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磊與何丹萍說了一會話,回頭見柳意歡他們幾個在幫年輕弟子包紮塗藥,而玲瓏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哪裡,不停地摸著腦袋上那道傷疤。何丹萍從玄鐵門的縫隙裡走了出來,扶著她的肩膀,柔聲道:「給娘看看……嗯,傷得不重,別總摸它。」
玲瓏苦著臉道:「娘,會不會禿頭呀?那可難看死了!」
何丹萍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亂說!那麼小的傷疤怎麼會禿頭!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敏言呢?」
玲瓏笑道:「他呀,拉肚子去了……也不知吃了什麼,拉到現在還沒回來。」
何丹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孩子,還是冒冒失失的……玲瓏,我聽你爹爹說了,你和敏言都不想再做少陽的弟子?」
玲瓏臉色一暗,半晌,才點頭:「嗯……反正爹爹要把小六子趕出去,我是離不開他的,他也離不開我。不管他去哪兒,我都跟著。娘,我是打定主意了,你別勸我。」
何丹萍柔聲道:「你從小就仗著一股性子衝動到底,你就這麼任性地跟著他去了,人家是不是真心待你呢,你清楚嗎?」
玲瓏急道:「娘!你怎麼這樣說!小六子是怎麼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何丹萍頓了一下,才嘆道:「好,算是娘說錯了。那你再想想,你們兩個還年輕,除了修仙都沒什麼一技之長,離開了少陽派,要靠什麼謀生?玲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自然是喜歡風花雪月的東西,娘明白,娘也有過這種年紀。不過人活在世上總要有個穩定的歸宿,有事情來做,你們一個衝動,下了山,難道當真一輩子流浪輾轉嗎?」
玲瓏確實沒想過這些,不過她的性格里天生帶著一股豪爽之氣,對這些細節方面考慮的不甚多,當即說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嘛!總不能為了明天的憂慮,讓今天也過得不快活吧?娘你喜歡穩定的生活,可是有人也喜歡每天過不同的日子啊。我既然下定決心和小六子一起,那不管以後吃什麼苦,我都心甘情願。」
何丹萍有些震驚,定定望著她的臉。這是玲瓏嗎?那個任性嬌蠻、衝動的大小姐?她原來已經有這樣堅定的念頭了,她做母親的,是該高興,還是失落?她忽然想起褚磊的話:孩子們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們老人家不可以總惹人討厭。
不錯,先前還抱在手裡哇哇啼哭的小孩兒,一轉眼就亭亭玉立。長大了,他們都長大了,有自己堅持的東西,也有自己追求的東西。何丹萍摸了摸她的頭髮,柔聲道:「好,那娘也支持你。不過有件事你必須聽娘的,和他離開少陽派之前,先成婚。」
玲瓏臉上一紅,囁嚅道:「成……成什麼婚啦……娘你幹嘛說那麼大聲……」
何丹萍呵呵笑了起來,心中一陣喜悅一陣酸楚。喜的是玲瓏有了歸宿,酸楚的是小女兒璇璣的事情。禹司鳳是妖,她和褚磊再怎麼開明,一時也沒辦法接受將女兒的後半生交給一個妖類。不過眼下最讓她憂心的不是這個,而是璇璣本身。褚磊的話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她不希望璇璣變成什麼仙人。她是她的孩子,哪怕她懶惰、無用,再怎麼不出色,也好過成為一個陌生的高高在上的仙人。
她說要找璇璣談談,可是,要談什麼呢?她也不知道,難道張口就問她:你是不是天上星宿下來歷劫的?對於璇璣,她從來只有疼愛,但其實並不知道如何與她相處,從小時候就是這樣。玲瓏會把所有的心裡話告訴她,母女倆親親熱熱地說上好一會話,但璇璣從來不會這樣。她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裡,一個字也不說。
