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敏言是少陽峰敏字輩男弟子中輩分最小的,而敏字輩又是整個少陽派最年輕的一輩弟子。因此,很多雜事師兄們懶得處理的,都會交給他,他每日比其他弟子要忙碌數倍。
所以,忘事也是在他身上經常發生的。
這天吃完午飯,他早早來到練武場,提著劍還沒揮幾下,早有幾個師兄過來和他切磋。二師兄陳敏覺最狡詐,劍招上眼看要輸給小師弟,忽然開口道:「敏言啊,以後是不是你給小師妹送飯?」
鐘敏言心中一驚,劍招立即露出一個破綻,陳敏覺趁虛而入,手腕一轉,將他的劍擊落,笑道:「你輸了。這就趕緊去送飯吧?不然師娘知道了會心疼的。」
他居然忘了!鐘敏言灰溜溜地奔出練武場,去廚房拿飯。只因璇璣極少出現在練武場,他也懶得關注這個小師妹的事情,早上新學的仙法又複雜,他只顧著練招,竟把她被禁閉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真煩,禇璇璣一定和他有仇,她關禁閉,害他也跟著倒霉,每天要往那個可怕的明霞洞跑三趟,午後修行的時間也被迫縮短了。
他雖然平時愛開玩笑,什麼事都笑眯眯地好像不放心上,其實卻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他輩分最低,平時就不怎麼受到重視,總被人使喚做這做那,所以他在練功的事情上面極其嚴格,到了苛刻的地步,發誓一定要超過大師兄,再不讓人小看自己。眼下因為要給璇璣送飯,午後修行的時間等於減半,讓他怎麼能不惱。
廚房大娘倒是早給璇璣準備好飯菜了,放在籃子裡,見他來了便笑吟吟地遞給他,說道:「喏,快去吧。可別讓璇璣丫頭餓著。怪可憐的。」
可憐個鬼!可恨才對!她偷懶受罰,居然還連累別人!
鐘敏言走到半路,悄悄把蓋子揭開,卻見裡面放著兩盤菜,一碗白米飯,還有一杯水果湯。他偷偷撿了最大的一塊糖醋排骨塞嘴裡,吃得津津有味。
哼,就不給那丫頭片子吃!
明霞洞裡沒有光線,所以鐘敏言早準備了火把。好容易划船到了石屋,裡面卻黑漆漆地,沒聲音。他冷冷說道:「禇璇璣,吃飯。」
沒人理他。
鐘敏言有些著惱:「禇璇璣!」他提高了喉嚨。
還是沒人理他。
鐘敏言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趕緊跳上岸奔進石屋,火把一揮,卻見那個小女孩在石床上縮成一團,似乎是睡著了,手裡還抓著一根撥浪鼓。旁邊的石台上,有一灘燒盡的燭淚,還有三根沒燒的蠟燭和一把火石。
他嘆了一口氣,伸手去推她,說道:「禇璇璣,醒醒,吃飯了。」
璇璣迷濛地睜開眼,卻見眼前火光明亮,鐘敏言滿面不耐煩地看著自己,他手裡還提著一個黑色大籃子。
「吃飯。」鐘敏言把飯菜放在石台上,回頭一看,她卻縮在那裡不動,不由有氣,「你要是不吃,就說一聲,省的我每天飛來飛去,浪費時間。」
璇璣只覺渾身發冷,動都不想動。這人一向對自己惡狠狠地,好像欠了他一屁股債一樣。待要與他吵起來,卻又沒那精力;待要較真不吃,只怕娘會傷心。她猶豫了半天,只好從床上爬下來,裹著一堆衣服端起飯碗。
好在飯菜還有餘溫,甚是可口。她吃了大半,抬頭見鐘敏言盯著自己,便輕道:「你也想吃麼?」
鐘敏言被她說中心事,臉微微一紅,哼了一聲:「你快點吃吧,我好趕緊回去練功。」
