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塘昏迷了八天沒覺得累,反倒是醒來後才過了一天就被折磨得受不了,身上的痛感並沒有消失,還要整天挺屍一樣賴在床上,這對於他這種坐不住的性子來說,實在是難熬到極點。
吃過早飯又挺了一會兒,唐塘痛苦不堪,眯著眼虛弱的哼哼:「東來——」
東來正抱著一床褥子準備拿出去曬,一聽他喊連忙放下東西跑過來:「四公子,你是要起來方便嗎?」
「你!」唐塘犯了個白眼,哼哼唧唧,「幫我捉點螞蟻過來。」
「啊?你要螞蟻做什麼?」東來愣在床邊歪頭看他。
「無聊啊,數著玩玩。」
東來拋出去一個同情的眼神:「四公子,你要不要出去曬曬太陽?」
「要!太要了!」唐塘忙不迭的點頭,「再不出去我就發霉了。」
他能躺能坐,就是不能動,一使勁兒就一陣鑽心的疼,但是要讓東來扶他去的話,他還是要自己走路。東來也想到這一點,眉頭皺成小山丘:「四公子,我抱不動你。我還是去喊公子過來吧。」說著便要往外跑。
「別!別喊!」對上東來疑惑的眼神,唐塘硬著頭皮道,「去把大師兄喊過來就行,師父可能在休息。」其實他是還沒想好怎麼把那個烏龍給圓過來,擔心提到老娘會被問老家在哪兒啊啥的,太特麼為難了。
這邊話音剛落,屋子裡突然光線一暗。抬頭一瞧,流雲已經長身玉立在了門口。
「師父!」唐塘看到師父出現在這兒,一下子被欣喜沖昏了頭腦,眼睛一亮,咧著嘴齜著牙就跟人打招呼,完全忘了一秒前還在想著先別見到師父才好。
東來喜道:「公子來得太巧了!四公子正說要出去曬太陽呢!」
流雲意味深長地看了東來一眼,淡淡地點了點頭。
東來完全沒有領會到他眼神中有什麼含義,喜滋滋地抱起被縟出去了。天氣一天天轉涼,四公子的床上需要再添一條被縟,這樣才睡得暖和。
唐塘念了一夜的師父,此時看到人就在眼前,一步一步緩緩朝自己走來,心跳猛然加速。眼中的一襲雪色長衫瞬間照亮了整個屋子,輕飄飄的衣擺也好似注入了生命,每擺動一下,就離自己更近一分,撩撥著心頭的弦,一顫一顫的。
秋正涼,心卻燙。
他一直以為,只要能看到就好,不會也不敢有太多的想法,但是這一瞬間,突然發現自己錯了。他低估了自己的渴望。
流雲一言不發地走到床前,黢黑的眸子看不出絲毫情緒,只拿視線在他臉上掃了一圈,抿著唇彎腰將人橫抱起來。
從床前走到外面的院子,一路不緊不慢,一聲不吭,只聽到衣料摩挲的聲響。這個漫長的過程對唐塘而言,真是痛苦不堪。
醉酒時、昏迷時,都被這樣抱過,但那會兒他是沒有知覺的,現在也不記得那些事,可眼下是青天白日啊,他還這麼清醒,一雙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擱才好,橫豎不是地方,太想挖個地洞藏起來了。
能不藏麼?大老爺們兒被一個公主抱整的面紅耳赤多不合適啊!這一切都拜那條蛇所賜,要不是那條蛇,他就不會全身都使不上力,也不用像現在這樣丟人。唐塘緊閉雙眼默默詛咒那條該死的蛇找不到投胎的路,最好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走到院子中間陽光最充足的地方站定,唐塘一直沒被放下來,忍不住好奇的睜開眼。流雲低著頭看他,兩人視線撞個正著。唐塘一下子就陷入了那對幽幽的深潭,掙紮了好久才挪開視線:「唉?怎麼沒有躺椅?」
「東來去搬了。」流雲說話的時候依舊低著頭,「你剛才閉眼做什麼?」
溫熱的氣息拂過臉頰,唐塘頓時呼吸不暢。師父你不要用這麼低的聲音說話好不好,靠的這麼近,太讓人浮想聯翩了。
「陽光刺眼……沒適應……」吞吞吐吐隨便找個藉口。
正好這時東來過來了,唐塘暗暗吁了口氣。
東來哼哧哼哧地拖著躺椅擺到他們旁邊:「四公子先坐著,我再去取張毯子來。」說完又甩著兩條腿跑開了。
流雲彎腰將唐塘安置到躺椅上,幫他挪了個舒服的位置。
兩人貼的很近,溫熱的氣息彼此纏繞著。唐塘心口驀地一緊,像是被青草尖兒撓了一下似的,下意識想不顧疼痛伸手摟住師父的脖子,手指顫了兩下萬分掙扎地控制了動作,總算沒有做出無法想像後果的蠢事。
但是流雲將他安置好卻沒有急著起身,視線從很近的距離直直落進他的眼裡,背著光,看不出喜怒。
唐塘仰躺著,只覺得師父全身上下暈染了一層毛絨絨的金邊,看起來很溫暖,但這樣被人居高臨下看著的姿勢讓他有些緊張,他不知道師父是不是還在生氣。
說起來,師父從未問過他的來歷,上回那個神秘兮兮陰陽怪氣的蘇老闆也不知道有沒有跟他說什麼,師父的確有理由懷疑他。
但是,他也不想來路不明的啊,他比泉水還要清比豆腐還要白,有什麼好懷疑的?真是六月飛雪三年大旱啊……
流雲看著他眼中的糾結,知道他還不想說,便不打算再逼他。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唐塘不會害他,性子冷慣了也沒有興趣問別的,但是現在卻突然忍不住好奇了,想知道了。
很奇怪的感覺,他向來只在乎何人會對他不利,何人需要防備,除此之外一切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這還是頭一回,他主動想瞭解一些他從不曾關注的事。
他伸出手,將唐塘額前戳向眼睛與睫毛混在一起的碎髮撥開,淡聲道:「以前都是短髮麼?若這麼長不習慣的話,就讓東來替你剪掉些,免得刺了眼睛。」
「……」腦子一嗡,唐塘顧不得回味這種類似親暱的舉動,一下子被師父的話弄得緊張起來。也不知道這話是隨意說說呢,還是大有深意?
