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法老的寵妃Ⅲ‧終結篇》番外 曙光

  每個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義。

  樹木為我們提供陰涼與充足的生命之息。

  花朵為我們帶來美麗與沁人的芬芳。

  河水孕育著生命,土地意味著收穫。

  萬物生生不息,周此以往。

  我的母親坐在葡萄藤蔭下,將我抱在膝上,慢慢地為我梳理著頭髮,講述著年幼的我尚不能完全理解的話。她的手溫暖而柔軟,在她的懷抱裡,我漸漸睡去。

  而多年以後,在我漫長而沉重的生命裡,每一天我都在問自己。

  我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在我年幼的時候,對一切的瞭解都是如此懵懂。而在我懵懂的時候,一切都看起來這樣美好。母親溫柔而高貴,而周圍的每個人都將我小心地保護起來,不讓我受到半點傷害。而相對的,他們一直將我關在有著美麗花園的房子裡。我每日接觸著同樣的人,看著同樣的風景。

  五歲的時候,我偷偷地跑了出來。這一跑,我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外面的花園更大,事物更新鮮。我終於見到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們,他們看到我的服飾,先是不情願地對我拜禮,隨即卻竊竊私語,進而嘲笑起我來。

  他們說,其實我是被母親從河水裡打撈上來的。我淺色的皮膚、深陷的眼眶,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根本不像埃及人,不是希伯來人就是腓尼基人。他們還說,大家都知道,我當年是被放在一個蒲草箱裡,上面抹了石漆和石油,我被破爛的布包著,放在裡面。母親去河邊戲水,看到了蘆葦中的我,覺得我可憐,才打發侍女把我帶了回來,為我找了奶媽,將我養在她的身邊。這個王宮裡沒有人認可我的存在,大家礙於對母親的尊重,才小心地守護著我這個巨大的秘密,不讓法老知道。

  對於這些,我一無所知。

  等我回過神,我已經撲上前去,用手中的石塊狠狠地敲擊著其中一個孩子的頭部。

  或許我生自一個好戰的家庭,又或者我身上本就流著殘虐的血液。等我終於被人拉開時,尖銳的石塊擊碎了他脆弱的腦殼,鮮血混著腦漿一併灑在了地上。我拿著石塊,後退了幾步。愣著、愣著,直到奶媽衝了過來,抱著我拚命地向宮外跑去。

  她將我推出大門,然後將門緊緊關上。

  她喊著:「快跑!快跑!跑出底比斯,別再回來……」

  周圍的景色如螺旋般翻轉,門內奶媽的哭求聲和士兵的叫罵顯得如此紛亂不堪。我哭著,掙紮著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向著我家的另一個方向拚命跑去。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殺死的孩子是朝中重臣的兒子,埃及有名的貴族之子。可那名貴族死了孩子,急紅了眼,派出了他的私部對我窮追不捨。名義上是說我觸犯了法老,而實際上,他不過是想殺我為他的孩子報仇。

  所以,那個時候,我連母親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拚命地躲避著、拚命地逃著。但我能逃多遠呢,我跑出來才知道,世界有多大,天空有多麼寬廣。可同時,偌大恢弘的底比斯,排斥我這樣孩子的埃及人無處不在。我就算盡了全力,才跑到了底比斯外的一處神廟。我祈求神廟裡的神官可以救我一命,但是他們透過大門的縫隙看過我的樣子,隨即就冷冷地關上了我生存的最後希望。

  可士兵就要追上我了,他們揮舞著寬大的戰刀,荒謬地、執著地想要置我於死地。我拚命地跑著,本能地做著最後的抵抗,可我還是摔在了地上。

  那個時候,我不懂死會怎樣。但我不想死,我只記得奶媽在最後對我說的話,我要跑,我要跑出這裡。

  這時,我看到了前面模糊的人影。我拚命地爬過去,抬起頭來,看著那個陌生的人。

  她是救我的最後希望。

  求求您,救救我。

  記憶中那個人的面貌已經模糊。我看著她,因為眼中的淚水,我看不清她的相貌。我只記得她白皙的皮膚和如陽光般美麗的金髮。慌亂中,只見她站在我的面前,擋住了追殺我的士兵。陽光從她身體的另一側傾瀉出來,讓我想起了每天日出時,越過山頂的曙光。