璇璣喝了一口湯,道:「你現在就可以走。晚飯的時候再過來收拾舊碗碟,這樣就不會浪費你多少時間了。」
他倒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半晌,才說道:「你一個人在這裡,不想有人多陪你說話麼?」
璇璣卻沒回答,只是飛快把飯吃完,碗碟放進籃子裡遞給他:「吃好了,你帶走吧。」
鐘敏言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了,他訕訕地接過籃子,還想再說什麼,見她冷得臉色發青,心中不由一軟,柔聲道:「我晚上給你帶棉被和厚衣服過來吧?」
璇璣正求之不得,他既自己提了出來,她便乖乖點頭。
他甚少見到這個小魔女如此柔依乖巧的模樣,與印象中那頑固不化兩面三刀的東西倒是大異,這會便有些捨不得離開了。左右看看,又道:「那……你還想要什麼?書?還是玩具?一個人這樣呆著,很難熬的。」
她搖頭:「不用了,不麻煩你。」
鐘敏言只好上船,沒劃幾下,又跑回來,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沒好氣地說道:「衣服先借你,不許弄髒了。晚上我會再給你帶幾本書和蠟燭。小丫頭恁地嘴硬。」
璇璣垂頭不說話,他也確實不擅長和這種陰陽怪氣的人相處,只好急急地走了。
到了晚上,他果然遵守諾言,不但帶了兩床棉被,幾件厚衣服,還提了一摞書,一卷宣紙,墨塊硯台毛筆之類的,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木頭筆架。這些東西一擺,清冷的石屋終於有點溫暖的味道了。
「這些蠟燭你先用著,用完了我再給你帶。師娘要我代話給你,說洞裡濕冷,你要注意每天練功,否則會落下病患。這裡是玄明拳的拳譜,千萬記得要練。」
他一面說,見璇璣又是一個勁點頭,不由微微譏諷地笑道:「這會答應著,回頭又要當作耳旁風了吧?」
璇璣卻不隱瞞,說道:「是的,我不想練功。但我也不想讓別人動不動就對我生氣。難道點頭不對麼?」
鐘敏言乾笑兩聲:「歪理歪理。要被人知道你兩面三刀,說一套做一套,別人只會更生氣吧。」
「那也沒辦法。我不喜歡別人對我吼,我也不想練功。」
「為什麼不喜歡練功?你不想成仙嗎?」
「想,可是我懶。」
鐘敏言覺著自己再和她說下去只怕又會興起想掐死她的念頭。他真沒見過這種人,懶的理直氣壯毫不羞愧,一面還妄想成仙。
「哦,那你大約只能成一種仙。」他說著,一邊把蠟燭放在她床上。
「什麼仙?」璇璣到底是孩子,居然沒聽出這是假話,興致勃勃地問道。
鐘敏言勾起嘴角:「懶仙。你就繼續這麼無所事事下去吧,說不定哪日天庭就派人下來接你,封你做個懶仙了。」
原來還是在嘲諷她。璇璣有些失望,沉默半晌,方道:「我不想練功,但我一定會成仙。」
「是是,你就等著成懶仙吧!」鐘敏言轉身上船,懶得再和她說下去了。
石屋又恢復了死寂。璇璣怔怔看著案上的燭火,繼續每日的任務:發呆。
一定能成仙。她剛才好像是這麼說的。
其實連她自己也納悶,這狂妄的自信心到底是從哪鑽出來的,讓她脫口而出狂言。她不會拳法,沒有仙力,連劍也不會握,可她就是覺著自己應該能成仙。
可能鐘敏言說得對,她只能做個懶仙罷了。
別的神仙做不了,這個懶仙,舍她其誰?
