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接程奕時,穆彥自己開車,沒要行政部派車。
上一次坐在他的副駕,還是一年前了。
坐在車裡,我在想,我需要多厚的臉皮才能抵禦記憶的難堪。
他倒安靜無話,專注開車,就這麼相安無事開出市區,開上機場高速。
我鬆了口氣,閉起眼睛假裝睡覺。
車卻停了。
今天很不走運,高速路上塞起長長一條車龍,估計前面有突發交通狀況。
我算算時間,離程奕的航班抵達還有40多分鐘,高速路一旦封上,說不準幾時能通,我們堵在這裡動彈不得,就算讓公司馬上派車從外環高速繞去機場,也要一個多小時。
恐怕程某人今天真的要被晾在機場了。
我打電話給蘇雯,她也毫無辦法,在電話裡衝我發火,怪我不提早出發。
我不吱聲地聽她數落,目光無意識瞟向穆彥,見他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支著車窗,歪頭從後視鏡裡看我,唇角勾著,像是在笑。
我心裡一跳,忙把目光錯開,拿著電話卻不知道蘇雯在講些什麼,眼前都是他的笑。
好容易等蘇雯掛了線,我嘆口氣,遇上高速路大塞車,也只能先發條短信給程奕,以免他落地之後看不到人。
「現在的工作還順手嗎?」穆彥突然不咸不淡問了這麼一句。
我愣了下,「還好吧。」
他看我一眼,「以前不是很煩跑腿打雜的事嗎,現在不煩了?」
我笑笑,「幹一行,愛一行。」
「是嗎。」他淡淡反問。
我不知說什麼好,他也沒出聲,手指在方向盤上叩了叩。
「早上您找我?」
「嗯。」他頓了頓,像是在想怎麼開口。
我有古怪的預感,從後視鏡裡不安地看著他。
「你是學設計的,為什麼一開始就轉行想做企劃?」
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愣了愣才回答,「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心血來潮,那時候覺得新鮮,喜歡有挑戰性的事……以前你問過我這問題吧。」
他點點頭,「現在還喜歡嗎?」
我啞然,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轉過頭看我,「把你調去行政部,是不是一直覺得委屈?」
「怎麼會呢。」我不假思索地否認。
他笑了,「以前沒這麼口是心非,現在學精了。」
這語氣讓我氣惱,聽起來那麼高高在上,好像只有他的營銷部門高人一等。
我硬聲回答,「沒覺得委屈,都是工作,又沒有高下之分。」
他皺眉,「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可以發揮得更好。」
聽到「才能」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我要回味一下,才能確定不是諷刺。
儘管如此,我還是裝傻,「您對我的工作有不滿意嗎?」
「沒有。」他看著前方,平淡地說,「我想調你回企劃部。」
我僵在座位上。
他將車窗滑下,傍晚的風,已經褪了熱,CD裡放著一支懶洋洋的曲子,低啞女聲哼唱著瑣碎纏綿的歌。歌聲一直唱著,車裡卻陡然靜了,他在等我開口,我卻像喉嚨裡被人塞了一隻酸甜苦澀滋味齊全的果子。
起初我一心想去企劃部的時候,他說我沒有資格。
為此我安安分分做了半年的助理,半年的銷售,最後灰頭土臉地放棄,在行政崗位上又熬了半年,當我終於適應過來,打算將這份平穩細碎的工作認真做下去時,他卻突然要將我調回企劃部。
這是怎樣一個玩笑。
以前是他說,沒有整體觀、個性清高的人不適合待在他的團隊,像我這種性格,最好及早轉行。那些話我還清楚記得,現在想起來,不是不忿然。
當我在銷售部最不如意的時候,處處被孟綺打壓,吃了暗虧也無處申訴,一行自有一行的遊戲規則,穆彥對一切都看得那麼清楚,卻毫無公道之心。
他喜歡看這樣的弱肉強食,只有強者才有資格跟隨他的腳步,這就是他的生存邏輯。
當我提出辭職時,他不理會我提出的種種不公平,卻把一切歸咎於我的性格問題。
「為什麼?」我轉頭看他,「你曾經說過,我的性格不適合。」
「以前滿身的毛病,現在磨掉一圈,好多了。」他說得輕描淡寫。
我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若是以前的脾氣,一定當場被激得根根刺倒豎起來。
現在我最大的尖刺只剩下沉默,習慣於用沉默表達反對,而不再是衝動無用的言辭。
穆彥並不在乎我是否回答,悠然看著車窗外,夕陽把他睫毛的陰影投下,加深了眼周輪廓,「安瀾,你很清楚自己的才能在哪裡可以得到發揮。」
他的語聲變得柔和,這柔和卻比咄咄逼人更能拆掉我的防禦——我可以克制怒氣,卻克制不了委屈,這委屈在心裡已積壓得太久。
一直隱忍於心的話,我終於說了出來,「從一進入公司,我就沒有自己選擇的立場,總被調來調去,剛剛適應一個地方又要調走……這不公平。」
話說出去了,覆水難收,我等著他生氣,等著接受後果。
卻什麼也沒等到。
穆彥支起手肘,斜靠車窗,看著前方長長車龍,只是沉默。
過了好一陣,他搖頭笑,像在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我不能給你完全公平的環境,因為我也沒有。」
想起程奕,我心裡一揪,頓時無言以對,後悔說了那句話。
車龍開始慢慢往前移,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平靜地說,「我想要一個有執行力、有才能,尤其可以信任的人,你是合適的人選。希望你能回來,安瀾。」
信任,這兩個字像振翅盤旋的美麗蜂鳥,在我耳邊嗡嗡飛舞。
手機滴嘟一聲,有短信進來。
是程奕,他回覆了,「已到達,在C出口等候。」
句號後面是個兩點一彎的笑臉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