看起來,他們夫妻倆注定要為這個小女兒操更多的心。
褚磊見柳意歡他們幫著年輕弟子們包紮上藥,也過去幫忙,一面向亭奴和柳意歡道謝:「少陽派遭難,兩位施出援手,在下感激不盡。」
亭奴斯斯文文地還禮,柳意歡卻笑道:「褚掌門太客氣啦!對了,東方島主和容谷主要我帶話給你,他們本來說好了和璇璣一起來相助少陽派,可是島上臨時有要事分不開身,等事情一處理完,他二人立即趕來。」
褚磊點了點頭,嘆道:「其實……不敢勞煩他兩位。」
柳意歡打個哈哈:「反正你們講究什麼同氣連枝啦……說回來,這也不是你家少陽派私人的事情。定海鐵索事關整個天下,有能力者,自當鼎力相助。」
褚磊知道他有天眼,知常人不知的事情,既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想必是知道更多的東西,不由虛心請教起來。柳意歡這人是給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的,被人請教更是喜得鼻子都要翹天上去,拉著他口沫橫飛地說,將自己當年偷天眼時聽到的東西全抖了出來。
原來他當年死了女兒,後悔莫及,一心只想找到她的輪迴,重新盡自己做父親的責任。後來聽人說上界有一種寶物叫天眼,有了它可以通徹玄機,天下萬物蒼生輪迴,因緣後果都在瞬間明了。他頓時起了佔為己有的念頭。
說來也奇怪,當年他真的有一種不怕死的狠勁,放到現在,再讓他跑到天界偷東西,那是打死也不敢了。可那時候,他就有這麼一股執拗勁,偷偷潛入崑崙山,趁天光普照,天梯降下的時候爬了上去。
興許命裡就該他得到天眼,天界那麼大,他亂摸亂撞,也不知見到了多少神仙,誰也不來問他捉他,個個都目不斜視。最後他膽子也大了起來,居然就被他在一個小閣樓摸到了天眼。聽人說天眼是見血就附著的,他怕揣在身上被人發覺,便乾脆在頭上劃了個口子,將天眼放了進去。
本以為會有一番雷鳴電閃,驚天動地的變故,誰知天眼裝進額頭裡之後啥反應都沒有,碰上去木木的,也沒感覺。他不敢多待,捂著額頭就要離開,誰知裝了天眼之後他先前不太靈光的眼睛和耳朵變得極敏感,小閣樓外也不知多遠的地方,兩個仙人閒聊的聲音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褚掌門,當日我聽了那兩個仙人的話,才明白,無支祁被關在陰間是自有他的因緣。如果下界有人強行破壞定海鐵索要去救他,則是有違天道,上界一定會派人來懲罰。我雖然不知道諸神的懲罰是怎樣嚴厲,不過那天下第一大妖魔都能被他們抓住給鎖在陰間,想來凡人與其他普通妖魔更是不在話下。離澤宮也好,不周山也好,他們做的事情都是有違天道,遲早上面會來神仙收拾他們,所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就算你們收拾不了這些妖魔,以後老天爺也會幫你收拾的。」
褚磊修仙多年,倒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人能上天界去,驚喜之下,定海鐵索的事情也不煩了,抓著他一直問天界的事,景色如何,仙人是不是偶爾會來下界之類。
柳意歡嘿嘿笑道:「褚掌門不要怪我直言,凡人修仙,那是可遇不可求。自古以來成功者寥寥無幾,更何況發展到現在,已經走上偏路了。眾生輪迴自有緣法,何來對立之說,千萬不要以為殺的妖魔越多,就算是修仙呀。」
褚磊修仙數十年,這樣的疑惑不是沒有過,可是先代各位祖師爺都留著這樣的遺訓,他也只有遵守的資格。他低聲道:「成仙固然是我修仙者的終願,不過我輩俠義之道更以維護蒼生安危為己任。柳先生的話,在下明白了,但是,就算此法不是修仙正道,我等好歹也是維護了世間的安寧,做人也是問心無愧了。」
