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彥理所當然地把故事推給我講,我還沒表示,旁人已一片噓聲,噓他耍賴耍得太過分。
我轉頭看穆彥,他滿不在乎的垂著目光,任他們笑噓,手裡捻著根細長草葉,有一下無一下地拂著自己掌心,那表情明明白白在等著我的反應,等著瞧我到底說不說。
「好,我講。」
我一本正經打斷他們的起鬨,「本人專業替人講故事,收費服務,不賒賬,可以折合成請大家吃飯,也可以肉償。」
穆彥淡淡回答,「成交。」
所有人都在笑,惟獨程奕喝著啤酒,愣愣看著我們,沒明白什麼是肉償。等他終於對博大精深的漢語藝術領會過來,我們已經笑完了,只有他一口酒笑噴在地上,自己在那兒樂。
我開始講故事了。
「從前有一隻孔雀和一隻麻雀,孔雀美豔無敵,麻雀呢……」我想了想,「只能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吧。」
孟綺打斷我,「你不會要給我們講睡前童話吧?」
我不理她,繼續講,「麻雀偷偷喜歡著孔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變得像孔雀一樣好看,於是離開自己生活的小樹林,來到孔雀居住的大森林,小心地躲在樹叢裡,每天都能看見孔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孔雀卻很討厭這只麻雀,煩這只又笨又難看的鳥總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麻雀很難過,有一天它偶然抬起頭,看見了天空中有很多鳥飛過,有鷹、有白鷺、有鸚鵡……原來漂亮的鳥不只有孔雀這一隻,每一種鳥都有它的驕傲。孔雀有尾翎,雄鷹能翱翔,就算是只烏鴉也有嘹喨的叫聲,麻雀自己呢……只要它願意張開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飛翔。」
我頓住話音,這次沒有人打斷,他們竟然都在聽,甚至紀遠堯也聽得專注。
可是我有點講不下去了,腦袋昏昏沉沉,分明沒喝很多酒,卻不知道怎麼話就多起來,臉也熱起來,突然後悔講了這個故事,後悔把一個自己都沒想過開始,更不知道結局的故事就這麼冒冒失失講了出來。
而且還被他們都聽了去。
我後悔得想像那隻螃蟹一樣鑽進草叢逃之夭夭。
「後來呢?」
出聲的人是穆彥。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視,手裡還在玩著那根草葉,平平地問,「麻雀後來飛走了?」
我裝出最大限度的若無其事,笑著說,「不知道,可能是飛了吧。」
穆彥沉默片刻,不屑地說,「這故事太無聊了,我來給你補個結尾,其實孔雀是吃肉的,它想把麻雀養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沒有跑成,最後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聲救了場,解了圍,從畫地自困的籠子裡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彥的話激起那一剎的心跳如鼓,也在這笑聲裡平息下去,臉上耳後的熱還沒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應該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夏夜草地上即興胡編的童話故事。
沒有人會當真。
我也不會當真。
笑聲漸漸低下去時,卻聽見紀遠堯問,「麻雀和孔雀,誰是男,誰是女?」
「啊?」我一驚,在月光下望過去,看不清他臉上表情。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唄。」小然接過話,非常豪氣地將手一揮,大聲說,「這其實是一個有志女青年怒甩有眼無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著抹冷汗的衝動,尷尬地笑,希望她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總不至於我這點鬼迷心竅的小秘密已經連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這只麻雀聽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紀遠堯卻微笑開口。
不知他怎麼會偏偏對兩隻鳥的性別較真起來,我疑惑地望著他問,「為什麼?」
他慢悠悠念了一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好耳熟的話,似乎在書上讀過,意思卻早就忘到九霄雲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來大家都一樣滿頭霧水。
程奕撓了撓頭,「老大,你能說現代漢語嗎?」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著我們這樣親密地稱呼紀遠堯。
紀遠堯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愛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愛情裡,會越陷越深,不可自拔。這是詩經裡的句子,程奕,你該好好補補中文了。」
湖面涼風吹過,望著他唇邊薄薄的一點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頓時醒了。
有種涼意,並不是風裡吹來,也不是夜露浸來,卻涼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卻不會生寒。
在我講童話故事的時候,康傑跑回去又拎來了很多酒,竟然還從山莊裡搞來了一罐去年釀下的桂花酒。這裡夏天觀荷,秋天賞桂,冬天尋梅,實在是個好地方。我們一邊喝著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邊約定每個季節都來這裡相聚,忘記工作,忘記煩惱,還在這草地上談天喝酒。
後勁綿長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夠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話就可以當作沒有說過。
笑也罷,哭也罷,都不必當真了。