  我從未在這個世界上見過這樣的人。她一定是神祇,出現在這裡,來拯救我。

  正在發呆之際,只聽到她堅決地喊著:「快跑,跑出底比斯,別再回來……」

  她的聲音清脆而透明,卻說了與奶媽一樣的話。這個國度再美好、再富饒,它終究不屬於我,我只能離開這裡。我哭著,咬著牙,拚命地向尼羅河跑去。我衝進尼羅河畔商人聚集的碼頭,躲進了商船的貨艙。

  我不知道商船要駛向哪裡,我其實也不在乎。隨波逐流,或許不是件壞事。沒有食物,沒有水,白天有酷熱的高溫,夜晚又凍得讓人睡不著。我在又窄又擠的貨艙裡,過了兩天兩夜。意識在清醒和模糊之間遊蕩。

  我想,就算我死了也沒關係。

  母親無法將我留在身邊,我不是埃及人,卻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我待在她的身邊,或許只會讓她為難。

  在極端的疲憊中,我漸漸失去了意識。一片黑暗中,似乎有誰把我拎了起來。

  「怎麼辦?怎麼會有個希伯來的小孩兒在這裡?」

  「拿到市集上賣了吧,最近有人在收這些。」

  「收希伯來人?不會是要……」

  「啊啊,這些人反正活著也是浪費。」

  我被強迫地灌下了水和不知是什麼的食物。然後再次被放在什麼地方顛簸。我任性地不願意睜開眼睛,因為不睜開眼睛,我就可以幻想自己還躺在母親的腿上,聽她慢慢地講著古老的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水一股腦地灑在我的臉上,我一個激靈,猛地醒了過來。

  臉上留著疤痕的男人,垂著和我一樣顏色的眼睛,冷冷地看著我。看我醒了,他拿出幾塊碎金子,扔給旁邊商人打扮的埃及人。然後他走過來,將我拎起來,拖著往外走。

  他說:「好了,從現在開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我們從下船的地方又輾轉,最後來到了一望無垠沙漠裡的綠洲。在那裡,我見到了數個從我這個年紀到十幾歲不等的、與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們。疤痕男對我說:「我買回了你的命,現在開始,就要你自己從我手裡一點點把命贖回去了。」

  我,一點點把命,贖回去?

  聽不懂。

  但聽不懂,事情還要繼續。他為我換上白色的短衣,然後騎馬帶著我,跑進了沙漠裡。

  我們走了不知有多久,他將我扔了下去,我吃了一嘴沙子,一邊咳嗽,一邊不解地抬起頭。從馬背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這週遭數里,只有你剛才看到的唯一一個綠洲。你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要自己走回去。」

  我來不及問任何問題,他轉身策馬就絕塵而去。

  我愣了一會兒,然後我開始哭。

  十餘天來的奔波、恐懼、不安,在這一刻化為了難以抑制的淚水。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再也回不到家了。我還……殺了人。我就坐在原地哭,哭了好久,哭到連抽泣嗓子都會覺得疼痛。天空上的星星彷彿一成不變,夜晚的沙漠開始變得寒冷起來。我抖著,環顧四周。但是除了沙子,我什麼都看不到。

  如果我不走回去,又會怎樣?我就死在這裡,反正也沒人在意。

  我這樣想著,放棄了求生的慾望。可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當時救下我的那個女子,我想起了她身後傾斜下來的光芒,我記起她拚命地保護我,被士兵刺傷。她從不認識我,她卻願意為我流血。

  這世上,至少是有人希望我活下來的。

  想著她,我覺得我總要試著延續自己的生命。這樣我或許會再見到她,我想對她說:「謝謝。」

  想到這裡,我支撐著爬起來,拚命地回憶著那個騎馬的人離去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當時坐著馬,不覺得遠,可作為一個五歲的孩子,走起路來,則覺得這段十分辛苦。因為缺水,嘴唇已經乾裂,而每次呼吸都覺得異常辛苦。

  每一步都沉重而艱難。每邁出一步,我都懷疑,我能不能再邁出下一步。就在這樣的懷疑中,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太陽逐漸升了起來,我在地上看到了自己疲憊不堪的影子。而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天際,我看到了當時匆匆路過的綠洲。幾個穿著白衣的孩子,向我這邊走來,其中一個看到了我,叫了起來:「他,是他!他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感到異常的放鬆。