柳意歡只是笑,笑了半天,才道:「如果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那很好,很好。呵呵……」
褚磊還要再問上界的情況,忽聽亭奴急道:「有妖氣!妖氣聚集起來了!是很多妖魔!」
褚磊縱身而起,他功力深厚,也感覺到了風中一絲不平靜的波動,頭頂的天空似乎也變得陰暗。他當即叫道:「所有人都立即進明霞洞去!不要出來!」年輕弟子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愣愣地看著他,褚磊皺眉道:「快去!」那一聲甚是嚴厲,他以前看到有不上進的弟子時,也是這種口氣,嚇得眾弟子急忙點頭答應,一聲也不敢吭,掉臉從玄鐵門的縫隙裡鑽進了明霞洞。
何丹萍擔憂道:「大哥,又出什麼事了?」
褚磊沒說話,只御劍飛高,卻見最高的少陽峰頂黑壓壓一片,數不清有多少黑衣妖魔。他大吃一驚,頓時明白先前明霞洞前的那些妖魔只是打個頭陣,真正的戰鬥在後面。來的妖魔決不亞於整個少陽派從上到下的人數,甚至還要多,那個烏童,果然是卯足了勁真的要來報復!
他見那些妖魔騰空飛起,像是一團巨大無比的烏雲,直朝太陽峰這裡飛了過來,更是驚得險些從劍上摔落。褚磊活了大半輩子,也算是見識過無數風浪的人物了,可從來沒有哪次,像此刻這樣令他恐懼。
他要怎麼做?以一人之力沖上去,將這無數個妖魔阻上一小會,還是退回去,和妻子朋友們死在一起?是的,他在這一刻根本想不到有什麼活路。面對成千上萬的妖魔,還能有什麼活路?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只閃了一瞬,下一刻他便熱血沸騰,拔劍沖上去——褚磊永遠不會做躲在後面的懦夫!烏童要他少陽派從上到下都被滅,只留他一人活命,他豈能讓他如願?!褚磊就是死,也是死在和妖魔的殊死拚鬥中,絕不會含恨自刎!
他腳下的劍破開雲霧,猶如一道激射出的箭,當頭迎上那烏雲一般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妖魔。忽聽身後有人叫了一聲:「爹,你回去吧。」他猛然一呆,回頭只見小女兒璇璣穩穩地站在劍上,離他只有一丈不到的距離。她身形纖細,身上的白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明明是這樣一個芳華少艾,柔弱得彷彿用手一推就會倒,可是,他卻從她身上感到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彪悍之氣。她是如此陌生,沒有表情的臉,深邃的雙瞳,臉色白得猶如透明一般。
「你……」褚磊竟然不知該說什麼。
璇璣輕道:「騰蛇,把他送下去。」
她心裡沒有聲音……騰蛇看了她一眼,也覺得有些畏然,居然破天荒第一次沒有和她鬥嘴,乖乖地將褚磊一把提起,掉臉就飛了下去。
那麼,一切就開始了。璇璣緩緩抽出崩玉,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千軍萬馬。
這樣的場景,她如此熟悉。跨越天河侵犯聖土的魔神,數不清的敵人,三頭六臂,周身火焰焚燒。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是的,這裡才是她的歸宿,她的信仰,她的一切。
她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這裡。
只有這裡了。
她將崩玉輕輕豎起來,貼在額頭上,那冰冷的觸感讓她心裡最後一點喧囂也沉澱下去。
「定坤。」她低低叫了一聲,下一刻,那柄纖細的劍猛然膨脹起來,為她緩緩張開手掌,懸空托在掌心。蒼藍的火焰無聲地點燃,像波浪一樣,以定坤為中心,一圈一圈地漣漪開。
從下面仰頭看天空,這一浪一浪的蒼藍色火焰,就彷彿在空中綻放了一朵蓮花,巨大的,虛幻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