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了。
到底是被斬首於街市上,還是病逝於床榻……她居然想不起來。
四個陰差抓住捆在她身上的鐵鏈,她不由自主被他們拖著向前飄飄蕩蕩。
天上腳下無數陰火流竄,偶爾會落在道旁的曼珠沙華上,瞬間騰起半人高的綠色火焰。碧火紅花,分外妖嬈。
道旁還有無數岔道,許多與她一樣著白衣的新死之人,被陰差們拉著向前飄。有的哭有的笑,也有人喃喃自語著什麼。然而就算是再怎樣痛悔自己的死,也會被這死寂的氣氛消耗光。
最後,只能默默無聲地按照順序,依次前進,通過遙遠的那扇邑都大門。
帶領她前進的陰差停了下來,等候入門。
她懶洋洋地抬眼四望,看看灰暗的天空,看看流竄的陰火,再看看如血一般紅的曼珠沙華。花如龍爪,妖嬈之外,卻還帶著一絲猙獰。
正看得發呆,卻聽身後幾個陰差說道:「這下可不知要等多久,幾個新鬼聒噪的很,不如先餵他們喝點忘川水吧。反正到輪迴的時候還是要喝的。」
忘川?她回頭,卻見一個陰差從懷裡取出一盞漆黑的酒甕,走到道旁,撥開紅花,果然露出一彎清澈的河流。
她說不上那河水是什麼顏色,只覺斑斕璀璨,裡面溶溶包含了不知多少東西。
陰差舀了一甕,走過來掰開一隻新鬼的嘴,不顧他的哭喊,硬給灌了下去。那鬼先是哭得厲害,慢慢地,卻不動彈了,面上浮出一種茫然呆滯的神情,猶如初生的嬰孩。
這樣連餵數鬼,哭聲就漸漸歇了。她見酒甕中還留著一些水,不由伸出手。
「給我看看。」她說。
那陰差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道:「好大膽,敢使喚你大爺。你再說一次試試。」
她只是伸手:「給我看看。」
陰差更不說話,抬手掄起板子就要打,卻被押解她的那些陰差慌忙攔住。
「歇住!你知曉她是誰?!不可魯莽!」
那陰差猶自不服,冷笑道:「我倒想知道她是誰!倘若是什麼貴人星官,又怎會用鎖魂鏈捆住?」
一旁另外幾個陰差將他拖到一旁,低聲道:「只因她死法不為律條所容,否則誰敢栓她?另她神智未開,否則此刻便教你神魂俱滅。后土大帝都對她忌諱三分,何況是你?」
那陰差倒被唬住了,轉頭仔細打量她,只覺她姿容秀美,卻神情茫然,只是眉宇間偶有煞氣出沒,著實有些古怪。
見她還伸手問自己要酒甕,他無法,只得乖乖遞了上去。
她丟了蓋子,急衝沖地把手塞進去撈,一撈上來,卻是零碎的片段,皆是他人生前的回憶。
再撈,卻是一個魔頭的回憶,燒殺掠奪,無惡不作,最後斬首於街市。
繼續撈,又是一個寂寞宮女,空對滿樹紅花,鬱鬱而終。
一連撈了幾次,卻總沒有歡樂的,不是纏綿病榻就是孤獨一生。
她只覺這些片段熟悉卻又陌生,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生前的自己又是做什麼的,不知為何,就是想不起。
陰差們見她似明非明,心下不由惶恐。此人天資聰穎,任性乖張,要在此時被她窺破了什麼,反而不好對付。只得賠笑道:「姑娘,快進門了。不如等到了裡面,判官斷了生死簿再看罷?」
她乖乖點頭,把酒甕還給那人,四個陰差帶著她飄飄忽忽,轉眼便來到了高聳華美的邑都城門前。
兩隻巨大黝黑的怪神守在門口,見了他們,便是一攔。
「牌子拿來。」
陰差趕緊笑吟吟地掏出朱紅牌子,上面寫了她的姓名以及生平要事。怪神大略一看,臉色微變,仔細看了看她,她卻絲毫不知,只低頭玩自己的衣帶。
「還未開智麼?怎麼能捆得她來?」怪神小聲問道。
陰差搖了搖頭,把手放在脖子上,輕輕一送。怪神頓時瞭然,猶帶顧忌地看著她,向兩旁退去,一面道:「請進。」
