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蔣夫人回家的時候顯得異常高興,甚至破天荒親自下廚準備了全家的晚餐,蔣澤晨看在眼裡,便知道董事會的決定一切如蔣夫人所願了,那麼自然,蔣澤涵並沒有如意。
——不過……我真心吃不慣西餐,媽,咱能換中餐麼?!
蔣夫人的表現在意料之中,而蔣澤涵的反應卻令蔣澤晨有些摸不清頭腦了。沒有不甘、沒有低落,蔣澤涵像是往常那樣歸家,態度親暱地與蔣澤晨聊天,早晨見面時的不愉快似乎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但是明明該因此而高興的蔣澤晨卻覺得萬分別扭,心裡總像是有一粒沙子那樣不舒服,似乎蔣澤涵今晚的笑語溫言都隔上了一層什麼東西。
——也許……是他有些大驚小怪了,也許是從未被蔣澤涵冷顏以對的他太過敏感,畢竟早晨那一遭連口角都算不上,沒有什麼值得在意的……
如此對自己強調,蔣澤晨卻仍舊不安,甚至有些自責,一想到這一次失敗對蔣澤涵而言必定是一次打擊,而他卻強顏歡笑什麼都不表現出來,他就坐立不安、渾身難受。
於是,等到晚餐後蔣夫人上了樓,蔣澤晨為自己鼓了鼓勁,敲響了蔣澤涵所在的書房的門。
推開門,蔣澤涵正坐在電腦前,蔣澤晨端著咖啡蹭了過去,放在了桌案上,不時瞥著他的一舉一動。
「謝謝,小晨。」蔣澤涵轉過轉椅,面對著蔣澤晨,輕笑著道謝,隨後想要端起咖啡,卻被蔣澤晨突然蹦出來的話弄得愣了一下。
「你在生氣嗎?」
蔣澤涵的目光閃了閃,疑惑而無奈地笑著搖頭,「我怎麼會生小晨的氣?小晨還在擔心今天早晨的事情?早晨的確是我不對,小晨是無辜的,只是在關心我而已,我不應該把脾氣發在你身上。哥哥向你道歉,好不好?」
蔣澤晨抿了抿嘴唇——他只知道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是到底他想要什麼答案,卻連蔣澤晨自己都模模糊糊的。
「我是在擔心早晨的事情,但是不是責怪你,哥你也沒有說我什麼,而且……而且我的確是投了反對票,阻止了你的提案,不是嗎?你真的不生氣,真得不怪我?」鍥而不捨地追問,蔣澤晨的心裡越加煩躁,語速也不禁快了起來。
「只是一次提案失敗罷了,我不會放在心上的。」蔣澤涵聳了聳肩膀,滿不在乎地笑了笑,眼眸微垂,「而且也不是因為小晨反對才失敗的,大家都在阻止我,是我能力不夠,說服不了董事會,不關小晨的事情。」
說完,半天卻沒有得到回應,蔣澤涵有些訝然地抬頭看向自己的弟弟,只見那孩子正死死盯著他,緊咬著下嘴唇,一副根本就不相信的指責模樣。不知為何,蔣澤涵心裡一動。
「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了!」突然爆出的話語,不僅是蔣澤涵,連說話的蔣澤晨都自己嚇了一跳,但是隨後,他馬上明白了這是他的心裡話,是他憋了很久的心裡話。
「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了……」喃喃地重複了一句,蔣澤晨的氣息有些急促,「什麼事情都憋在心裡,讓人根本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在打算著什麼。我不喜歡猜謎,我笨,猜來猜去的也太累了!我一直都在看著你,一直在猜測著你的想法你的心情,你明明很生氣,明明不甘心,明明也在怪我,為什麼不說?我們是兄弟、家人,如果你真心把我當成兄弟家人的話,我們不應該是坦誠相見的嗎?溝通可以解決問題的,如果你直接說了的話,也許一切沒有那麼複雜!也許——」越見激昂的話語猛地卡住,蔣澤晨再次咬住嘴唇,垂下眼簾,遮掩住剛剛目光灼灼,此刻又心虛不安的眼睛。
——他有什麼資格說蔣澤涵呢?明明……他也是不敢真正表露想法,不敢將一切坦誠相見的那一個。為了害怕破壞感情,因為怯弱猜忌,所以只能私下裡懷疑,暗地裡試探……這輩子,他和蔣澤涵也不過是半斤八兩罷了,甚至,他比蔣澤涵更加差勁。
——但是上輩子……如果上輩子他們能夠坦誠,不管不顧地將一切攤在明處說開了的話,是不是結局就會不同了……?