卻說這邊廂璇璣一個人胡思亂想,那邊廂忙著辦簪花大會的少陽派上下眾人早已把她的事情忘在腦後。
八月十四,中秋節前一天,五大派的掌門及各支派要人齊聚少陽峰頂,為簪花大會做最後的篩選。與往年一樣,抽籤決定五人去大荒地捉妖魔,作為比武結束後的重頭戲。
說起簪花大會,別人都還不怎麼的,玲瓏卻是最激動的一個。整日裡就看她跑出跑進,到處找她爹娘。只因簪花大會五年才辦一次,整個少陽派包括最年輕的男弟子鐘敏言都曾見識過,故此雖然興奮卻也能控制住。玲瓏卻是生平第一次參加這種比武大會,五年前她才六歲,當時的比武情形她哪裡能記得。只是她興奮之餘又替璇璣難過,她一個人關在黑漆漆的明霞洞裡,這熱鬧場面,她可是看不到了。
這天她纏住她娘一早上,磨著要一起去頂峰看抽籤,好容易被何丹萍用一塊桂花糕勸住了。誰知她前腳剛走,後腳玲瓏就鼓動著鐘敏言陪她一起上峰頂。
「不行啦,我馬上要給璇璣送飯。再說師娘都說了小孩子別去湊熱鬧,那裡都是得道的長老高人,不小心衝撞了誰都不好。」
鐘敏言一口回絕了她的請求。
玲瓏急道:「那你送完了再去!咱們上去看一下就下來,好不好?我保證很乖,絕對不鬧事。」
鐘敏言一面往籃子裡裝菜一面道:「送完了飯我可要去練功了。你也別急啦,再過半個月什麼熱鬧都盡你看,再不會有人攔著你的。」
玲瓏哪裡忍得住,抓著他的袖子一頓好哥哥好敏言的叫,都快扭成麻花了。
「就陪我去一下嘛!看看抽籤嘛!敏言大哥!好大哥!求你了,帶我去啦!」
鐘敏言素來對這種死纏爛打的招數沒轍,只好嘆道:「我的小祖宗,你先放手。要讓師兄們看到了,我的皮可保不住要被師父揭了。我先給璇璣師妹送飯,回來再去,好不好?」
玲瓏見他答應了,不由心花怒放,又道:「咱們先上去看看,很快就下來,然後你再去給璇璣送飯吧!就看一下,省得你怕被人發現!」
鐘敏言沒辦法,只好丟了籃子由她拉著自己往峰頂跑。
少陽峰頂是掌門禇磊執掌的首陽堂,亦是招待來訪之人的大廳。要上去只有兩條路:用放在懸崖邊的白玉長圭,御物飛上去;要麼就乖乖爬樓梯,一圈一圈繞上去,起碼要花半個時辰。
這是少陽派的傲氣,不輕易接待無能之輩,要麼你乖乖回去,要麼你就乖乖爬上來。少陽頂峰高聳入雲,怪石嶙峋,尋常人一般也就望而生畏了。
「爬上去?」鐘敏言臉色好像苦瓜,望著有一大半隱藏在雲霧中的石階,他的腿就發顫。
「當然是飛上去!」玲瓏撅著嘴,「我才不爬台階!要花好久!」
「誰飛?你會御物?」
玲瓏嘻嘻一笑,指著他的鼻尖說道:「別裝啦!當然是你!以為我沒看到呢!那天是誰在後山背陰的地方偷偷御劍飛行?我可還沒問你呢!你要是還裝,我就告訴爹爹去!」
鐘敏言臉色一紅,「居然被你看到了……可別告訴師父!師妹乖,別告訴任何人,知道麼?」
玲瓏奇道:「為什麼不願讓爹知道?你已經會御物飛行,比四師兄他們厲害多啦。爹聽了高興還來不及呢!」
鐘敏言正色道:「這個風頭出了好處不多,壞處卻是大把。師父縱然是高興了,其他還沒學會御物飛行的師兄們卻少不得一頓罵。他們被罵了,這怒氣朝誰身上出呢?」
玲瓏若有所悟,點頭道:「你說的也對啊……可是這些事好複雜……大人們平時都想那麼多嗎?」
鐘敏言失笑:「想的比這個可多多啦!來,別廢話了,不是要上去看熱鬧嗎?再不去可來不及給璇璣送飯了。」
他走到山崖邊,不出所料,那裡放了一排白玉長圭。他撿了個半舊的,左腳微微一沉,長圭有些遲疑地載著他浮了起來,似乎還不能完全隨心所欲地駕馭。他試著飛了兩圈,這才回來對大呼小叫的玲瓏伸手笑道:「上來吧,小祖宗!上去之後可千萬不能這樣嘰嘰喳喳了。」
玲瓏滿心歡喜。要不她怎麼就喜歡和鐘敏言玩,還是小六子最好,什麼都順著她,說話又好聽。
在他御風上行的時候,玲瓏忽然想到了什麼,抓著他的袖子孩子氣地說道:「小六子,你可不能像以前的三師兄五師兄那樣,受不了苦偷偷下山逃回家喲。」
鐘敏言差點從長圭上一頭栽下,好容易穩住身體,他苦笑:「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喊苦要回家了?再說,我家……我也沒家可以回啦,爹娘都在瘟疫中死了。少陽峰就是我家了。」