「沒事……」唐塘擠出一個笑容,「我原先也是長頭髮來著,後來剃光頭了,好不容易長這麼長,哪能再剪啊!」
唐塘也不知道腦子裡哪根筋沒搭好,信口胡謅得相當沒水準,話沒說完心裡就淌血了:難道我想說我之前是出家當和尚的?這也太苦逼了吧……
「光頭?」流雲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隨即又恢復平靜,伸手揉了揉他的髮頂,淡淡道,「算了。」
不剪就算了?還是不說就算了?
唐塘頭一回痛恨師父惜字如金的性格!
流雲突然側頭朝一邊望去,隨即視線所及的方向傳來東來的腳步聲。
長髮一傾而落,滑到唐塘頸側,隨著清風擺了兩下,柔軟的髮梢從他頸窩掃過。剛剛還緊張不已的某人再次神思蕩漾。
這個曖昧的姿勢讓師父喉結下面光滑的脖頸一覽無餘,衣領下的風光若隱若現。
這個刺激,有點大了吧……
唐塘正眼熱著,控制著蠢蠢欲動的爪子,就見師父緩緩直起了身子,隨即東來的聲音闖入鼓噪的耳膜:「四公子,毯子來啦!」
唐塘一個激靈,瞬間將理智拉回,無比憤恨的目光投向笑嘻嘻跑過來的東來臉上。
流雲接過東來手中的毯子替他蓋好,在躺椅的一側坐下,拾起他手腕把脈。
唐塘盯著自己的手腕,總算找回了正常的思路:「師父,下一次毒發是什麼時候?」
「十日之內。」流雲探了一會兒,將他手腕鬆開,塞到毯子底下,想到現在唐塘身上所有的痛苦都是替他受的,心裡的滋味頗為複雜,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四兒……」
「啊?」唐塘對上他的目光,下意識應了一聲。
「這樣的痛苦還需再經歷幾次,你,受得住麼?」
唐塘愣了一下,很想撓撓頭來回憶一下之前的經歷,可又怕手動疼了,只好翻翻眼皮子,想了半天才道:「我那會兒是昏迷的,也不太清楚身上的感覺。不過我覺得十有八九還是能順利挺過去的。」
流雲看他一臉不在乎的神情,心裡有些不舒服,很想伸手去揉揉他的頭髮,可唸到不久前才揉過,手上的動作頓住。
眉頭皺起,除了殺人,他極少跟人有這麼近的接觸,一時間忽然對自己最近習以為常的舉動有些不解。
唐塘還在想著身上的毒,也不知道是不是經歷過兩次生死的緣故,他對於能不能活下去倒真是不太在意,可一想到身體裡面有那些詭異的東西存在,還是覺得犯怵,皺著眉咕噥:「這東西怎麼那麼厲害,竟然一次弄不乾淨。」
「上次的蛇你可看到了。」流雲心裡的恨意再次被勾起,聲音陡然變得冰冷,「蛇能養蛇,蠱亦能養蠱,殺了一個還藏一個。蠱卵用藥很難對付,需等它化出蟲來才用針硬逼出體內才可以。」
唐塘聽了一通惡寒:「那萬一除不掉,會怎樣?」
「噬骨、噬血、噬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句話簡直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裡蹦出的,字字帶血。
「這江湖,終歸是沒有寧日。」流雲扭頭看向院牆,目光再一次充滿血腥。這麼多年,總有人時不時來攪擾一番,他不計較、不去查,不過是懶得理會罷了。那些人,真當流雲醫谷是吃素的麼?