沉默的壓抑流動在書房內,流動在這對兄弟之間,坐在轉椅上的蔣澤涵震驚訝然,站在他面前的蔣澤晨則低著頭,陷入懊惱與自我厭棄之中。
良久,蔣澤涵輕輕嘆了口氣,輕喚了一聲「小晨」,引地蔣澤晨抬頭看他,隨後展開了手臂。
蔣澤涵沒有說什麼,但是蔣澤晨卻明白他的意思。躊躇了片刻後,蔣澤晨上前幾步,站到他的身邊。
被蔣澤涵扯著,跨坐在他膝上,後背的壓力讓蔣澤晨不得不柔順地靠向蔣澤涵的懷裡,將下巴抵在他頸彎的地方。
緊緊相貼的身體,熟悉的懷抱與氣息,讓蔣澤晨一直緊繃著的身體逐漸放緩,躁動的心情也隨之平和下來,眼眸半閉著,似乎回到了最熟悉的港灣。
抬手,仔細而輕柔地梳理著蔣澤晨後腦的黑髮,蔣澤涵收緊另一隻繞在他腰間的手臂,「對不起,小晨,隱瞞了你……哥哥的確很不甘心,很惱火,也……有些責怪小晨為何沒有站在我這一邊,明明我們之間才是最親密的,不是嗎?但是哥哥不是……不是想要有意隱瞞你的,只是覺得沒有告訴你的必要。這是哥哥自己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決,沒想到卻讓小晨這樣擔心,實在是……抱歉。」
蔣澤晨輕輕應了一聲,算作是回應,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或者說,他根本不需要回答——蔣澤涵只是在傾訴罷了。
「我對自己的決策很有信心,這一次提案極有可能成功,而成功後則會讓蔣氏更加輝煌,但是為什麼所有人都反對呢?到底是他們目光短淺、墨守成規、沒有進取心,還是我的確有什麼地方沒有想到?為什麼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反而一直叨唸著蔣國偉蔣國偉那個早就入土為安的傢伙?」
「……蔣國偉是我們爸爸。」蔣澤晨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蔣澤涵笑了一下,看不到他表情的蔣澤晨不知道這一聲笑意味著什麼,不過他也並不關心。
「其實,我曾經想過告訴你這個提案,讓你來支持我的,但是我又不想將你牽涉進來,你沒接觸過公司的事務,什麼都不懂,萬一……我是說萬一失誤了,那麼你也會擔上失誤的責任,所以我一直猶豫著,沒有說……沒想到劉……媽媽卻告訴你了。」蔣澤涵此刻看起來很放鬆,放鬆到稍稍顯露出了隱藏在他心底裡對於蔣父和蔣夫人真正的態度,而並非僅僅是表面上偽裝的那個好兒子、好繼子,「小晨,她是怎麼跟你說的?你……為什麼選擇了幫助她,而不是我?」
——這是蔣澤涵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比提案被董事會否決更加令他難以接受。
「因為……」——因為上輩子的記憶告訴我這次的提案有可能會失敗?這個回答蔣澤晨不能說,但是……其實,這也不是真正的答案,「因為……我害怕。」
——是的,他害怕,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什麼都不懂,媽媽給了我一堆材料讓我看、分析,我看不下去,更看不懂,完全無法做出決定,媽媽卻說這次我的意見很重要,重要到能夠決策提案是否能通過,重要到會影響到整個蔣氏。」蔣澤晨的聲音很慢,有些磕磕絆絆亂七八糟地吐露自己真正的內心,「我自己沒法判斷,更害怕判斷錯了,我不是不相信哥哥……或者說,也沒有我想像中那樣可以不顧一切相信你的那種感覺。我害怕擔負責任,害怕成為罪人,被責怪,所以我選擇了最穩妥的那個方法——就算哥哥的提案是正確的,就算蔣氏失去了這一次的好機會,但是、但是起碼不會遭受損失,不是嗎?而且……媽媽啊其他董事他們都是這樣選擇的,所以就算這樣的選擇錯誤了,也有一堆人墊背,董事們也指責不到我身上,他們自己都搞錯了……」