陰差們提著沉重的鎖魂鏈,將她拉了進去。卻見城內亭台樓閣比比皆是,與人間並無二樣,只不過居民皆為陰差,偶有老鬼做助手開茶館,都是沒有輪迴之人。
她只覺一切都很新奇,左看右看,倒忘了忘川水的事情。
一直被引到一座華麗樓台前,樓台的層層青瓦猶如鳳凰的翅膀,向上展開。上面祥雲籠罩,飛閣流丹,層樓疊翠,真是人世間看不到的奇景。
「姑娘請進。」陰差們恭恭敬敬地將她請了進去,有兩人替她鬆開腰上的鐵鏈,先進中門和判官覆命去了。另兩人留下看守著她,等候在大廳內。
青面獠牙的小鬼慌張地端了茶過來,她看那小鬼頭頂的肉瘤長得稀奇,不由伸手去摸,小鬼嚇得面如土色,當場哭了出來,一疊聲叫:「饒命饒命!」
陰差趕緊喝退小鬼,強笑道:「姑娘莫怪,他剛當值沒見過世面。就饒了他一次吧。」
她乖乖點頭,又道:「我只覺得他頭頂的肉瘤有趣,不能摸麼?」
陰差只有苦笑,心道:你是眾鬼的剋星,誰敢讓你摸一個指頭呢?
當下此間無話。卻說那兩個去覆命的陰差,把公文朱牌交給了判官,大鬍子判官也沉吟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過得一會,他才沉聲問道:「如何銬了她來的?」
陰差道:「她既為人,自然是死了之後把魂魄銬了。」
「蠢材。」判官皺眉,「誰問你這個!本官不知道她下世為人麼?」
陰差連忙笑道:「大人英明。小的原糊塗了。按說不該用鎖魂鏈銬她,但她在人間乃是自裁而死,倘若不銬,則有違律條。好在她神智未開,懵懵懂懂,也乖乖被帶進地府了。倒是要問大人,此次該讓她入何輪迴?」
判官摸著鬍子,沉思半晌,才道:「自裁……看起來她仍未得道啊,戾氣太重,還需要磨練才是。這次還是走原路,多加苦厄,直到她悟道開明為止。倘若再不明智,繼續自裁……你帶話過去,下次便讓她投入地獄道,由其自生自滅罷!」
那陰差得命,正要下去傳話,卻聽判官身後的帷幕裡傳來一個聲音:「等等。」
陰差與判官急忙回身拜倒,口中稱:「見過后土大帝。」
那似男似女的聲音說道:「寡人思索一番,覺得苦厄未必能悟道。她性格本身就乖張偏僻,如一直重壓,只怕煞氣更重。」
判官垂頭道:「不知大帝有何意?」
后土在帷幕後說道:「前幾世都給她痛加磨難,結果煞氣不消,神智不明,只怕不是良策。不如用雅樂安逸感化其,先感其心,再投入天道輪迴令其修仙,方是上法。」
判官有些為難:「她這一世為自裁,要投入天道只怕……何況修仙之路艱辛,成功者何其稀少,到時無法成功,反而浪費了大帝的美意。」
后土沉吟半晌,方道:「你且先將她留在地府,每日以修仙養性之書教導她。如此過一段時日,再看該投入哪一道。」
「臣,遵旨。」
陰差領了旨意出來,見她坐不住,在大廳裡到處亂看亂摸,對什麼都好奇無比,不由在心中暗嘆一聲。要將這個煞星留在地府,他們以後有的怕了。
他堆了笑,走上前道:「恭喜姑娘,后土大帝有旨意,讓姑娘先住在地府裡,清閒一段時日,再說轉世輪迴。」
她似懂非懂,怔怔地看著他。陰差心中叫苦,賠笑說:「就是……讓姑娘先在地府玩幾天,看看書散散步,等時間到了再送姑娘轉世。」
她便點了點頭,手裡摸著牆上掛的那幅九天玄女圖,道:「我喜歡這裡,就住這裡好了。」
陰差只得點頭:「姑娘既喜歡這裡,是我等的福氣。」
他回頭吩咐小鬼去二樓打掃客房,回頭又道:「姑娘,還有一件好事。大帝憐你神智混沌,忘記世事,便賜給你一名。」
她懵懂,茫然不知何事,一旁的陰差早將她輕輕拉的彎腰,囑咐道:「大帝賜你名,要跪下接受。」
她卻不跪,只瞪眼看著陰差,他實在無法,只得說道:「大帝賜汝名為璇璣,日後,喚璇璣者,便是姑娘了。」