「那我們打勾。」玲瓏伸出小指,眨巴著漆黑的大眼睛,說道:「小六子要和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鐘敏言卻失笑,輕聲道:「都是小丫頭片子們的玩意,我們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就算不打勾,也會做到。」
玲瓏最容不得別人質疑反駁自己,當下皺眉道:「不管!就要拉勾!」
鐘敏言伸出胳膊,「喏,勾勾胳膊吧。拉勾小手指是小女娃的行當,我才不做。」
玲瓏笑吟吟地用胳膊勾住他的胳膊,兩人都孩子氣十足,說道:「要是以後不遵守這個誓言偷偷下山,便讓小六子滿嘴的牙都掉光,做個沒牙老公公!」
發過誓,兩人都大笑起來,覺得十分好玩。他倆一個十四歲,一個才十一歲,都是天真爛漫尚未完全解世事的年紀,所謂的永遠,在他們眼中只是個虛幻的事物。在他們心中永遠就和馬上要舉辦的簪花大會一樣,近在眼前,一忽兒就過去了。那裡面既沒有挫折,也沒有悲傷。
卻說兩人攀上雲霧繚繞的峰頂,頂上是一座巨大的碧綠玉石鋪成的天台,晶瑩溫潤,十分美麗。二人貓腰從旁邊的樹叢中穿梭,就見天台周圍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少陽派大弟子,顯然是負責看守的人了。玲瓏沒想到抽籤也這麼正式,一時倒被唬住了,低聲道:「這下完了,看守這麼嚴,還怎麼偷看?」
鐘敏言看這個形式,偷看是絕無可能的了。他低頭沉吟一番,忽生一計,捏了捏玲瓏的手,示意她跟著自己行事。跟著,他咳了一聲,從樹叢中長身站起,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大搖大擺地朝天台走去。玲瓏懷裡好像揣了個小兔子,突突跳得厲害,她不曉得鐘敏言搞什麼鬼,卻覺夠刺激,好玩的緊,便乖乖跟在他身後向前走去。
不出所料,剛要上台階的時候,迎面便有兩個大弟子攔上來,說道:「師尊說過,現正與其他各派掌門舉行抽籤事宜,任何人不得打擾。」
鐘敏言不慌不忙,笑道:「是真字輩的兩位師兄罷?我們是奉了玉陽堂的影紅師叔之命,來給掌門夫人帶一句話。」
那二人聽得是影紅師叔,臉色便是一苦。
原來少陽派共有七個分堂,分管不同職能,而楚影紅執掌的是玉陽堂,即為專門訂律條的堂口。整日裡穿著白衣服系綠腰帶在首陽內山來回巡邏,看其他門下弟子是否犯規的,就是玉陽堂的弟子們。楚影紅是個笑面虎一樣的人,她在同輩的師兄弟中年紀最小,今年也不過三十七,但連掌門也讓她三分。
一來她丈夫乃是枕霞堂的和陽長老,專管刑罰;二來她本人雖看上去溫柔和善,實則難纏到底。任何人一旦觸犯律條,便鐵面無私立即加以懲罰。你若見她和善向她求情,她面上笑吟吟地答應你,回頭便加重十倍的刑罰給你。
當年少陽峰和南山軒轅派有齟齬,都靠她出面迴旋,一個女子將南山軒轅派眾多前輩說得啞口無言,最後軒轅派掌門人柱石道人親自來少陽峰向前任掌門人賠禮,兩派許諾永遠交好,同氣連枝。
這樣一個奇女子,讓當年的掌門人讚不絕口,保舉她做下任掌門的呼聲也很高。掌門斟酌再三,卻還是放棄了才華橫溢的她,選擇了穩重寡言的禇磊。好在她並無野心,自甘清閒,做起了玉陽堂主。但一直到今天,老弟子們還說,只要她一振臂說要走,少陽峰起碼會有三分之一的人選擇追隨她。不得不承認她的能力非同小可。
既然是這麼厲害的影紅師叔要傳話,加上掌門夫人與她又素來交好,那二人哪裡敢攔,當下便乖乖讓開。
玲瓏沒想到這麼輕易便給他們混進去了,對鐘敏言更是刮目相看。這人說起謊來真是臉不紅心不跳,和真的一樣。她抬頭偷偷看了一眼鐘敏言,他還在裝正經,可眼底全是調皮笑意。
玲瓏隔著袖子使勁捏一把他的胳膊,正要誇他做得好,卻聽那兩人又追上來,叫道:「等一下!」
他二人心中一驚,只當謊話暴露了,不得不硬著頭皮把臉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