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梅納村狗展

  梅納村運動場是一塊位於葡萄園中的平地,平常主要是鎮上的足球隊在這裡進行比賽。到時候松樹下約莫會停上一打的車子,運動場內擠滿了球迷,看球野餐兩不誤。一年當中有一天,通常是六月的第二個星期天,運動場會另作他用。當天,林蔭道上掛起紅色、黃色的彩旗。雜草叢生的窪地也被清除乾淨,作為額外的停車位。路邊密密地豎起高高的竹條編織的圍欄,以防過往行人的眼睛吃到免費大餐。因為,這好歹是鎮上的大事,一場結合了克拉夫狗展和阿斯科特賽馬的盛會──梅納村狗展。

  今年活動似乎開始得比較早,也比過去更為嘈雜。剛過七點鐘,我們打開門,拉開百葉窗,剛想好好享受一下一週以來中唯一寧靜的星期天早晨。這個時候,鄰居的拖拉機在家休息,鳥兒們歌唱,陽光普照,山谷裡一片幽靜,多麼祥和。就在這時,山那頭半英里外,主持人開始測試他的話筒,尖銳的電子聲忽地響徹山谷,恐怕半數的盧貝隆人都被吵醒了。

  「喂!喂!一、二、三,早安,梅納村!」主持人停下來,咳嗽幾聲清清嗓子,聽來很像雪崩的聲音。「好,機器沒問題。」他把音量調低一個檔,調到蒙地卡羅電臺。一個寧靜的早晨就這麼報銷了!

  我們決定等到下午才去看這個狗展。那時候,開場節目應該都已經結束了,品種不好或者表現不好的狗都被淘汰了,大夥兒都用過午餐了,狗展中最佳的狗鼻子比賽也即將在場內展開。

  中午的鐘聲一響,擴音器突然安靜下來,原本此起彼伏的狗叫聲,頓時變成偶爾的幾聲低吠,聽上去像是精力過剩或是無聊,活似一首哀傷的小夜曲。除此之外,山谷裡沒有其他聲音,在接下來的兩小時裡,狗兒和其他所有東西都被排在了第二位,填飽肚子最重要!

  「大家都吃完了嗎?」擴音器又喊了起來,麥克風裡隱隱傳來壓低的打嗝聲。「好,活動繼續!」於是,我們動身,沿著小路前往運動場。

  停車場中的一塊陰涼空地,早就被一群眼明手快的商界精英們占據。他們都賣些啥呢?特殊品種的狗兒、雜種狗、具有特殊專長的狗,包括專門追蹤野豬的狗、獵兔子的狗、抓鵪鶉和鳥鷸的狗。這些狗兒在樹下被鐵鏈拴成一串,睡著了也不老實。就像給樹戴上了一條活的項鏈。主人們都長得像吉普賽人──高個子,黑皮膚,濃密的黑色八字鬍下露出閃閃發光的金牙。

  其中一個注意到老婆對一隻黑褐色的皺皮狗很感興趣,那隻狗兒正懶洋洋地用大大的後腳掌撓耳朵。「牠長得很漂亮,是吧?」狗主人說,金色牙齒對著我們閃閃發光。他蹲下來在狗的脖子上抓起一把鬆鬆的皮。「牠一生下來就像裹了個袋子似的,你可以直接提回家。」狗兒睜開眼睛,似乎接受了自己生來就披著一件尺寸大了好幾號的皮外套的命運,腳掌搔到一半就停住了。老婆搖搖頭,「我們已經有三隻狗了!」那人聳聳肩,鬆手讓狗皮落下,「三隻和四隻,有什麼區別呢?」

  順著運動場跑道向前走,場內攤販的貨色愈來愈有看頭。一個用夾板和鐵絲製成的籠子上,擺著一張說明,寫著「狐狸獵犬,專獵兔子和松露,真正的冠軍」。這隻冠軍狗短小肥胖,黑白夾雜,正朝天躺在地上打盹,四條粗短的腿向上伸著。我們幾乎沒有放慢腳步,但這對精明的狗販子而言,已是綽綽有餘。「牠長得不賴!是不是啊?」他把狗搖醒,從籠子中將牠舉起來。「看!」他把狗放在地上,從貨車引擎蓋上的空酒瓶旁錫盤子裡拿出一片香腸。

