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偷襲人這種事,鐘敏言以前沒做過,以後未必會做,不過今天他卻要做一次。
他和若玉兩人在地牢附近轉悠了很久,終於等到天黑,兩個浮玉島弟子提著飯盒來送飯。若玉對他使了個眼色,兩人繞到後面,一人一個手刀,那兩個浮玉島弟子哼也沒哼一聲就暈了過去。
鐘敏言一面脫他們的衣服,一面又急急忙忙從懷裡取出軟香酥,朝他們臉上噴。若玉飛快地換上了送飯弟子的衣服,一面催促他:「快點!那邊好像有人過來了!」
鐘敏言第一次做壞事,害怕之餘還有些興奮,好容易把衣服換上,提著飯盒,和若玉朝地牢裡走。沒走兩步就被看守的弟子攔下了。
「令牌。」
令牌是什麼東西?鐘敏言一怔,旁邊的若玉卻早已氣定神閒地從懷裡取出一張朱紅色的小牌子,遞過去。鐘敏言有樣學樣,也掏出令牌遞上,耳邊聽那兩人問:「中午讓你們傳話給師父,要些傷藥繃帶,可帶了嗎?」
若玉點頭道:「帶了,還是最好的呢。」
那人嘆道:「那便好……真是可憐啊,被拷打成那樣……依我看分明是個人,可容谷主他……」
另一人急忙拉住他的袖子,「別多話,讓他們進去送飯吧。」
鐘敏言提心吊膽地跟著若玉朝陰暗的地牢裡走,抬眼見他氣定神閒,手都不抖一下,心中不由佩服。
浮玉島地牢潮濕而且陰暗,大約是靠海的緣故,越往裡走,地上積水越深。到了頂裡面一道鐵門處,漆黑髮臭的積水已經沒過兩人的腳面了。看門的弟子把鐵門打開,放他們進去送飯,鐘敏言只覺一陣惡臭撲面而來,嗆得幾乎要嘔吐。
定睛一看,裡面一條極窄的走廊,漆黑的積水眼看是要沒過小腿,旁邊是一個個鴿子籠一般的牢房,大多是空的。
鐘敏言只覺心跳的厲害,腳下的積水冰冷惡臭,他的心幾乎要從喉嚨裡折騰出來,不知是因為驚駭還是憤怒。旁邊一個牢房裡忽然傳出鐵鏈輕輕碰撞的聲音,在空蕩蕩死寂的地牢裡驟然響起,鐘敏言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猛然回頭,眼前的景象令他喉嚨中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再也站不住,慢慢跪在了積水中。
「大……大哥?」他喃喃叫著被重重鐵索釘在牆上的那個人。或許,他此刻也不算是個人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兩個膝蓋骨更是白森森地突了出來。鮮血順著他的臉往下滴,很快又結成新的乾涸的血珠。
他微微動了一下,抬頭望過來——或者不能說望,因為他兩隻眼睛的上下眼皮都被人縫合了。鐘敏言手裡的飯盒再也抓不住,砸在積水裡。他狠狠抓住鐵欄杆,眼睛裡一陣火辣,肚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燒,每一寸皮膚都感到了那種劇烈的疼痛。
「我……我馬上救你!」他顫抖著從袖子裡取出鑰匙,一根根地試,可是手抖的太厲害,那鑰匙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又落進了水裡。鐘敏言惡狠狠地咒罵一聲,額上青筋暴露,胡亂用手去摸索,總是不得要領。
若玉嘆了一口氣,彎腰將那串鑰匙撈上來,輕道:「不要這樣,讓他心裡也難受。」
鐘敏言背過身去,用力擦掉臉上的淚水,若玉將牢門打開,他立即衝了進去,掏出寶劍朝那些鐵索上狠狠砍,只砍得火星四濺,那鐵索上也只留下幾道雜亂的白色痕跡,紋絲不動。
「這是什麼鬼鐵索!」他邊砍邊罵,最後幾乎脫力,也沒砍斷一根鐵索。
「大哥!是我!我來了!你……你能聽見嗎?我是敏言!你再忍忍,我明天借了崩玉來救你!」
鐘敏言滿眼淚水,抓住他的肩膀,只盼他能給一點回應。觸手的地方滿是血污,其實鐘敏言自己也知道,他根本撐不住,很快就會死掉。他只是個普通人,還得了重病,為什麼平白無故會被關進地牢這樣折磨?