  就如此,失去了意識。

  母親說,每個人都有擅長的事情。

  有些人會成為偉大的音樂家,有些人擅長書寫曼妙的文字。我也會有自己擅長的東西,在我長大的某一天,我就會發現,神準令我來到這個世上,必然有他的意義。

  我不知道我這一生,是否還有機會發現我所擅長的事情。

  從沙漠尋回綠洲,我不知道應該是生命開始,還是終結。每日醒來,我都被要求做著非人道的訓練。在沙漠里長跑,在夜晚的河水裡練習閉氣,學習使用各種武器。偶爾那個疤痕男會帶來一些動物,讓我們用不同的武器殺死它們,並感受不同生物肌肉的紋理與血管的脈絡。

  為什麼,我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過了這麼久,你都不知道嗎?我們是要被訓練成殺手的。」

  兩年之後,有天晚上,一直睡在我旁邊的小孩轉過身來,對我如是說。

  她的眼睛與我是一樣的胡桃色,白皙的皮膚、深陷的眼眶。我知道她是個女孩子,因為她的手腕處刻著一個小小的蓮花紋。只有女兒家,才會被刻下如此的文身。

  她看我懵懂的樣子,笑著回覆:「幹什麼,你真不知道啊?」

  她說,我們都是希伯來人。埃及王室對外國人的政策比較開明,但是因為希伯來人與腓尼基人類似,是很會做生意的一批人,賺了不少埃及人的錢。所以國民本身對希伯來人十分排斥。有些排斥希伯來人的貴族曾經在埃及邊界製造過小規模的屠殺,但因為整個國家對這個人種都十分不友好,地方官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把這件事壓下了。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幾次,有些極端分子就對埃及王室產生了遷怒。他們從全國各地蒐集了希伯來人的遺孤,加以培訓,然後有計畫地對王室和貴族們進行刺殺。

  「難怪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離開綠洲。」我喃喃地說。

  「是啊,他們去執行任務了。」她輕輕地回答,「一般去了,不管成功與否,都很難再回來。」然後她轉過頭來,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頓了一下。在這個綠洲裡,大家都有著自己的編號,從未有人問過我的名字。母親給我的名字,好遙遠。我撫著頭,然後說:「我叫……冬。」

  「冬。」她脆脆地重複了一遍,「我叫菲坦。」

  菲坦比我大兩歲,她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朋友,如師如姐。

  雖然是個女孩子,她卻是我們這群人裡表現最出色的。她用短劍的技巧非常好,有的時候她把一匹馬切開,過好久,鮮血才會溢出來。

  而我也逐漸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方式。在指頭上戴著與指甲大小相仿的寸鐵,手臂與指尖強化硬度,就算沒有武器,我的手指也可以達到如刀般的力量。很快,我在與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裡,開始逐漸脫穎而出。

  就連疤痕男也震驚地看著我,說:「當年我就覺得你有這個天分。」

  是嗎?那或許是我的天分。我在五歲的時候,就打死了一個十幾歲的貴族少年。仔細想想,不管是出於衝動還是憤怒,本身能做到這件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諷刺的是,我作為一個人所擅長的事情,竟是殺人。

  時光飛逝,菲坦第一次去執行任務。

  臨行前,菲坦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並不是每個去執行任務的人都不能回來。冬,你等我,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給你看。」

  菲坦和三四個出色的殺手一起離開了綠洲,我則持續著每日枯燥的訓練。

  一天下午,疤痕男拖著一個麻袋走了進來。

  「冬,練練手吧。」

  他把麻袋和我一起關進了一個屋子裡。我對這樣的把戲已經司空見慣。狗、小馬、駱駝,隨著我的技藝不斷精進,我殺死的動物越來越多。從起初看到血還會想嘔吐,到後來,把手隨便一擦就可以吃東西,就連菲坦都會為我如此極速變得冷漠麻木而驚嘆。

  我垂著眼,迅速地解著麻袋。

  袋口剛剛鬆動,裡面的生物就掙紮著想要爬出來。我退後了一步,指節卻繃得緊緊的,它一出來,我就會將它一擊殺死。

  可出來的,不是什麼狗、小馬或者駱駝,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埃及人!他與我相仿的年紀,眼睛卻被弄瞎了,黑色的窟窿裡流出深紅色的血。