  「這種狗很特別的!」他說,「牠在吃東西的時候,沒有什麼事情能讓牠分心,全身都會變得僵硬,你壓牠的頭部後方,牠的後腳就會抬起來。」他把香腸放下,用樹葉蓋住,讓狗兒去找,然後把腳壓在狗兒後腦上。狗兒咆哮起來,咬他的腳踝。我們繼續往前走。

  運動場從午餐中漸漸醒過來,樹底下零星散落著折疊式小桌,上面還留著一些食物和空杯子。一隻西班牙獵犬成功地跳上桌子,把食物殘渣清理乾淨,然後下巴貼在一個盤子上睡著了。由於參觀的賓客吃得飽飽的,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加上天氣炎熱,動作明顯變慢了,他們一邊剔牙,一邊瀏覽本地軍火商人展示的獵槍。

  一個長長的檯子上,三四十支槍整齊地排成一列,其中包括一支最新型的黑色亞光霰彈槍,吸引了許多目光。但是有些展品讓我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哪個獵人會需要用到「銅指環」和「鐵流星」這種據卡片上說是「日本忍者使用的武器」呢?這場展示會和英國狗展上販賣的橡膠骨頭和發聲玩具真是有天壤之別。

  俗話說得好,有其狗必有其主。狗主人和狗兒長時間相處下來,慢慢總是會有幾分神似,在這裡,可以找到很多活生生的例子。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這理論也許指的是外表上的特徵──女主人和她的巴賽特獵犬有一個相似的下巴;濃眉毛、大鬍子的男主人必得配上蘇格蘭犬;體型瘦小的騎馬師後面總跟著一隻跑動迅速的小靈狗。但是法國就是法國,他們總是刻意借用時尚的手段把人與狗完美無暇地搭配起來,從而突出整體效果。

  優雅狗姿比賽中有兩名選手脫穎而出,人與狗互相襯托得天衣無縫,顯然他們也很樂意接受臺下土包子們的注目。女子組部分,一位金髮女郎穿著白襯衫、白短褲、白色牛仔靴、用白色皮帶牽著一隻白色迷你獅子狗,傲然走到吧檯邊,翹著蘭花指悠然啜飲柳丁汁。鎮上那些穿著裙子和平底鞋的女士們用吹毛求疵的眼光盯著她,那股子挑剔勁兒平時她們通常只有上肉攤買肉時才會使出來。

  男子組部分,則由一位矮胖的男士和他那半人高的大丹狗一統天下。狗很乾淨,背部黑得發亮。主人穿著一件黑色緊身T恤,黑色貼身牛仔褲和一雙黑色牛仔靴。狗兒戴著一個很重的黑色項圈,主人脖子上戴著一條纜繩般的項鏈,上面掛著一塊獎牌,每走一步就打到他的胸膛;手上還戴著一個類似的手鐲。或許是疏忽吧,他的狗兒沒戴手鏈,不過他們兩個高高地站在臺上時,倒是氣勢十足。主人做出一副必須用暴力才能制服身邊這個龐然大物的樣子,粗魯地猛拉項圈,大聲吼叫。狗兒露出大丹狗溫順的本色,沒有領會到牠應該裝出一副凶猛狠暴、桀驁不遜的樣子,反倒彬彬有禮,饒有興趣地看著從牠胯下來來往往的小狗。

  我們正在估算大丹狗的好脾氣能維持多久,一旦那些小狗們像蒼蠅般地在牠後腿處紮堆,牠會不會一口吃掉一隻來個殺一儆百。這時候,手捧獎券的馬修先生來了個突然襲擊。只需花十法郎,我們就有機會贏得由當地商人捐贈的運動器材和大吃一頓的機會,獎品有一輛越野腳踏車、一臺微波爐、一把獵槍或者美心牌香腸。我鬆了一口氣,幸好小狗兒不是獎品中的一項。馬斯爾先生斜著眼睛說,「你們永遠不會曉得香腸是用什麼做的。」看到老婆一臉恐懼,他拍拍她,「當然不是啦,我是開玩笑的!」

  事實上,展臺上有足夠做成香腸山的小狗。牠們在幾乎每一棵樹底下、毛毯上、紙箱裡、自製的狗屋及舊毛衣上,成群地躺著或是蜷成一團蠕蠕而動。我們從一個伸著幾十隻腳、毛茸茸的狗兒堆走到另一堆的時候,都在接受著嚴峻的考驗。老婆對任何四條腿鼻子潮濕的東西都很容易動感情。狗販子的推銷伎倆尤為無恥,只要看到她洩露出一絲的興趣,馬上從狗堆中抓出一隻小狗,塞進她懷裡,狗兒在她懷中很快地入睡。「看,多可愛!」那一刻,我已經看出她又心軟了!