他們喝得酒興正濃,個個都拋開形骸拘束,在康傑那瘋子的慫恿下鬧成一團,什麼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飛到天外,孟綺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著空酒瓶子唱歌,穆彥搶過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兩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紀遠堯坐在一旁笑著看,只有我們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剛剛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經有些模糊,夜色裡分不清誰是誰。
身邊的人站了起來,我抬頭叫他,「紀總?」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們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從草地上站起來,腳卻有些發軟,下意識地就將手伸給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來。
「我已經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許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紀遠堯放開手,搖頭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發起酒瘋來他們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麼厲害嗎?」
跟在他身邊,一邊往回走,我一邊仰頭看他的臉。
他笑著回答,「平時越溫和的人,爆發起來越厲害,是不是這樣?」
我哈哈笑,「你在說你自己嗎?」
紀遠堯笑出聲來,難得這麼爽朗的笑。
我們穿過靜夜蟲鳴的小徑,在螢火蟲飛舞的花叢間走過,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籠罩下來,彷彿他就是全部的路。
門前荷塘幽謐,風裡送來若有若無的香氣,他走上伸向荷塘深處的木橋,望向那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的田田荷葉,彷彿嘆了口氣。
「以後我也想找一個這樣的地方。」他悠然說。
「好呀,到時我們來喝你家的酒,釣你家的魚。」我笑著,「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我老了以後。」他低聲笑。
「啊。」我滿心失望,「那時候我也已經是老太婆了。」
他轉過身,笑容溫暖地看著我,「你還這麼小。」
「我二十四歲了。」
在我看來,整整二十四,已經是遠離青春,一步步在變老了。
他卻毫不掩飾地笑起來。
我皺眉看他,醉裡目光看不分明。
「別笑,我也會有三十歲的一天。」我才不喜歡被人當成小孩子。
「對,我們都會變老,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實我更期待變老以後的樣子。」我嘆了口氣。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點智慧,有一點魅力,像我媽媽那樣。」
他點點頭,篤定地說,「你會的。」
聽到這三個字,似乎什麼事被他一說就是事實,於是我滿心歡喜,趴上木橋欄杆,低頭看橋下靜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運氣真好。」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頭髮從臉兩側垂下來,遮擋了視線,我也不想看週遭,偷偷笑,只覺得這一刻風平浪靜,山長水遠,明月荷塘,哪裡還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說。
「是啊。」他的語聲裡也帶著惋惜流連,「等新項目第一階段的推廣完成,也該是秋天了,到時我們再來喝新釀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還會發生些什麼,誰知道呢,我心裡這樣想著,悵惘無比。
明天離開山莊,踏上歸途,我們就走出了桃花源,一個個又被打回原形。
紀總還是紀總,安瀾還是安瀾,穆彥與程奕仍然還是針鋒相對的對手,小然也只是見面微笑的一個同事,孟綺是我再也不會相信的那個孟綺。
會難過嗎,我不知道。
我輕聲說,「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沒有這樣開心過。」
紀遠堯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聲音聽上去又沒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著橋下靜靜的流水,「有人對我說,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為這句話非常正確,可是後來想想,每天離開家門,踏進公司,再到晚上離開,面對工作夥伴的時間遠遠超過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見的、談論的、想著的,甚至夜裡做夢還在記掛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難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剝離,用脫水處理過的心態對待這些人,才叫真正的職業化?難道真的不能充滿感情對待自己的工作嗎?」
這不是應該問自己老闆的問題,但在這個時候,我感覺不到身邊站著的這個男人是誰,只知道他沉靜又溫暖,深遠又廣闊,像這月下荷塘靜水深流,可以聆聽我的一言一語。
「你是對的。」
紀遠堯沉默了片刻,溫和而緩慢地說,「如果一個人,完全不受感情干擾地工作,那有兩種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嗎?」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講。
「感情分很多種,對工作熱忱,對夥伴信賴,包括Partner之間的默契和靈犀,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這一點天性。」他轉頭看我,帶著一點縱容的微笑,「對於天性,你說是去抵制好呢,還是平常心對待,坦蕩接受,把它轉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陣,慢慢抬起頭。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從頭頂一直照進心底,所達之處無不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