  「這裡,是哪裡?」他顫抖著,哭叫著。

  我要殺了他嗎?我緊張地後退了一步。失去視覺的人,聽覺總會是異常的靈敏。他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磕磕巴巴地說:「是誰?……是誰?求求你,放我走。」

  「求求你!我家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必須回去!不回去的話,我的母親怎麼辦?」

  開什麼玩笑,這個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埃及老百姓。我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殺了他?我把手一收,喪氣地向外面走,可門被鎖上了。

  我敲著門,叫著,「喂!讓我出去。」

  外面一片沉默,然後是疤痕男冷冷的聲音,「嘿,你完成了任務,自然就出來了。」

  「這叫什麼任務,這個人不過是個老百姓,他什麼都沒做。」

  疤痕怪笑著,又說:「怎麼了?你平時殺死的狗、駱駝就做了什麼嗎?我們希伯來人就做了什麼嗎?你要學會憎恨埃及人。就算我們什麼都沒做,他們一樣殘殺著我們的同伴。」

  他的聲音從門外漫溢進來,很快屋內一片靜謐。

  埃及少年嚇得全身抖動,什麼都說不出來。

  疤痕男的聲音又變得冰冷,「五年的訓練,你總不會連一個人都殺不了吧?一刻水位線後,我就放把火燒了這個房子。希伯來人不需要沒用的存在。」

  話說完,我似乎感到時間的沙漏開始運轉。沙子慢慢地擠過狹小的通道,落到另外一面,發出幾乎細微而不可聞的聲音。

  那是生命流逝的聲音。

  我看著縮在角落的少年。他蜷縮著,什麼都做不了,被弄瞎的雙眼流著膿血。他如此脆弱,甚至不如一條充滿著求生意志的狗。但是看著他可憐的樣子,我心裡怎樣都聚集不起殺意。

  突然,我聽到外面疤痕男在屋子周圍灑油的聲音。若我不殺死他,我就無法離開這裡。我無法見到完成任務得勝歸來的菲坦,亦不可能再對當年救了我的那個人,道謝……

  我絕對不要因為這個像狗一樣苟延殘喘的埃及人,毀掉我生存的意義。

  噼啪的聲音想起,疤痕男沒有食言地點燃了火苗。火舌如巨蟒一般瞬間吞噬了房間的一角,熱氣燃盡了我心中的最後一份理智。我的手指堅硬地豎起,我一步步地走向角落裡哭泣的少年。

  我跑出房間的時候,大火剛剛吞噬了樑柱,我剛剛邁出去,房子就轟然倒塌,化為黑色的塵污,向空中緩緩升起。疤痕男已經沒了身影。遠處,夕陽將天空渲染成了火焰般的紅色。

  我的手上沾滿了血污,沉重而骯髒。

  真正苟延殘喘的人是我。從逃離底比斯後,就一直在疤痕男的施捨下,靠著拋棄良心、拋棄自尊,拚命地活著。這樣的我,就算我有天可以逃離疤痕男的掌控,回到母親的身邊,我也已經沒有資格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

  我沮喪地看著天空,卻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

  為了自己的存活,而殺死了一個無辜的人。那一天,我覺得心中有什麼堅硬的東西,漸漸地碎裂了。

  過了一個月,菲坦回來了。她失去了一隻眼睛,但是任務圓滿地完成了。她是一同出行的幾個人裡,唯一一個活著回來的人。疤痕男很重視她,但是菲坦卻變得沉默寡言,不管我怎麼問,她也不願提起任務的事情。

  而我,漸漸地習慣了殺人。對我而言,殺死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與殺死一隻貓或者狗沒有任何區別。他們都是類似的紋理、類似的溫度,沒有任何難度。

  疤痕男很重視我。他花了大力氣培養我,卻很少讓我去執行真正的任務。

  我十五歲那天,他對我說:「冬,現在到了你的最後測試了。通過這個測試,你就要去執行一個最重要的任務。我等了這麼多年,總算找到了你,以你的天分,你一定可以為我們希伯來人報仇雪恨……」

  疤痕男說,任務的書卷放在綠洲外百里處一個村民的家裡。但是到達那個村民的家前,我會遇到數個人對我阻擊。我要擊倒那些人,最後到達指定地點。

  殺人不難。

  這是我十年來學會的唯一一件事情。一路上,我確實地受到了無數蒙面人對我的攻擊。我合攏手指,輕鬆地將他們一一擊倒。不出半日,村莊就在眼前,這時,突然有人拿著短劍,跳到了我的面前。之前來攻擊我的人,都是三兩個人一撥,這個人卻單槍匹馬,看來一定是有些本事。