「你啊……」蔣澤涵失笑。
他明白蔣澤晨的話,也明白了他選擇的原因。一下子肩負太大的責任,大多數人都會受不了、選擇逃避,蔣澤涵既然沒有辦法允諾自己的弟弟跟隨他一定會成功,所以也沒有資格強迫他必須要追隨自己,不是嗎?在毫無保證、又無法做出自己的判斷、卻一下子面臨重要抉擇的時候,穩妥而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人的本性。
釋然之後,便是覺得自己之前生的那一場悶氣著實可笑至極,商場無父子、無感情,利益為先,這是蔣澤涵早就知道的事情了。他不會傻到去要求自己的一個朋友因為友情而放棄利益轉讓給他,或輸或贏大家都各憑本事,那麼他為何卻又會要求自己的弟弟因為感情而不計得失無條件地支持他呢?甚至還因為被對方拒絕而產生憤怒、被背叛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感情親疏不同吧……他對蔣澤晨的感情太深了,乃至於感性影響到了理性的判斷,鑽了牛角尖,幸好他的弟弟也是個感性而衝動的傢伙,立即就將他從牛角尖里拉了出來。
——這一次失敗,也算是各方面的磨練吧?無論是工作上還是感情上,理性還是感性。
「下一次……我會儘量不要出現這種情況。」蔣澤涵握著蔣澤晨的肩膀,將他推出自己的懷抱,認真地看著他的表情,「但是如果小晨的確不想要擔負這份責任的話,你也可以將這份股權轉賣給我,我……」
話說到一半,蔣夫人的聲音卻突然傳了過來,打斷了後面的話,蔣澤晨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書房的門,聽著蔣夫人的聲音似乎在客廳裡,仍舊急一聲緩一聲地叫著他的名字,滿是雀躍,似乎有什麼事情找他。
回頭看向蔣澤涵,示意他自己要走了,蔣澤涵點了點頭,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腦袋,笑道,「嗯,去吧,媽媽又不知搞出什麼事情來了。」
想起蔣夫人能折騰的性子,蔣澤晨立即苦了臉色,應了一聲後跳下蔣澤涵的膝頭,朝著書房門口跑去。
當手握上書房門把手的時候,蔣澤晨又不由自主地扭頭看向蔣澤涵,張了張口,「你說……賣股權……」
「隨便說說而已,小晨不用當真的。」蔣澤涵輕笑著擺了擺手,放鬆身體倚著轉椅的椅背,姿態閒適。
「……哦。」蔣澤晨點了點頭,轉身推門離開了書房,心中蔓延的竟然是連他自己也搞不清的……失望?
——其實,在蔣澤涵提出要買股份的時候,蔣澤晨並沒有先前自己所認為的什麼不滿抵抗的情緒,更有種得以將這份沉重負擔扔掉的解脫感覺。也許是因為他能感覺得出蔣澤涵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同樣也還是在關心著他、想要幫他分憂?畢竟他方才已經明確地表達出了對於公司責任的不喜甚至不安。
——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說出來,總比背後動作表面卻一派平和更令蔣澤晨喜歡,起碼他不會覺得自己被利用、被欺騙、被背叛,反而覺得這其實是順理成章、互利互惠的事情。
——那麼,如果下一次,蔣澤涵再次提出來的話,他是不是應該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