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8 章
卷六·我本琉璃·琉璃(三)

  大門踹開之後,狂風肆卷,將火焰捲得直衝九霄。璇璣顧不得許多,飄飄然跟著飛進去,只見戰神揮劍闖入,慌得殿中侍奉的玉女力士們尖叫連連,抱頭鼠竄。有那膽子大而且忠心的,便卯足了勁上前阻攔。然而定坤劍上火焰灼灼,熱度驚人,稍稍靠近一些便是燒灼之痛。

  戰神仗著天火在身,所到之處猶如利刃切入豆腐一般,所向披靡。那些衝上來欲阻攔的內侍,見她這等模樣,便覺膽寒,紛紛退開,由著她將琉璃盞打碎,點燃冰綃帳,推倒青銅燈,將殿裡砸得一塌糊塗。

  「我要見天帝!」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冰冷,回首望向殿內眾人,沒有一個人敢開口答話。

  璇璣見她這般狂暴姿態,心中突然有些觸動。是為了什麼事,能讓一個無心之人發作至此?難道說,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已經學會自己思考了?

  「讓天帝出來見我!」她又說了一遍,這回終於有一個縮在角落裡的玉女戰戰兢兢地答道:「天帝……不在這裡……這會兒是白帝在、在、在午休!」

  她似乎是想了想,便道:「那也一樣!讓他出來!」

  一個力士陪笑道:「將軍,只有臣下去覲見君王的份,就算將軍有萬夫不當之勇,這規矩……也沒有喝呼君王天帝的道理呀。」

  戰神冷道:「今日開始便有這個道理了!哼,臣下!誰是他們的臣下!我倒有幾個問題要好好問他們呢!」

  璇璣心中又是一驚——她知道!她那會一定是已經知道自己的由來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天帝和白帝會見她,將一切告訴她?

  不,他們一定是沒有告訴她,而且還大大懲罰了她,所以自己才會被罰下界,所以他們才說犯下忤逆之罪!

  這叫什麼天?這叫什麼地?如此天地,豈非讓人不齒?!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此刻她雖然沒有身體,卻也感到全身猶如火燒一般,一陣熾熱一陣冰冷,眼前金星亂蹦。

  那戰神在前殿磨了一會,見始終沒有人出來,便抬腳向殿後的玉屏風踹去,只聽「咣當」一聲,那一整幅半面牆那麼大的羊脂白玉的精妙屏風,竟被她一腳踹成了粉末,嘩啦啦撒了一地。

  殿後的門虛掩著,她縱身躍過廢墟,氣勢洶洶殺向後門,誰知動作突然凝滯了一下,跟著便緩緩退了回來。璇璣定睛朝後門望去,卻見外面有人緩緩推開那扇門,其人一身白衣,丰神俊朗,額間一點金印,是個年未及弱冠的俊美少年——白帝。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抑或者是直覺,她本能地望向白帝的雙手,他的左右手都在!

  璇璣心中又是一涼,隱約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白帝頭髮還有些凌亂,衣襟也是匆忙扣上的,顯然方才正在午睡,被戰神的大聲勢給吵醒了。前殿眾內侍見到他,呼啦啦跪了一地,有的慶幸有的擔憂,不知他會發怎樣的驚天雷霆。

  他在殿內掃視一圈,見到那凌亂狼狽的景象,眉頭便是微微一皺,轉頭朝旁邊的戰神望去,帶著責備的口氣:「愛卿何故喧嘩?看看!將這裡弄成了什麼模樣!」

  她從鼻子裡發出微微的哼聲,並不說話。白帝看了她一會,面有不愉之色,下面有那乖覺的內侍,便大著膽子匯報:「適才戰神將軍強行闖入,身上帶有天火。我等阻攔不住,驚動了白帝陛下……」

  話未說完,白帝便將手一揮:「你們退下。」

  眾人心中萬分不願,他們是今天值日的內侍,若白帝有個三長兩短,大家一起倒霉,輕的就被貶下界,重的就打入地獄受盡刑罰,苦不堪言。這戰神看上去殺氣騰騰的,萬一真要對白帝不利,他們便是有九顆腦袋,也玩不起。雖然他們都知道就算自己留在這裡也於事無補,但至少日後被人問起,也好給個交代。

