起冬在未來的名字,提雅男爵。

  想起冬看著自己複雜又迷茫的眼神。

  他一直給了自己那麼多的線索,但是到了現在,一切卻才真相大白。

  冬傷害了自己最深愛的男人,但是冬也一次次地救了自己。

  腦子裡一片混亂,她突然有很多話想對冬說,她不由有些焦急地抬起頭,「那冬,在哪裡呢?」

  四週一片沉默,拉美西斯依然握著她的手,淡淡地說:「之前你一直在找的希伯來人,就是冬嗎?」

  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發問,她誠實地點點頭,隨即解釋道:「我不知道他竟會出手傷害你。你們已經將他抓起來了嗎?我可以與他說幾句話嗎?」

  他頓了一下,然後微微嘆氣,說了句:「是嗎?」

  禮塔赫從旁補充道:「艾薇殿下。冬‧柯爾特從火海裡救下了您的性命,因此陛下才放他走了,約定是他永世不能再回到埃及。」他的聲音變得冷漠起來,「如若我們再看到他一次,就算動用全埃及軍力,我們也一定會殺死他,在所不惜。」

  是因為他背叛了埃及,又傷害了法老吧!艾薇一怔,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就在這時,拉美西斯抬手制止了禮塔赫繼續說下去。他淡漠地轉身對醫生們吩咐了幾句,然後又對禮塔赫說:「艾薇公主是我的妹妹,這件事情當做王家的醜聞來處理,嚴格保密,禁止外傳。」

  禮塔赫躬身,帶著幾名祭司與臣子退了下去。

  御醫走上前來,餵了艾薇一些莫名的草藥。她都喝了下去,他們也就紛紛告退了下去。阿納緋蒂是最後一個離開屋子的,她的眼睛裡帶著擔憂與不安,但是迫於法老的命令,只好走了出去。

  拉美西斯在距離她床榻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走過去,在她的榻側坐了下來。

  「我不明白你。」這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琥珀色的眼睛裡帶著疲憊,映出她虛弱的樣子。他輕輕地拉著她的頭髮,脆弱而柔順的發絲在黯淡的光線下隱隱地閃著金色的光芒。他低低地說,「若我們經歷的事情都是真實,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可以這樣對待我,對待我們經歷的一切。」

  她靜靜地看著他,水藍色的眼睛裡映出了他從未變過的挺拔身姿,卻已然紅了眼眶。

  又是很久的沉默,他自嘲地扯扯嘴角,「你從最初就利用我尋找冬,隨即又和亞述的王子達成了尋找秘寶之鑰的協議。這些都沒有關係,我想起一切以後,更覺得你就算與雅裡有什麼過往,我也都無所謂,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可以了。但是即使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你還是不願意嫁給我。」他頓了很久,「我想,事情最差就不過如此了,我把你強留在身邊,心裡不過留著幾分僥倖,若你真心喜歡我,總不會狠心連我們的孩子都不要。這段時間,我可以想想辦法,把你的顧慮都打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一般,他疲憊地揉揉額頭。

  「我真是小看了你。」他擦擦艾薇已經濕潤的眼角,「我想要和奈菲爾塔利離婚,並且廢除卡蜜羅塔,宮裡的那麼多人都恨你,我每天都讓他們小心地審查你的食物,光試毒的人就已經死了兩個。我知道蓮是朵的女兒,因此對她格外提防,不許她隨意進宮。若不是你自己不和我商量就擅自讓她來見你,她根本就不可能有這個機會對你下如此死手。」

  他移開了擦著她眼角的手,「你昏迷了三天才醒來,我那麼擔心你。可你醒來時,連你自己的孩子都不問,卻只是顧著尋找那個曾經想要刺殺我的人。」

  他沉默了好久,但是卻沒有聽到她的回答。他的聲音終於變得冰冷,「薇,我真的不明白,但是我沒有辦法再這樣縱容你了。」

  他的眸子淡漠了起來,沒有表情的眼裡映出了她憔悴的樣子,「你不願做我的妻子、不在乎我們的孩子,如此,留在我身邊,你只會傷害自己。不如,你就繼續做我的妹妹吧。我會照顧你,讓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東西。如果,這樣你會開心的話。」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他的話語結束的時候,她知道,他不會再這樣與她說話了。他從來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他說的這些話就好像尖銳的利刃般,甩進了她的胸口,每一個音節都絞得她血肉模糊。不知為何,她不打算辯解,也不打算告訴他,她有多麼懼怕見到他、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想起她失去他們的孩子的事情。

