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中早已做好了準備,但回到客棧見禹司鳳不在屋子裡,璇璣還是大受打擊。
床上的被子還半攏著,他的包袱還放在床頭邊,帳子剛鉤了一半。沒有凌亂,也沒有鬥毆的痕跡,他好像就那樣憑空消失了。璇璣慢慢走到床邊,忽然抬手,將被子掀翻——餘溫還在,只是人不見了。
「噯呀,還是來遲一步!」柳意歡無奈地敲了敲腦袋,在房內四處搜索,想找出一些蛛絲馬跡,「東西還都在……小子連佩劍都沒帶走!嘩,衣服也沒穿!難道光溜溜的被人架走?!」
話音未落,璇璣早已踢門下樓。兩人知道她脾氣上來,會翻天覆地,急忙追下去。只見她一路跑到後廚房那裡,似是在找人,最後在熬藥的爐子旁揪住一個灰衣老漢,厲聲喝問他:「你在這裡做什麼?!讓你照顧禹公子,你怎麼不看住他?!」
那老漢被她一吼,嚇得把剛端起來的藥罐給砸了,潑了一地的熱湯水,苦味四溢。
「姑娘……吩咐小的好生照看禹公子……小的正……給他熬藥……」
那撒了一地的藥水材料,果然正是給禹司鳳的藥。璇璣怔了一下,聲音澀然,問道:「你……熬了多久?」
「半個時辰左右吧……剛熬好,姑娘你就……呃……」
柳意歡見他一個老人家被璇璣提著抓在手裡,很是狼狽,急忙上前解圍,安撫了受驚的老人家一通,才回頭道:「你不要衝動!事情和老人家也沒關係!」一面將那老人勸著送出去,又問周圍的人:「可有見過戴面具著青袍的人進來?」
眾人都搖頭。亭奴沉吟半晌,道:「他們真要行事,必然不會鬧得人盡皆知。看起來司鳳十之八九是被離澤宮的人接走了,興許還有脅迫,所以佩劍都不許帶走。」
柳意歡怪叫道:「何止佩劍!外衣都沒給他穿!光溜溜地被他們劫走!」
璇璣心中煩亂,不願聽他們閒扯,掉臉跑出廚房,怔怔地望著天空發呆,只盼能看到一點蹤影。
柳意歡跟過去,嘆道:「怎麼辦,丫頭。你是要追到離澤宮嗎?」
璇璣沒說話。其實什麼也不用說,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不管是四年前在小陽峰,還是四年後在浮玉島,她的承諾都絕不會改變。誰也不能強迫禹司鳳的意志,無論是離澤宮,還是其他人,否則她就是追到離澤宮,也要把人搶回來。
「總有這麼一天的。」亭奴低聲道,「隻身過千萬劫,方明是非曲直。我等這些,也等了很久了。」
柳意歡嘆了一口氣,蹲地上撥了撥亂蓬蓬的頭髮,似是在下什麼決心。良久,才狠狠對著地面錘上一拳,叫道:「好!就去一次,當是回老家看看,又有何妨!」
他見璇璣突然回頭看著自己,不由訕訕笑道:「呃……沒什麼,我自言自語罷了。咱們什麼時候走呀?」
璇璣輕道:「柳大哥,你有天眼,能看到司鳳現在的情況嗎?」
柳意歡苦笑道:「哪裡還能用天眼!那次對付蛇妖,已經讓我筋疲力盡,最近這段時間都用不起來了。抱歉,沒辦法看。」
廢話,他現在要是能用天眼看到將要發生什麼事,還用這麼著急嗎?小丫頭腦子不會轉彎,真是個笨蛋。
璇璣長長出了一口氣,輕道:「我現在要去離澤宮。當面問司鳳,他是要跟我們走,還是留在離澤宮。如果他願意離開那裡,那麼,不管是誰出來阻攔,我都不會相讓。今日立誓於此,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說罷抬手在灶台上一拍,轉身便走。亭奴和柳意歡二人見那被拍過的灶台慢慢凹進去一塊,像是用無形的火焰燒軟了塌下來,一個模糊的手印。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駭然的神色。
甦醒,興許就在不遠的將來。那真是一個……讓人興奮又顫慄的期待。
※※※
西方山巒連綿,望不到盡頭。很少有人知道,在山的那一邊,是無窮無盡的大海。海中有一個孤島,終年是陰雨天氣,只有極少數的日子,才能見到一絲燦爛陽光。