「好歹毒!」唐塘聽了那些症狀,屁股底下像戳了針似的難受,很想挪一挪。
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苗疆有「蠱」這種東西,當時只覺得非常神秘,沒想到現如今竟然種在了自己身上,而且還是高級別的。但是再想想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由問道:「如果真是求死不能,那我怎麼會斷氣?」
流雲手一顫,扭頭看著他,目光透著決絕,眼角卻掩不住一絲歉然,一字一頓道:「我不會讓你死。」
唐塘怔住。
流雲幽潭似的黑眸緊緊鎖住他:「這樣的事,今後不會再發生。」
唐塘出神的望著那雙眼睛,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我說過會護你周全,是我食言了。」流雲臉色平靜,心裡卻思緒沸騰,恨不得將背後之人揪出來千刀萬剮抽筋剝皮。他從來是淡漠得連殺人都懶得動第二刀,這還是頭一回勾起了將仇人找來慢慢折磨致死的念頭。
「師父……」唐塘不知道他心裡的想法,只是對於師父的話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道,「這不怪你,不是你的錯,不用自責。」
流雲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突然以肉眼難見的速度飛快伸出手指朝不遠處的一片竹葉彈去,竹葉如利劍一般射向院牆的上方。
「哎呦……」隨著一聲驚呼,半空裡突然滾下來一個人,摸了摸頭哼哼唧唧地爬起來。
流雲冷眼看著地上一坨紫色的人球:「躲在上面鬼鬼祟祟做什麼?」
唐塘眨巴眨巴眼,直到地上的人爬起來抖抖華麗的衣袍,這才回過神:「大師兄,你這是唱戲還是耍猴呢?」
雲大站起來嘿嘿一笑,撣撣衣袖道:「師父別生氣,我來是有正經事要說的。」
「噗……」唐塘眼睛瞪著雲大,突然不可遏制地笑了。
「你笑什麼?」雲大瞪他。
唐塘笑得更厲害了,身子又動不了,只覺得全身力氣都花在喉嚨間,累的直喘氣。
流雲瞥了眼雲大頭髮中間倒插著的那根竹葉,將臉撇到一邊,淡淡道:「好好的門擺在那兒偏不走,在這兒丟人就算了,出去給我收斂些。」
雲大知道他沒生氣,眯著眼笑嘻嘻道:「不就摔個跟頭嘛,丟不了人,小時候練功不也經常摔麼。」
唐塘端詳著他頭上那片半黃半綠的葉子直樂:「大師兄,你的新簪子挺美的,下回出去喝酒會姑娘可以就這樣戴著,特招人喜歡。」
「是嗎?」雲大頓時面露喜色,抬手在幾天前新買的青玉發贊上摸了摸,完全沒發現插在一旁被唐塘誇讚的正主。
唐塘悶笑著點頭,決定先不告訴他留著自己慢慢樂呵。
流雲清冷的聲音將兩人的互貧打斷:「什麼事?」
雲大連忙正色:「師父,可喜可賀,四弟可以少受幾次苦了。」
流雲聞言精神一振,扭頭看他:「覃晏找到法子了?」
「是,催孵。」
「怎麼說?」
「催孵的新蟲比正常出來的要虛弱,趁其最虛弱的時候對付它們,便能永絕後患。最重要的一點,催孵後的母蠱也極虛弱,多加一劑藥量,可對施蠱之人造成反噬。」
流雲低眉沉吟。
雲大非常有眼力地看出了他的思量,補充道:「我相信四弟能撐得過去。」
唐塘疑惑地看著雲大,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雲大拍拍他的肩:「自然孵化時會產生毒素讓你昏迷,施針的時候倒能好受些。若進行催孵,那你可是非常清醒的,會很痛。」
唐塘頓時明了,轉頭看向一臉擔憂的流雲:「師父,我受得了的,沒事。早點結束早解脫。」
流雲看著他,眉頭深鎖。昏迷時就痛到差點失了性命,清醒時痛感加倍,如何熬得過去?他甚至都不敢回想在唐塘斷氣的一剎那,他究竟恐慌到何種程度,萬一再經歷一次……
師父一直都是冷靜的,甚至冷靜到淡漠,現在這樣掙扎的神色,唐塘從未見過,甚至想都沒有想過,一時百感交集,又是心酸又是感動。咬咬牙,咧嘴一笑:「師父,要不就盡快開始吧。我能挺得過去,真的!我痛感神經粗的就跟那邊那棵老樹似的!」
流雲轉開視線看向別處,強自鎮定心神仔細斟酌,雖然臉色沉靜,可眼波卻是難以自抑的混亂,沉默地將手指收緊,很久才鬆開。
「好。」流雲站起身,看著院中的竹林,「鵲山,你去準備一下。」
「是。」雲大應了一聲,輕輕拍了拍唐塘的腦袋,轉身離開。
結果讓雲大鬱悶的事發生了,雲二和雲三看到他的時候竟然不約而同地拿手指著他,笑彎了腰,喘了半天愣是不說在笑什麼。直到他莫名其妙的回屋照了照鏡子才發現,原來唐塘說他新簪子很美是這麼個意思。
想到一路回來不時有小廝瞟著他偷樂,雲大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扯下頭上的葉子,將鏡中的自己想像成唐塘那張笑得賊壞的臉,咬牙切齒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