  她不想再重複,她如何費盡千辛萬苦才能來到他的身邊,不想說為什麼她愛他,她有多麼的愛他。

  那些話,說出來似乎就變得很輕渺、很虛假。遠比不上,就這樣沉下去,沉進心底最深的地方。這次,她只是一試,看自己是否能瞞過歷史,留下一個他們的孩子。顯然,是沒有用的。繼續嘗試下去,她只會再傷害到自己,或者是他!

  看啊,朵已經死了……

  所以算了吧,只要她不影響這個時空,好好地隱藏在歷史的洪流裡。在他身邊,她便實現了她的愛情。

  她就這樣待在這裡,等到三年後的重大分歧,與已經獲得全部記憶的雅裡對決,保護年輕法老的生命。

  拉美西斯似乎在等著她說什麼。但是她蒼白著嘴唇,一個字都沒有吐。過了好久,她只是緩緩地說了一句:「三年後,會與赫梯有重大的決戰,在此之前,要全力備戰。」

  他怔了好一會兒,顯然這不是他期待聽到的話。他於是不再等待,金色的涼鞋落在天青石的地面上,發出寂寞的咯嗒咯嗒的聲音。

  他推開宮門,外面的臣子靜默地等著他。

  他再也沒有回頭,走出了她所在的房間。

  模糊的場景裡,他的背影如此清晰,宛若一個閃著金色光芒的影子,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視線裡。

  第二天,祭司院的第一先知聲明法老從未考慮過立艾薇公主為側室,她只是法老疼愛的妹妹,並非如之前宮中的風傳般要立她為王后。但是法老與奈菲爾塔利王后的離婚程序還在進行中,奈菲爾塔利王后與前文書官,亦是底比斯貴族的諾蘭偷情的事實已經被提交了法庭,況且這件事情在高級貴族間從來不是什麼秘密。於是雖然重新立後的「謠傳」被暫時擱置起來了,離婚程序卻是要進一步進行下去,而王后奈菲爾塔利也面臨著可能由「不忠」罪行帶來的重大懲罰。

  緊接著,法老下令未來三年的經濟模式轉為以加強國防、軍事為主的發展方式。埃及要很激進地鞏固、擴張與周圍鄰國的關係,隨時準備停戰協議結束後赫梯的反撲。同時,冬被列入了全國獎賞最高的通緝對象,一旦在埃及境內發現冬,即可立即處死。懸賞的金額可以買下一個小城。拉美西斯二世時期對希伯來人的排擠與迫害也就此正式開始。

  隨後,他納娶了十五個女人進入後宮。她們一半來自周邊重要的邦交國,一半來自朝中的主要重臣。

  過了一年,他又納娶了新的五名側室。

  阿布辛貝勒神廟立起來了,工匠們按照法老的吩咐,大神廟帝王的小腿上刻著奈菲爾塔利王后的形象。而那個時候,他們的離婚程序正辦得如火如荼,事情不免有些諷刺。

  時間過得久了,人們就逐漸忘記了當年風傳法老曾經不顧一切地迷戀自己妹妹的謠言。周邊的國家不斷有人送賀禮來,想要讓法老把他珍貴的艾薇公主嫁到他們的國家去,其中以剛剛被確立為亞述繼承人的王子薩爾瑪‧那薩爾‧薩伊爾的請求最為頻繁。傳聞中,甚至雅裡也曾經寫過書簡來,若法老將艾薇送給赫梯,他們願意再簽署停戰協議,甚至與埃及永世交好。

  但是,都沒有結果。

  人們說,滄海桑田。

  她以為若那段時空的記憶回來了,不管怎樣,他們都會是彼此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像並生的樹木,繁雜的根部交錯在一起,不管是否甘心、不管是否可能,都不會分開。但是一旦向歷史臣服,歷史就會無情地將原本不應存在的一切吞噬。