她茫然地點頭,轉頭見小鬼從樓上下來,她又笑嘻嘻地去抓他頭頂的肉瘤,惹來一陣鬼哭狼嚎。
璇璣就這樣懵懂地在地府暫住了下來。表面上說是給判官打雜,端茶倒水,然而實際上有幾人敢使喚她?只能由她在邑都裡整日遊蕩,只求她別惹事就萬歲了。
判官每日閒下來便會帶一些修仙養性,講世間道理的書給她看,所喜她識字,天份又高,常常舉一反三,旁徵博引,令人咋舌。
時日久了,判官也不由感嘆后土大帝的英明。倘若當初讓那個懵懂的魂魄直接轉世,她只會一次又一次無意地犯錯,甚至不知究竟錯在何處。如今她博覽群書,於修仙一事興趣濃厚,倒也一掃先前的呆氣,露出點天份中的聰穎來了。
她好像一塊頑石,剛從河底撈上來,五官輪廓完全模糊一團,靈竅不開。現在用世事道理,仙人聖賢的故事教導她,細心雕琢她,終於漸漸嶄露頭角,藏在內裡的靈秀呼之慾出。
只有一條,令人頭疼。
她懶,懶得出奇,懶到天怒人怨。
只要能躺就絕不坐著,能不動心思考就不思考,成日只喜歡坐在忘川邊上發呆,一會撈一把出來看看,嗅嗅,再拋回去。
眾人都知道她想尋找的是什麼,但誰也不敢告訴她,她的前世記憶全部被后土大帝收走了。他要她斬斷之前的一切戾氣,從頭再來,獲得新生。
這日判官又找了她半天,卻不見人影,招來看守她的陰差,回說璇璣在忘川岸邊看花,呆了一下午,都沒動一下。
他心中有火,自己提著書去河邊找她,打算好好斥責一頓。這幾個月與她共處下來,兩人都有了點師徒情分,只因她好學聰敏,判官原本戒備的心態也放鬆起來,真正把她當作學生來教。天底下沒有老師會不為學生的憊懶而生氣。
出得邑都城門,果然見那一襲單薄白色身影在忘川邊坐著。他悄悄靠近,卻見她盯著岸邊如火如荼的曼珠沙華看,兩眼發直,不知想些什麼。
他正要出言喚她,璇璣卻不回頭,輕道:「老師。」
判官嘆了一聲,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與她一同看那鮮血凝成的彼岸花。良久,他才道:「看什麼?」
她淡淡說道:「看那顏色。我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總覺得應當是時常看到的,卻想不起來。」
判官心中微驚,口中卻道:「前世已經過去了,休要再為這些俗事煩惱,否則有違我教導給你的那些道理。」
璇璣「嗯」了一聲,「也對,老師的話總是對的。我一直覺得很有道理。雖然我很明白這些道理,但不知為何我覺得那些道理很遙遠,覺得很難做到。」
「哦?你覺得哪些事情是你難以做到的?」
「你告訴我,要修身養性,不要著眼於俗事過往,也不要妄想前瞻。那些事情容易讓人著魔,心不淨,無法修道。六根被污,就望不到形之外,容易沉迷聲色。」
她摘了一朵彼岸花,放在手上揉碎,鮮紅的汁液順著她纖細的手指間流下。
「可是,人生了心就是要想的。生了眼是為了看,生了口是為了說,生了耳是為了聽。如果這些都放棄了,我究竟該看什麼呢?我不明白老師說的成仙境界心中空明是什麼,成仙了之後……是什麼都不知道了麼?」
判官委實沒想到她會問這種刁鑽問題,不由怔了半晌,方道:「非也,心中空明是似是而非,知道卻又不知道,明白卻又不明白。」
「那他們究竟確實的知道什麼呢?」她問得認真,「知道了,難道還能裝做不知道嗎?仙人們過得快活麼?」
判官皺眉:「璇璣,你這是在鑽牛角尖。快活?你以為聲色中的快活是真正的大快活大歡喜麼?」