  我沒有多說,向那個人衝去。

  來者果然有些厲害,招招凌厲,迎面向我撲來。我收起了漫不經心的態度,開始全力抵抗他的攻擊。但終究,我還是更勝一籌。在無數次相互的回擊中,我抓住了他的破綻,終於在他一次攻擊中,我將手插入了他的身體。

  那個時候我想,他用劍用得真是不錯。如果有機會,真想讓菲坦也與他交手看看,不知誰勝誰負。可這個念頭剛剛閃現,我的腦袋就嗡的一聲,完全亂掉了。

  我驚慌地跑過去,扶起那個被我殺死的人,顫抖地揭開這人面上的蒙布。

  菲坦蒼白的臉上全是血跡。

  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淒慘畫面。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回身過去,一個個地掀起其他人的蒙布。

  每一個人,都是十年來與我朝夕相處、一起訓練、成長的夥伴。

  我最後的試練,竟是要殺死我在世上最親密的人。

  他們知道我是誰,卻依然如同冰冷的機器一般向我刺來。可我也沒有資格詆毀他們,我方才已經被殺意完全佔領了思緒。不然我怎麼可能不會發現他們是誰,我怎麼可能認不出菲坦——我竟然殺死了菲坦。

  來不及落淚,我將菲坦在路邊找了一處綠蔭蔥蔥的地方,埋了起來。

  我想起很多年前,菲坦第一次執行任務回來。她失去一隻眼睛,還是滿臉血污。我不管怎麼問她、怎麼搖晃她,她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她只是嘆著氣,輕輕地拂過我的頭髮。她說:

  「人是這樣的生物,只有在被深深傷害時,才認清對方如此珍貴。」

  菲坦,她殺死了對她很珍貴的人吧?而在她殺死對方的時候,她也被深深地傷害了吧。

  就好像我一樣,雖然我沒有受傷,但是我的心就好像被利刃刺穿一般,被翻攪著,胸腔已經千瘡百孔了。

  走到目的地前,不出所料,最後的障礙是疤痕男。他對我微笑,說:「很好。現在你來打倒我吧。」

  在我殺死疤痕男之後,我才明白,這是一個怎樣處心積慮的計畫。

  我除掉了這個暗殺集團的所有人,這個世上不會有人再知道我的身份。疤痕男為我安排好了劇本,那是希伯來人最終的任務,改變命運的任務——殺死法老,殺死拉美西斯。

  我本對他沒有特別的感覺,但我就算活著,也沒有什麼其他的意義。可想起這些年的過往,我莫名地,將失手殺死菲坦的罪惡、身為殺手的骯髒感、無力抵抗命運的無奈,全部歸咎於這個我素未謀面的年輕法老。

  那天起,自然而然地,我把殺死法老變為了我生存的意義。

  我要殺死他,我一定要殺死他。

  我坐在尼羅河畔,如是想著,盤算著下一步的計畫。突然,我看到不遠處的岸邊,趴著一個身穿白衣的人。

  不知出於何種想法,我慢慢走了過去,剛靠近,就被她一下子抓住了腳踝。

  她抬起頭,藍色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我,但卻好像看不清我的臉,或者說,她根本不介意我是誰、長什麼樣子。

  「拜託你,帶我回埃及——」

  說什麼呢?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我抽起腳,想要離開。

  但是她卻拚命地拉著我,她那樣纖細的手指,卻如此有力,深深地嵌進了我的腳腕裡。

  「帶我回埃及,我把這個給你。」她從胸前拿出一塊碩大的紅寶石。那寶石紅得妖異,遠遠看來就像一隻血紅的眼睛,卻又好像承載著流動的鮮血。她的眼睛已經半閉半張,若我就這樣不理她,她也就會那麼死了吧。

  但是我看著她金色的頭髮和白色的皮膚,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心裡隱隱記得的一個身影。

  我啐了一口,將她拉了起來,「你去埃及哪裡?找誰?」

  她像一塊破布一樣被我提拽著,垂著頭,低低地說,聲音清脆卻微弱,「孟斐斯……底比斯,都可以……帶我去見,見他。」

  「喂,他是誰?」

  「孟圖斯、禮塔赫、布卡……都可以,帶我去見他……」

  她甩出的名字都是埃及的政要人物。我一邊想著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一邊又有點好奇她怎會有這麼珍貴的寶石。