  或許,包括原本就很虛渺的愛情。

  還是會經常看到他,出席王家重要的典禮時,在王宮後面的蓮池發呆時,在宮門眺望尼羅河水時。他或是匆匆地帶著臣子快步地走過,或是手持著棋子沉吟思考,或是淡淡地看著臣下,吩咐著什麼。

  心若是被刺傷得多了,或許就不會再有什麼感覺。

  就好像在與他有過肌膚之親不過幾天,就看到另一個女人從他的宮殿裡跑出來一樣。

  那個時候,如果還有痛苦,那麼在他迎娶了第十七個側室後,就再也沒有感覺了。

  不,應該說,自己仍然是異常的痛苦,但是卻學會了不去感受。好像扯開頭皮,把自己的靈魂從身體裡抽出來一樣,從第三者的角度漠然地看著自己,漠然地看著自己的失意與痛苦,就好像在閱讀一本與自己無關的歷史書。

  拉美西斯二世,古埃及新王朝時期第十九王朝最偉大的法老。他長達九十二年的壽命、六十餘年的統治時間內,曾納娶了超過百位的妃子,其中包括在各大神廟上重複出現的王后奈菲爾塔利、自己的妹妹、貴族的女兒和各國的公主。在他的百位子女中,甚至有人的壽命比他還要短暫……

  王權時代的男人,妃子的數目即可反映他的野心。女人幫助他獲得領土、鞏固王權,同時繁衍後代。拉美西斯二世,因此出名。

  一次次地提醒自己現在經歷的,不過是既定的、指向唯一未來的歷史。

  三年的時間過得極慢,但是又好像一轉眼就結束了。

  她繼續學習寶石的鑑定與加工。不管她想要什麼寶石,他都有辦法叫人給她送來。雖然不能隨意出宮,但是因為手藝極好,所以她的作品很快就在埃及的貴族階層有了不小的名氣。每個人都以自己能戴上一副艾薇公主設計的寶石首飾為榮,而仿製品在坊間也不知不覺地流行了起來。大家漸漸忘記了三年前才華橫溢的可米托爾,取而代之被談起的,是已經淡出政治舞台,卻曾經頗有幾分傳奇色彩的艾薇公主。

  而三年裡,與他唯一的一次交集,是他迎娶不知第幾個妃子的那天。

  年幼的外國公主聽說了艾薇公主的大名,未嫁過來之前,就興致勃勃地請求她為他們的婚禮製作精美的首飾。

  因為內心極度的痛苦,她幾乎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能支撐過那段日子。於是就把自己關在他為她在宮殿裡築起的小工房裡,埋頭雕刻寶石首飾。連續七天她都沒有離開工房,到了第八天,在無數失敗品的基礎上,她終於做出了一個漂亮的荷魯斯護身符。她讓阿納緋蒂包了送給了那位小公主。

  但是送出去不到一刻水位線,就覺得自己很虛偽,於是就後悔得不得了。

  雖然歷史總算重回正軌,她只是作為他的妹妹旁觀。但是她根本不願意他與別人結婚,或許以後還會生下孩子。只是想想,就痛苦到難以呼吸,何況是以「妹妹」的身份送去賀禮。

  而這件事情似乎激怒了他,他親自來到了她的房間,臉色很不好地說:「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雖然心裡有所準備,但是還是忍不住和他大吵一架。吵架的時候格外好面子,選擇的話語就更加虛偽了起來,「兄長的妃子親自開口,依照我國的禮節,我總是要送點東西。」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臉色則可怕得好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一般,然後才冷笑地說:「可笑,這麼粗製濫造的護身符,你不要拿出來丟王室的人了。」他扔下這句,就再也沒有回頭。

  後來,卻再也沒機會見到那位年輕的公主。至於那個護身符,也再未見過,估計早就讓他叫人扔了出去。

  後來兩年,雖然手藝越來越精湛,做出的東西也越來越漂亮,她卻再也沒有送任何一個給他。

  時光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