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慢慢撫過肩膀,滑下背脊,溫暖掌心摩挲肌膚,異樣的愜意。
手的主人有緊實光潔的皮膚,陽剛的身軀壓下來,突如其來的重量令胸口窒悶……眩暈裡,終於朦朦朧朧看清他的臉,彷彿是……
「穆彥!」
我駭然睜大眼睛,張開嘴深呼吸,做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噩夢。
窄窄一道光鑽過窗簾縫隙,映在天花板上,樓下汽車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傳來,天已經亮了。
我坐起來,魂不守舍,三魂七魄有一半兒還丟在夢裡。
夢裡溫存纏綿的對象,居然是穆彥,本該活色生香的一場綺夢,硬生生拗成了噩夢。
六月天氣已經熱起來,我出了一身汗,昏沉沉走進浴室沖涼。
單身獨居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裹條浴巾甚至什麼也不裹地在家裡晃來晃去。
一邊往臉上塗抹一層又一層的護膚品,我走到沙發邊,伸腳推了推睡得四爪朝天的一隻虎斑貓,在它柔滑皮毛上揩乾腳底水珠。
「威震天,起床。」
威震天伸腰打個呵欠,繼續睡。
打開冰箱發現週五買的面包已經硬得不能吃,自從方雲曉那個重色輕友的女人拋下我,和男友搬出去同居之後,這屋裡就已經很久沒出現冒熱氣的早餐了。
威震天聽見開冰箱門的聲音,終於踱過來,哼哼著提醒它的飯點兒到了。
伺候好它老人家,我匆匆忙忙出門。
要命的星期一,雨下得淅淅瀝瀝,等了很久才搶到出租車,一路心急火燎趕到公司樓下,顧不得什麼OL形象,我跳下車拔足飛奔。
剛跑上台階,身後唰一聲,積水幾乎濺到身上。
黑色A8不聲不響停穩,副駕上下來一個美女,從頭到腳精緻甜美,像個芭比。
「安瀾,早!」她對我甜甜一笑。
「早啊,孟綺。」我也燦笑。
我們肩並肩走向電梯,親切得就像從前還是好朋友時一樣。
電梯從負二層升上來,裡邊已站了不少人。
人堆裡,一眼就看見了穆彥。
孟綺和他說早安,他有風度地點了下頭,笑容僅限於禮節,目光掠過我,沒有停留。
我站到他對面,背貼冰涼的電梯壁,一言不發。
電梯徐徐上升,心臟隨著樓層數字一下下跳動,昨夜夢境浮出,在這密閉狹窄的小空間裡,無論看向哪裡,眼角餘光仍不可避免地掃到他,掃到他光亮如鏡的鞋尖、方形鑲嵌袖扣,領帶上交織的斜紋。
電梯一路升上去,逐層有人下,過30層後只剩三個人。
我感覺到被注視的壓迫感,抬起頭,恰與穆彥視線相撞。
他在看我。
心裡格的一下,我想著,這時候出於下級對上級的禮貌,應該笑一下的。
但一個微笑還未匆促展開,他已經先開口,「安瀾,例會後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嗯……好的。」
不單我錯愕,孟綺也轉頭露出詫異表情。
穆彥卻笑了笑,顯然今天心情不錯,否則很難一大早就在他臉上看見笑容。
不笑的時候,他有張線條銳利的臉,鋒芒咄咄的眼神容易讓人忽略這張臉本身的好看。只有笑起來時,比如現在,燈光將他眼窩的陰影延伸到濃密睫毛,眼睛弧度優美,光彩照人。
電梯停在了35層。
我忙邁出去,下雨天進進出出的人將電梯口踩得濕答答的,細高跟鞋一下子踩滑……我沒得選擇,倉促間抓住身旁的穆彥,重心不穩地一晃,幾乎靠在了他身上。
穆彥一言不發地扶住我,伸手擋住電梯門,待我踉蹌站穩才放開。
「小心點。」孟綺的關切裡帶著微妙笑意。
我低頭道謝,心裡困窘地知道,這一絆的狼狽不在於失禮,而是看上去太像有預謀,像是女下屬勾引男上司早已用濫的招數。我不是故意,卻依然心虛——那個夢,在他扶住我的一剎,像看不見的火星亂濺在身上。