  白帝重重一拍手:「還不退下!」

  眾人只得慢吞吞地退了出去,卻不敢把門關死,還留著一道縫,若情況發生變化,也好衝進去。

  白帝對戰神招了招手:「愛卿,你跟寡人來。」

  他領著戰神穿過殿後門,原來外面有一塊空地小花園,隔著一段才是休憩的內殿。

  白帝站在一株牡丹前,定睛看著她,半晌,才道:「愛卿是為了無支祁的事來找寡人?」

  不愧是白帝,一開口就問到了點子上。璇璣怔怔看著前世的自己,不知她會怎麼回答。

  「不光是他的事!還有關於我自己的身世……」

  「無支祁已被關入天牢,由刑官審問定罪。愛卿此役功勞不小,日後自有賞賜,前途光明,何必為了一隻膽大妄為的猢猻大發雷霆之怒。」

  彷彿是不願讓她提起身世的事情,白帝飛快打斷了她的話。

  戰神冷道:「前途賞賜都是虛的,我只問你們幾句話——為何我名為將軍,麾下卻無一兵一卒?為何我沒有名字?為什麼——我與別人有這麼多不同的地方!」

  她霍拉一聲扯開黃金甲,裡面只有一層薄軟的中衣,少女姣好的輪廓忽隱忽現。她完全不知羞,竟又扯碎了中衣,雪白的赤裸上身便猶如初開的花朵一般,顯現在日光下。她的肌膚瑩潤白皙,曲線纖柔,實在是美麗之極,然而在肩膀、脖子、肘彎、心口各處,卻有著明顯而且猙獰的傷疤,那些傷疤像一條條粗大血紅的蜈蚣,盤曲在她各處關節上,令人毛骨悚然。

  璇璣心口彷彿被人重重砸了一拳,眼前陣陣發黑,忍不住想抬手按住心口,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沒有身體,這一按,自然沒有成功。

  當初璇璣剛剛出生,全身各處關節都有著明顯的血紅胎記,就如同眼前戰神的胴體一樣。何丹萍初見之時嚇了一大跳,和褚磊二人嘖嘖稱奇,兩人還開玩笑說自己這個女兒前世不知是什麼罪犯,死的時候大約是用了五馬分屍的刑罰,一塊塊倒也分得乾淨。

  後來她年紀漸長,胎記也緩緩變淡,到了今日,若不十分仔細去看,根本看不出她曾有那麼多胎記。她聽說胎記的事情,只覺有些觸動,但從未仔細想過,今日見到戰神的身體,各種猜想便再也壓不住,洪水決堤一般地冒了出來。

  白帝看著她少女的胴體,連一根眉毛也沒動一下,只淡道:「愛卿這樣赤身露體,成何體統,速速將衣服穿上。」

  戰神指著心口碩大的傷疤,低聲道:「回答我!這是什麼?」

  白帝道:「將軍長年征戰邊疆,沙場上的神將,誰沒有傷疤?你若覺得難看,回頭讓御醫替你上藥,去除了便是。」

  戰神按住心口的傷疤,慘然道:「你是不敢回答。」

  白帝沉默半晌,脫下身上的白衫,走過去披上她的肩頭,低聲道:「愛卿回去吧,你最近確實辛苦了。回頭寡人稟明天帝,求他放你幾日大假,好好休息才是。」

  戰神笑了笑,道:「你們對我,還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嗎?」

  「將軍!」白帝終於沉下臉。

  她絲毫不懼,坦然道:「難道不該叫我羅睺計都嗎?」

  白帝皺眉不語,她自顧自地說道:「這個身體,每一塊,都是誰替我拼湊的?我將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不成體統?昔日拼湊的時候,你們怎麼沒有說不成體統的話?」

  她手腕開始微微發抖,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繼續說道:「那天我在花園裡,聽到了兩個神將在說我的事情。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什麼東西,從哪裡來的,只有我自己不知道。嘿,戰神將軍,好風光,好威風嗎?你們——整個天界,都利用了我!」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也不要緊,我來回答你。我麾下沒有一兵一卒,是因為你們雖然要仰仗我的能力,卻又忌諱我,生怕我想起了什麼,領兵造反。我沒有名字……是你們不願提起那個名字!我之所以有那麼多與眾不同的地方,因為我根本不是我!你們就這樣篤定,認為我永遠任由你們擺佈?」

  白帝不等她說完,淡道:「將軍,你累了,說了許多胡話,寡人體諒你征戰勞累,你下去吧。」

  她搖頭笑了起來,低聲道:「我沒有說胡話。這麼多年,我都渾渾噩噩過來啦!我從未像今天、此刻這般清醒過!」

  她拍了拍胸膛,發出砰砰的響聲,跟著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喃喃道:「琉璃做的心就不會明白世事嗎?」

  白帝臉色陡變,突然高聲道:「吩咐刑官!今日便將無支祁處斬!丟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他還在轉移話題!璇璣幾乎要尖叫出來,戰神果然成功地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厲聲道:「不許殺他!」

  白帝森然道:「將軍是要與寡人討價還價嗎?」

  戰神臉色煞白,白帝先前披在她肩頭上的白衣隨風颯颯作響,很快就被風吹走了,落在地上。她沉默著,沒有說話。白帝放柔了聲音,道:「為何要為一個妖魔求情?」

  她隨口道:「因為我和他是朋友!我和你們不同!我知道朋友是用來做什麼的,朋友不是拿來利用的!」

  白帝說道:「寡人不殺他,你下去,今日的事以後不必再提!」

  戰神渾身猛然震動,抬頭瞪著他,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慄。白帝竟為那目光所懾,退了兩步,沉聲道:「下去!寡人不想說第三遍!」

  她定定看著他,喃喃道:「就是你!我想起來了!當日取了琉璃盞過來的人——就是你!」

  白帝臉色劇變,抬手似是要抓住她,不防耳邊傳來「鏗」地一聲銳響,眼前寒光閃過,他的左邊肩膀驟然一涼,鮮血猶如下雨一般落下。

  他的左手被硬生生斬斷,飛出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