她垂頭,輕道:「我明白老師的意思。我只是不懂罷了。倘若無為無心,那何必要存在呢。我參不透,想了很久,覺得自己一定做不到。生了心便是要想的,讓我不去想因由,那生它為何?老師,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判官見她雙目清明,然而裡面霧煞煞,似懂非懂,有一種奇異的神情。他不由心驚更甚,深知此人聰明得過分,不知哪天真能被她想起來前因後果,到時候墜入地獄道成魔,就再也無法翻身,也枉費了天帝和后土大帝的一番苦心。
他沉默良久,心中終於成了一計,忽然拍手道:「璇璣的意思為師明白了!」
她急忙瞪圓了眼睛,奇道:「老師明白什麼了?」
判官笑道:「我便讓你看看自己的前世吧!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不由大喜,手舞足蹈地,連話都不會講了。
判官從岸邊撈起一把土,撒進忘川中,道:「慢慢的看,下次不許再問這些了。」
她急忙湊身上前,卻見忘川中波瀾起伏,灩灩水色漸漸凝聚成型,變成一個白衣女子。一見那女子的容貌,璇璣便是一愣。
是她自己。
但似乎又不是。
她面上殺氣甚重,雙眸猶如碎冰,寒意滲人。忽然挽了個劍花,裙袂一轉,不知刺中什麼,鮮血濺了她滿身。然後,她收功回劍,將臉一抹,左頰上便留下一個血痕。她忽然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彷彿痛快淋漓。
璇璣只覺這個場景似曾相識,那笑,那染滿鮮血的白裙,那雙碾碎冰雪的雙眸……她耳邊彷彿響起了熟悉的號角聲,金戈鐵馬,排山倒海的呼喊聲。馬上的將軍三頭六臂,周身有火焰圍繞。
阿修羅!那是修羅道!
她猛然在黑暗處抓住了一點靈感的光輝,正要脫口而出,身後忽然被人大力一推,頓時撐不住,噗通一聲摔進忘川裡,喝了好幾口苦澀的忘川水。
好像落水的大貓,她驚慌失措地往岸上爬,雙手剛撐到土地,心中便恍惚起來,前塵後事一下子化成煙霧,從她心中一點點消失了。她茫然地歪頭看著岸上的判官,心中有什麼想對他說,卻又忘了他是誰。
「你……」她喃喃,「我……」
奇怪,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忘了。到底是什麼呢?那到底……
判官喚來陰差,用鎖魂鏈套住她拉上岸,朗聲道:「璇璣,你在地府待了三月有餘,如今神智已清,本官先送你入輪迴轉世。望你來生勤加修仙,早日回歸天庭。」
說罷,眾人便架著她來到輪迴道上。陰差見璇璣迷迷糊糊,心知是喝了忘川水的緣故,不由小心翼翼地說道:「判官大人,這……要讓璇璣姑娘入什麼道?還是和以前一樣,去修羅道麼?」
判官搖頭:「非也,她已今非昔比,心智馬上便要頓開。如此關鍵時刻,只要把持不定便會成魔。故此本官施計點化她,令她飲下忘川水進輪迴。修羅道再不能去,否則前功盡棄。如今人世間修仙者眾多,以仙人為尊,便放她去人道吧。只要有誠心,來日定的結果。」
人道輪迴大門已然打開,裡面光華萬丈,不可逼視,隱隱然有千萬條道路蛛絲盤結。璇璣受了那光的照耀,整個人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化成一顆寶珠。
判官親自拈了那寶珠,走進輪迴大門,將她拋進那萬丈紅塵中,心中默念道:「倘若你我師徒有緣,日後自能在天庭相見。望你保重。」
是夜,首陽山少陽峰掌門人夫人產下兩女,彼時室內光芒萬丈,猶如白晝。掌門人禇磊於生產前夜做了一個夢,只見碧玉玲瓏,星光璀璨,便依次為兩女取名:玲瓏,璇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