穆彥若無其事,甚至笑了笑。
電梯門徐徐合上,他的笑臉在那條窄縫後隱去,倏忽間的笑容像一束陽光照進來,只晃了一晃,就消失在眼前。
電梯載著裡面兩人繼續上升,抵達公司大樓的頂層,36層。
獨佔著整個36層做獨立辦公區的,是穆彥管理的龐大營銷系統。
看著亮起的數字36,我突然反應過來——對了,今天是星期一,總部的新任命應該就是今天發佈。從營銷總監升任副總經理,真是一個好消息,難怪他心情不錯。
好險,今天差一分鐘就遲到。
進入行政部辦公區,還沒落座,就撞見最不想撞見的人——我的頂頭上司蘇雯。
蘇雯一向討厭遲到,更討厭打擦邊球,有時她會一早守在前台,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我們趕著最後一兩分鐘衝進來,當時間一到,她就露出笑容,滿意地清點遲到名單。
看著她走過來,我有點不自在,低頭裝作忙碌。
她在我桌旁駐足,語聲平板地說,「九點的經理例會要提前,我們部門例會推遲到十點,你通知其他人,上午不要安排外出。」
「知道了。」我點點頭,抬眼看見她背影匆匆,有點不同尋常的緊繃。
每週一的經理例會都是九點,雷打不動,今天卻說提前就提前。
我忙叫行政助理把第一會議室準備好,剛開了電腦,連喝口水的工夫也沒有,一會兒前台說門禁系統有問題,一會兒網管又反饋故障……大早上就連軸轉,轉得我心煩意亂。
從網管那裡回來,路過第一會議室,看見主持會議的是另一位副總,沒有見到老大紀遠堯的身影,好像也沒看見穆彥和營銷部門的人。我有點詫異,走過走廊,盡頭一扇門推開,總經理秘書葉靜從那間小會議室來出來,對我招了招手,「小安,快給這裡拿只杯子來。」
我一愣,想問什麼杯子,葉靜已匆忙折回門內。
那是總經理辦公室旁邊的專用小會議室,其他會議室都是一色的全透明玻璃牆,只有紀總專用的這間除外。既然葉靜在那裡,顯然紀總也在。我一頭霧水,琢磨著今天的反常,到茶水間找了個紙杯,敲了敲小會議的門。
門一開,就聽見低啞的咳嗽聲。
是紀遠堯在咳嗽。
葉靜接過杯子,匆忙倒進一包藥粉樣的東西,到飲水機那盛熱水。
我飛快瞥了一眼,看見屋裡除了紀總,還坐著穆彥和企劃、市場、銷售部門的三個經理。
穆彥背對門口,一動不動,其他人也面無表情。
紀總低著頭,握拳擋在唇邊,還在咳嗽。
看他咳成那個樣子,我猶豫了下,小聲問,「您需要潤喉糖嗎,我那裡有羅漢果糖。」
穆彥回頭,目光從我臉上掃過,異樣冷峻。
紀遠堯又咳了兩下,溫言回答,「不用,謝謝。」
他臉色蒼白黯淡,臉頰清削,嘴唇沒有血色,顯得薄削如紙裁,整個人像是疲憊得隨時會倒下。只有銀色細邊眼鏡後的一雙狹長眼睛仍然熠熠,仍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壓迫感,讓我不敢久盯著他看。
就算匆匆一瞥,也看得出,這是一個病得不輕的人。
我一時愣在門口。
隱約聽說過紀總這段時間身體不是太好,卻沒想到病得這樣厲害,很難相信平日那麼有力量的一個人,那麼溫文爾雅的一個人,會突然間如此憔悴。
他從葉靜手裡接過杯子,喝下褐色的藥水,眉頭皺了一下。
葉靜將責備目光投向我,我猛地意識到,這個時候早該退出去了,杵在門口實在不知趣。
離開會議室,回到座位,我越想越不安,似乎處處都透著古怪。
電腦屏幕上有個郵件窗口彈出,提示有條總部發出的人事通知。
我心不在焉地點開,掃了一眼,猛然從椅子裡坐直起來。
醒目的黑體字撞進眼裡,語句簡單,含義清晰。
我卻看懵了,第一反應想著是不是消息發錯,給別處分公司的通知誤傳到這裡。
——「任命程奕為副總經理,全面主持營銷系統工作。」
前前後後寫什麼套話,我沒看進去,只盯著電腦屏幕上陌生的兩個字,目不轉睛。
誰是程奕?
怎麼會是程奕?
難道不是穆彥嗎?