  幸好,這時擴音器裡傳來介紹比賽現場的解說專家,替我們解了圍。專家一身獵裝打扮──卡奇帽、襯衫和褲子,嗓音低沉略帶沙啞。他似乎還不習慣透過麥克風說話,而生為普羅旺斯人,他也無法在說話的時候讓雙手安靜下來。所以,當他不時地用麥克風指示運動場上的不同地方時,聲音就變得時斷時續。

  比賽的選手在遠處排成一列,有超過半打的嚮導犬和兩隻品種不明的褐色犬。運動場上隨意放置了很多處小灌木叢,比賽的戰利品──一隻被高高舉起正接受檢查的活鵪鶉,將被藏在裡面。

  解說員使用麥克風的技術進步了許多,我們終於能聽到他的解說詞了。鵪鶉將會被綁在不同的樹叢中,參賽的狗兒要把牠找出來,但不能咬死,只能指示鵪鶉藏匿的地方,誰花的時間最短,誰就獲勝。

  鵪鶉被藏好後,第一位參賽者被放了出來,牠在前兩片樹叢裡聞了聞就走開了,最後在離第三片樹叢還有幾碼遠的地方站直,停了下來。

  「哈!這隻狗,真厲害!」解說員突然冒出話來,狗兒被他的噪音分散了注意力,抬頭望一望,很快又繼續前進。牠走得很慢,格外小心翼翼地把一隻腳放在地上,然後才抬起另一隻,頸子和頭都伸向樹叢,解說員讚美牠專注且動作優雅,但狗兒此時絲毫不受干擾。

  「太棒了!」解說員說,並開始拍手,忘了手上還拿著麥克風。主人牽回他的狗,一人一狗邁著勝利的步伐小跑返回起點。穿著高跟鞋和精緻的黑白套裝的計時女郎,把比賽成績記在記分板上。負責藏匿鵪鶉的人衝出來將鵪鶉藏到另一處樹叢裡,第二位參賽者入場。

  這隻狗立刻衝到剛才鵪鶉被捉走的樹叢邊,停了下來。

  「沒錯,那裡的氣味還很濃,再等一會吧!」解說員說。

  大家等著,狗兒也等著,後來牠厭煩了,也許是對被派出場幹這樣的傻事感到惱火,牠對著樹叢抬腿撒了泡尿,然後就跑回主人身邊。

  負責藏鵪鶉的人再將那隻可憐的鵪鶉重新藏了一遍,這隻鵪鶉顯然味道特別濃,出場的狗兒一隻接一隻地停在這個或那個剛剛藏過鵪鶉的空樹叢邊,抬起頭,試探性地伸出爪子,然後放棄。一位站在我們旁邊的老先生解釋給我們聽,他說,鵪鶉從這處樹叢被轉移到下一處樹叢,沿路留下了氣味,你還能指望狗兒怎麼找到鳥兒?牠們又不是千里眼。老先生搖搖頭,並用舌頭頂住牙齒發出頗不以為然的嘖嘖聲。

  最後一位選手,褐色犬中的一隻,看到對手一個個敗下陣來,變得興奮異常,一直不耐煩地拉扯繩子。輪到牠上場時,牠顯然誤解了自己在比賽中的角色,完全忘了還有鵪鶉和樹叢這檔事,而是炮彈般地全速繞運動場跑了一週,然後衝進葡萄園,牠的主人跟在後面緊追不捨。解說員喊著,「哦!一個火車頭,真糟糕!」

  太陽漸漸西沉,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哲學家」獵人俱樂部的董事長杜佛先生給優勝者頒了獎,然後坐下來和他的同伴們享受了一頓豐盛的西班牙什錦飯。天黑以後,我們隱約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笑聲和碰杯聲,而葡萄園的某處,還有人大聲叫著他的褐色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