歐陽大哥動了動脖子,鮮血淋漓的唇間喃喃唸著什麼,鐘敏言急忙把耳朵湊過去,哽咽道:「你說什麼?大哥……我是敏言……你大些聲音……」
他卻只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眼皮上的血落在鐘敏言臉上,燙的他渾身汗毛倒立,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容谷主怎麼能這麼對你!我……我馬上去向他求情!求他放了你!」
鐘敏言轉身就走,若玉死命拉住他,低聲道:「你瘋了!咱們是偷偷進來的!要是讓別人知道,十個歐陽大哥也死了!」
鐘敏言兩眼赤紅,聲音嘶啞:「我……我不明白……他明明是人……不是妖……明明是人……誰都能看出來的……為什麼、怎麼會這樣……我們這些修仙的,不是說要照顧百姓,不讓他們受苦麼……」
若玉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嘆息:「此事過於複雜,不好說……要犯被人搶走,對內對外都不好交代,容谷主和東方島主……也有他們的苦衷吧……」
鐘敏言緊緊盯著他,喃喃道:「你、你的意思是……他們就打算拿大哥做替罪羊了?在他身上遷怒?」
若玉苦笑兩聲,沒有說話。
鐘敏言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他忽然覺得渾身都很重,很重,重得他無法站立,只能緩緩蹲下,死死揪住自己的頭髮,腦子裡嗡嗡亂響。
若玉看了一眼外面的鐵門,催促道:「咱們呆的太久了,得趕緊離開。明天再找機會進來吧!」
「不行……」鐘敏言輕輕說著,「我……我不能丟下他……」
若玉大急,正要再勸,忽聽上面那人低聲道「敏言……」
鐘敏言暴跳起來,死死扣住歐陽大哥的肩膀,顫聲道:「是我……大哥你再忍忍……我、我太沒用了,今天沒辦法救你出去!」
歐陽大哥嘴唇動了動,輕道:「不用了……歐陽……我弟弟他,走了嗎?」
鐘敏言死死咬牙,「他、他自己一個人逃了!丟下你不管!豬狗不如!」
歐陽大哥喃喃道:「他走了……也好。娘生前最掛念的就是他生死未卜……雖然,我……一直覺得他變了不少,不再……像是以前那個活潑的弟弟,但……他總是我的血親……」
鐘敏言忍不住道:「大哥!他是妖!他親口承認的!他怎麼……會是你弟弟?」
歐陽大哥怔了很久,才輕道:「他……怎會是妖……啊,十二年前那次……難道,那時候他已經死了?被妖物附身?所以……他才變了那麼多……才要離開家鄉……」
鐘敏言見他虛弱不堪,不適合再說話,便低聲道:「大哥,你也別想那麼多了。你再忍忍,明天晚上我一定把你救出去。現在我得走了……你……你保重!」
說罷他又是淚如泉湧,抱著他不肯放手,只覺自己要一離開,世上唯一的牽掛便要斷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親人的感覺,可一轉眼便要失去它。
歐陽大哥喃喃道:「別救我,若是真為我好,便殺了我……不用再受罪……」
「大哥!」鐘敏言急得幾乎要冒火,「不要隨便說死!我一定會把你救出去的!」
他只是搖頭,「你不知……那老者的手段……敏言,給我個痛快,殺了我吧……大哥……求你這一次……」