  思考再三,我決定日行一善,送她回去。萬一她真的與埃及王室有什麼關係,這對我以後接近拉美西斯,說不定還有些幫助。

  但是,我的命運,就在那天改變。

  我把她交回了孟斐斯,並拿走了那塊血紅的寶石。

  不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塊寶石是埃及之秘寶,有著它特殊的名字——荷魯斯之眼。全西亞的人都在尋找的寶貝,陰差陽錯地到了我的手裡,而我卻好像打開了詛咒之門,當我將它收進懷裡的時候,它將我帶回了過去。

  回到了十數年前的一個下午。

  我抱著要刺殺法老的心態,加入了為王室服務的暗殺集團。

  對我來說,殺誰都是一樣的。我很快變得成功,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了埃及的法老。我得以參加王室的晚宴,我有機會見到了將我養育了五年的母親——提雅公主。從貴族們的風言風語中得知,她當年曾經愛上一個希伯來人,卻遭到了拉美西斯的強烈反對,活活將他們拆散。我內心中,對於拉美西斯的恨意一層又一層地疊加了起來。

  總有一天,我會將我的手,狠狠地刺入他的身體。而他生命的終結,就是我生存的意義。

  我蟄伏著,積累著法老對我的信任,耐心尋找著下手的機會。

  有一天,法老命我去宮中照看一名側室所生的公主,保護她的平安。

  這樣一個殘虐、冷漠的法老,也會有在乎的東西嗎?我心裡帶著嘲笑,來到了王室居住的宮殿。

  那是我第一次正面見到艾薇公主。在我看到她金色的頭髮、白色的皮膚和水藍的眼時,我突然有種感覺,這個人已經存在於我生命裡很久了。我們這一次的會面,絕不是我們第一次的相會。

  可我卻記不清,到底什麼時候,我還曾經見過她。

  她抬著眼,帶著幾分不信任地看著我。

  而我只是謙恭地彎下腰,輕輕地問候:「殿下,冬拜見。」

  我記得她那個時候,略帶客氣地微微頷首,重複了一遍我的名字。

  在後來的很多年時光裡,我們命運的繩子互相交織著,糾纏著。在我得知她是救過我性命的人時,在我得知她是拉美西斯最大弱點的時候。我一方面懷抱著對她的感激,而另一方面,我又因對拉美西斯的憎恨,而想出手傷害她。終結她的生命,將會給拉美西斯帶來巨大的創傷與悲慟。那個永遠都高高在上的人,因為他,多少人陰差陽錯地失去了自己最珍貴的存在,我也想讓他嘗到這種絕望的感受。而另一方面,我能看得出來,對於艾薇而言,拉美西斯的存在是多麼重要。

  因此我猶豫著。

  她救了我,我應該保護她,不去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情。

  但若我放棄了刺殺法老的復仇計畫,我活到如今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我的未來,又要因什麼而活下去?我漫長的人生中,只有這兩個單純的目的。但它們卻完全地彼此矛盾著。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加可悲又可笑的人嗎?

  每一日,我都活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迷茫中。

  我陪伴著艾薇,離開埃及,前往古實。我看著她開心、沮喪、憤怒。她說她來自未來,但她卻是我見過活得最真實的一個女孩子。她就像活在陽光裡,而我永遠都是另一面的影子,追隨著她,仰慕著她,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後來,她為了保護拉美西斯而死,我選擇了利用荷魯斯之眼,去追隨她。

  神的力量不應為人類所用,妄想自己可以一次找到她,完全是我自大。在漫漫時空的旅程中,我思唸著她,想著我何時可以再見到她。

  我跳躍在時間的縫隙裡,短短十年,我經歷了別人幾世紀才會經歷的變化。我如飢似渴地學習著不屬於我出生年代的知識、思想、哲學。我如同一個盲者,突然被擦亮了眼睛。我想,若我能在她與荷魯斯之眼的詛咒接觸之前找到她,她便不會回到過去,不會愛上拉美西斯。她就會留在這個時空,而那個時候,我也丟掉荷魯斯之眼,與她一起留在這裡。