三個月前,分管營銷的副總經理調離,職位空缺出來,大家都很有數,這是高層在給少壯派騰出位置。公司太需要像紀遠堯、穆彥這樣的人,需要依靠他們的強悍進擊手段,將這些年保守策略下進退兩難的局面打破,將這巨獸一樣的公司從泥潭裡拖出來,驅使它抖擻振奮,擺脫束縛在身上的層層泥漿。
不到28歲的穆彥,毫無疑問將是接任副總的最佳人選。
論資歷,他是和紀遠堯一起籌建這分公司的元老;論才幹,他在公司內部和業界都享有同樣讚譽,挖他跳槽的獵頭公司前仆後繼;論實力,他雖然還在營銷總監的位置上,卻早已擁有副總經理的實際權限。
誰能想到,總部在這個時候,來了這麼一條人事任命。
程奕,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一個毫無來由的陌生人,就這麼從天而降。
這對公司意味著什麼,誰也猜不到。
這對穆彥而言呢,我不敢猜。
屏幕上的黑體字也許是盯久了,漸漸刺目。
關了郵件窗口,我手裡無意識地抓著鼠標,一下下點著,想著早上穆彥的表情,顯然並未提前知道這個消息,連他這當事人也瞞得密不透風。
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無來由感到一股寒冷從腳底爬起,我茫然端起杯子,卻忘了還沒倒上咖啡,嘴裡什麼都沒喝到,偏偏湧起一股澀味。
第一會議室沒多久就散了會,蘇雯回來時,依然步履匆匆,顯得有些過於刻意的平靜。
我看了眼時間,差不多要開始部門例會了,不知蘇雯會怎樣向我們傳達這個消息。
喉嚨裡乾澀得厲害,我拿起杯子,剛從座位起身,抬頭卻看見穆彥。
他一個人從紀總的會議室出來,穿過走廊,朝中央辦公大廳的旋梯走去。
他的步伐沉穩,身姿風度一如既往的無懈可擊。
不僅我在看他,辦公大廳裡每個人,也許都在玩味著他的背影。
例會開得很安靜,和往常一樣刻板安靜的表面下,瀰漫著刺探的味道。
大家都在看蘇雯的臉色,猜她會不會透露一點消息,或者表露什麼立場。
但蘇雯從頭到尾沒有提起這件事,臨到散會,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新調任的程總今天下午的航班到。安瀾,你來安排酒店和晚上接風的飯局,把程總的辦公室也盡快準備好。」
我怔了下,「那接機呢,是我們去接,還是讓……」
「你去吧,營銷那邊去不去人,你問穆總。」蘇雯若無其事道,「我就去不了了,下午和紀總有個會。」
她這麼乾脆地縮了頭,我也就無言以對。
關於程奕是何許人也,蘇雯隻字未提,或許她自己也是如墜迷霧。
會後,我找到總部人力資源中心,那邊能給我的只有程奕的手機號碼,除此什麼資料都是「對不起,暫時沒有」,連張照片也沒有,真是史無前例的咄咄怪事。
從天而降的程奕,到底是什麼火星來客,神秘成這樣。
我將電話號碼記在通訊簿裡,在姓名一欄寫下「程奕」二字,無需理由地對這個名字產生了排斥感——不管是何方神聖,這空降之後等待他的日子,也許不會好過。
在這裡,穆彥按職位排不到前三把交椅,但即使副總也要讓他三分。
他一手建立的營銷團隊是公司的王牌,在那支特殊的團隊中,他說一不二。
如果不是他太年輕,也許早該坐上副總的位置,畢竟是他和紀遠堯一起打下的這片江山。
最初他們兩條「拓荒牛」被遣來這裡,並不被人看好,如今風水輪流轉,這個分公司已是集團旗下光彩最盛的一支勁旅,業績將近半個內地市場都遠遠超過。
穆彥和紀遠堯,一個攻城略地,一個運籌帷幄;一個鋒芒畢露,一個長袖善舞,在我們看來,這兩人是上下級,更像是兄弟般的關係。穆彥是紀遠堯最重要的一條膀臂,現在總部毫無預兆就要將這臂膀切下,裝上一條來歷不明的新胳臂,這會帶來什麼後果?
下了一早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陽光從雲層穿透出來,照著落地玻璃窗上的水珠,閃閃發亮。
從35層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水泥叢林高低錯落地刺向天空,蜿蜒的道路像一條條河流將城市劃成一個個孤島,無數的人,無數的車,在其中川流不息,從一個孤島湧向另一個孤島。
我向下俯視,感到目眩,腳下這座鋼筋構成的摩天堡壘,似乎並不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