今日正是一年之中難得的晴朗好日子,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毫不吝嗇地灑滿了整個孤島,島上一座巨大華美的宮殿,延綿幾十里,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景色端妙。
離澤宮的弟子們都很珍惜難得的晴天,很多人都趁著風和日麗,下海撈魚嬉水,此時的岸邊是最熱鬧的。都是少年人,嘻嘻哈哈,開著各種或大或小的玩笑。更有調皮膽大的孩子,攀上宮前最高的兩根白玉闕,眺望遙遠的大海,那裡海天一線,深藍淺藍漸漸融合在一起,令人遐想。也有人會轉頭望向後面無盡的山巒,想像著山後人世間的繁華紅塵景象,心猿意馬。
禹司鳳站在窗檯那裡,怔怔地望著外面嬉鬧的少年們,不知在想什麼。他重傷初癒,臉色還是很難看,明明已經很暖和了,身上還披著一件藏青色的大氅,冰冷的雙手時不時搓兩下,惹得大氅上的黑色流蘇微微顫動。
大約是站得久了,吃不住,他扶著牆,緩緩坐回椅子上。良久,突然開口:「師父,這件事弟子不能答應。」
他對面的長凳上坐靠著一個年約四旬的青袍男子,長眉星目,甚是俊偉。那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長眉一挑,笑道:「司鳳呀,這件事不是與你商量,而是必須的。縱然你是我的愛徒,卻也不能因你一人壞了離澤宮多年的規矩,否則如何服眾?」
原來這中年男子便是禹司鳳的師父,離澤宮的大宮主。禹司鳳臉色越發蒼白,秀睫微顫,低聲道:「可是……弟子的面具確是由她摘下……弟子絕不敢說謊……」
宮主擺了擺手,從懷裡取出那枚哭喪著臉的面具,端詳一番,道:「天下間不能料算到的事情十有八九,更何況這樣一張小小面具。更何況,面具被摘下,咒語還在,又有何意義呢?」
他見禹司鳳低眉不語,曉得自己說中了他的痛處,當即柔聲道:「天下人多負心薄義,你年輕未經世事,被騙也是無法。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如果此刻你還要固執,寧可拋棄一切去追隨那個女孩子,豈不是成了蠢人?」
禹司鳳微微一動,低聲道:「弟子……沒有被騙。」
宮主笑道:「沒有被騙,那咒語為何還在?」
他無言以對。
宮主又道:「死不悔改。也罷,你不承認面具一事,我也不來難你。那封印的事情怎麼說?私自在外面開兩個印,你知道是何等大罪?」
禹司鳳顫聲道:「弟子當日……身受重創,不得已而為之……」
「呵呵,今日你不得已,明日他不得已,離澤宮的規矩立了是做什麼的呢?」
禹司鳳又一次無言以對。
宮主柔聲道:「司鳳,我看著你長大。你這個孩子心高氣傲,從來不甘落於人後,更不該為了一個女子神魂顛倒。你要知道,她是你的魔,一個人要是入了魔,那是無藥可救的。聽師父的話,忘了她,好生回來。這裡是你的家,人怎麼能不要家?你回來,我保你平安,只要在水牢裡呆上幾天,吃些皮肉苦,先前的忤逆我都可當作沒發生過。那情人咒,我也會設法替你解開。」
他見禹司鳳垂頭不語,似乎不為所動,便微微冷了聲音,道:「你再固執下去,難道不怕眾叛親離?」
禹司鳳閉上眼,忽然撲倒在地,對他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弟子辜負師父厚望!但弟子此身……已無後退之路!求師父責罰,弟子不敢有任何怨言!」
宮主冷笑道:「你很好!很好!」
禹司鳳又道:「師父有任何責罰,弟子心甘情願!但弟子尚有一事不明,求師父聽弟子說明!」
宮主冷道:「你說。」
「弟子的傷乃是同門若玉所刺……弟子斗膽,請問師父知道此事嗎?」
那宮主猛然起身,又是吃驚又是震怒,厲聲道:「是若玉刺傷了你?!」
話音剛落,卻聽門外腳步聲雜亂,守衛弟子急道:「啟稟宮主!有三個外人擅闖離澤宮,與正門弟子發生了衝突!」
禹司鳳渾身一震,急急衝到窗邊,只見那巨大的白玉雙闕下,立著一個白衣少女,紅顏烏髮,正是褚璇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