  我可以照顧她,讓她活得幸福,讓她不再受到任何傷害。這樣我的人生也會是充滿著意義的。

  我充滿期待地計畫著,終於,在她起程前往莫迪埃特家族之前,我在機場找到了她。可就差那麼一點,就只差那麼一點。她還是接觸到了亞曼拉公主的詛咒,她還是開啟了時空的螺旋。而我,也必須要隨著荷魯斯之眼,前往下一個年代。

  我終於明白,宿命是不可違抗的。

  在幾年後,倫敦的重逢,我們又一併回到了古老的埃及,但我卻比她掉落了更早的十年。荷魯斯之眼液化,不管我喝下多少次液化後的藥水,它只會燒灼我的喉嚨,卻不會將我帶回她的身邊。漫長的十年,我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我與她再次相會。我的命運被緊緊地纏繞在她的命運之路上,而她的命運,又被緊緊地纏繞在拉美西斯的命運之路上。不管經過多少時空、不管過了多少年,她就好像飛舞的小蟲,只要有半分機會,就會掙紮著飛向拉美西斯這耀眼的太陽,即使她會被日光的火焰,燃為灰燼。

  經歷了那麼多,我只能在一旁看著她。我永遠得不到她。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了尋找她,我在漫漫時空受到的挫折。

  在我親手刺殺法老後,我將她送離埃及。

  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想著,我的人生可以結束了。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突然,她轉回頭來,她對我說:「冬,你存在的意義並不僅僅為了報恩或者復仇……你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我抬著頭,夜風吹在我的臉上,而她的身影,已經漸漸遠去。我低頭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手,上面凸起的青筋提醒著我一直以來做過的骯髒勾當。

  我真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嗎?

  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活得更加有意義嗎?

  一次次地翻閱古卷,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荷魯斯之眼會液化。因為它是時空的複製品,而正品一定藏在廣袤西亞的某個地方。我將荷魯斯之眼的碎片送給了艾薇。她一定可以通過集齊秘寶之鑰,再次使得那古老的力量復活。而只有這樣,一切的輪迴才會重新開始。

  我突然想明白,在多年之後,我第一次得到荷魯斯之眼時,便一定是她交給我的。若她沒有把這神奇的力量給我,我便不會經歷這麼多的事情,我的人生便會宛若千千萬萬個希伯來人一般,單純而麻木。

  此時的我,心生感激。我感激神讓我與她相遇,感激神讓我得到這個年代不存在的知識,亦感激神賜予我心靈上的反覆與肉體上的折磨。這一切使我變得堅強而勇敢。

  活下去,耗費了我們存在於這個世上最大的勇氣。

  不管怎樣的苦難,不管怎樣的挑戰,我們應當帶著對未來的希望,堅強地珍惜每一次的呼吸,迎接每一次太陽的升起。

  希伯來人的子民們,動用他們龐大的財力和巨大的關係網,終於在埃及南部的一角,找到了失傳許久的、荷魯斯之眼的正品。那個時候,我最珍貴的人,艾薇——作為拉美西斯的王后伊西斯奈芙特已經去世了。我懷抱著對她全部的敬意、懷念與愛慕,將這塊神奇的寶石送回了她的身邊,希望她堅強而美麗的靈魂可以將其帶到遙遠的來世。

  那一刻,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她一定會再次回到這片她深深愛著的、眷戀的土地。而我也得以與她相會,從而獲得這些珍貴而難忘的記憶。

  而我,必須放下筆了。

  現在我要帶領我希伯來人的子民,翻越西奈山,走向新的世界。

  我們逃過了法老的追兵,逃離了埃及人們的唾棄,現在我們即將去到神賜予我們的土地,開始我們全新的生活。希伯來的子民們站在我的身後,互相擠靠著,取著暖。

  漫漫黑夜的一角被緩緩掀開,太陽的光線悄悄地爬過西奈山的一角,向空中延展過來。

  星星的光芒漸漸淡去,夜幕被輕描淡寫地撕開。

  我的子民們,低低地唱著聖靈之歌,他們流著淚,跪拜著,讚歎著生命的美好。

  母親,艾薇,菲坦!

  這一刻,我終於找到了我生命的意義。

  宛若樹木可以為我們提供陰涼與充足的生命之息。

  花朵可以為我們帶來美麗與沁人的芬芳。

  河水可以孕育生命,土地可以帶來收穫。

  我看到了山另一側亮起的神蹟,那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