鐘敏言還要再勸,忽聽鐵門被人飛快打開,外面的看守弟子衝進來,一見他倆與要犯說話,立即拔劍厲聲道:「原來是奸細!快去通報掌門!」
後面立即有人答應著掉臉就走,若玉知道這一鬧開,哪裡都不好看,當下取出彈弓,對準那些弟子的膝蓋,一串鐵彈珠嗖嗖彈出,痛呼聲登時響起一片,總算把他們緩了一緩。
「快走!不要囉嗦!」若玉反手過來抓鐘敏言,不防那些弟子攻了上來,他只得勉強招架,一面又要防著有人出去報信,直從牢門這裡一直鬥到大門,死死守住門口,不讓一個人通過。
鐘敏言滿頭是汗,急道:「大哥!我……你……」
他再也勸不得什麼,這次過來救他被人發現,看守必然嚴厲十倍,那容谷主也必然認定了他有同謀,拷打一定更加嚴厲。
他依依不捨地抓著歐陽大哥的手,只覺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分裂成兩半。那邊若玉在勉強招架著看守弟子,催他快走,這邊大哥只是靜靜看著他,輕道:「殺了我,敏言……不要讓大哥繼續生不如死……」
他痛吼一聲,手裡的劍舉起,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顛倒繚亂,他完全適應不過來。
「敏言……」那人柔聲說著,「以後又是你一個人了,大哥……擔心的很。」
鐘敏言閉上眼,狠狠地把劍刺進了他的胸膛,鮮血噴了他一身。那一瞬間,渾身的毛孔都縮緊,毛骨悚然的滋味。他只覺這一切像是個噩夢,或許醒過來什麼也不曾發生。他沒有把歐陽大哥帶來浮玉島,也不曾親手把他帶往死亡之路。
很久很久,他才茫然地睜開眼,對面這個血肉模糊的血人,早已斷氣了,唇邊還掛著一抹安心的笑。他給了他一個痛快的死,沒有痛苦的,一眨眼就到了奈何橋。
他好像也跟著死了大半,渾身僵硬,手裡的劍再也握不住,咣噹一聲掉進水裡。
冷,很冷。他想把自己緊緊縮起來,又想抱著大哥的屍體大哭一場。他說的沒錯,從此又只是他一個人了。
若玉漸漸招架不住那些弟子的攻勢,只得回頭急叫:「你……你別發呆!快走啊!」
可他卻像個木頭人,動也不動。若玉實在無法,正要抽身回去拖著他一起逃,不防門外忽然衝進一人,快若閃電,那些守衛弟子也沒料到他們還有援軍,一時不備,被他一手點倒一個,一瞬間就對付了大半。
若玉急急定睛,卻見禹司鳳氣喘吁吁地站在對面,低聲道:「怎麼這樣慢!快出去!」
「你……」若玉想說什麼,卻又吞了回去。回頭望望鐘敏言,他還跪在歐陽大哥的屍體前,一動不動。
「那人……抵不過折磨,求敏言給了他一個痛快。」若玉嘆了一聲,「他只是個普通人,奈何……」
禹司鳳走過去,一把拎起鐘敏言,道:「你發呆有什麼用?快走!莫要讓別人發現是你們做的!」
他見鐘敏言還是怔怔地流淚,便嘆道:「你心裡難過,可以回去慢慢哭!現在馬上走!玲瓏回來了!」
玲瓏回來了!這五個字簡直是驚天霹靂,立即把鐘敏言激盪的神智給震了回來。他抬手抹去淚水,急道:「當真回來了?!」
禹司鳳從水裡將他的劍撈起,抬手拋給他,一面又道:「只是有些不對勁,你快去看看!」
鐘敏言強忍悲痛,回頭又看了看歐陽大哥的屍體,禁不住淚盈於眶,顫抖著對他拜了三拜,喃喃道:「大哥……黃泉路上走好!小弟不能相送了!」
說完咬了咬牙,收劍回鞘,轉身便走,再也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