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被矇蔽與被激怒的紀遠堯,從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變成一隻雷厲風行的獅子。

  在他的震怒下,我真正見到了這個團隊可怕的行動力。

  全面調集信息資源、瞭解對方動向、清查洩密途經,每一項都是難上難,急上急,沒有人能夠說辦到就辦到。即使紀遠堯也不能。但是仍然一個下午之後,我們所有資源都動員起來,緊急啟動危機應對,一面由技術部門著手展開詳細調查,研究產品被剽竊的具體程度;一面彙集與之相關的所有訊息,盡一切可能摸清對方底細。

  儘管處於被動局面,我們仍在最短時間內彙集了足夠重要的信息——

  第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是,在BR事件導致的裁併之後,包括前市場部主管馮海晨在內的三名離職員工,全部於上個星期,正式入職我們競爭對手正信集團的市場部。

  馮海晨成為市場部副經理。

  如果說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變故,第二個真正的壞消息卻是,研發中心一位資深主管也同時閃電跳槽,他的辭呈正好是上週五遞給人事部,人事經理甚至還沒來得及匯報給紀遠堯,也沒想到他在遞出辭呈之前,早已與對方暗通款曲。

  這個研發主管是總部作為技術支持直接派遣過來,他的跳槽不僅出乎意料,更讓人棘手,人事經理任亞麗在會議上臉色如土,為自己的失職一再自責。

  紀遠堯沒有為此責難任何人,畢竟是我們裁併在先,才導致馮海晨等人集體倒戈。

  只是馮海晨做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正是他一手牽線搭橋,從老東家這裡,挖走了那個研發主管。馮海晨熟知我們前期產品的市場定位,這個研發主管又帶去技術層面的更多信息,這怎能不讓正信集團如獲至寶。同時也讓對方獲知我們內部動盪,項目啟動推遲的變故,這對他們,不啻為最佳出擊時機。

  先下手為強是正信一貫作風,不管他們究竟對馮海晨等人帶過去的產品信息吃透多少,只管搶在第一時間,囫圇拋了出去,向公眾和市場宣示了他們的獨創和優先,將我們的成果先套上他們的名字再說。

  這樣一來,即使我們推出的產品再好,也成了步他們的後塵,跟他們的風。

  我們花費大量心血和成本投入研發的產品,不僅僅是被剽竊,更是被人剽竊後再踩上好幾腳——完全可以預見,正信是絕對沒有這個誠意和實力真正按研發思路投入生產的,即使盜得研發思路和設計圖紙,他們也只會毀了這個產品。

  正信的老闆十幾年前從電子小商品起家,靠對知名品牌的粗劣仿冒,再將低價劣質的仿冒品傾瀉式投入市場,大打價格戰,逼得根正苗紅的正牌競爭對手紛紛敗走麥城。他們以這種手段掘到第一桶金,又經過無數次投機鑽營擴張到今天的規模,雖然企業形象一再經過包裝,品牌反覆鍍金,卻從未發生過本質改變,只不過從一隻小蝗蟲變成大蝗蟲。

  「不只一個正信,這種手段也是中國商業社會最光明正大的潛規則之一,是許多名企黃金外衣之下的共同原罪。」紀遠堯用簡潔的一句話撫平瀰漫在我們當中的憤懣情緒,與隨時可能升起的硝煙,「越是這樣,我們越需要冷靜把握自己的方向,不因滋擾而偏離。」

  這一番話,他是說給在座所有人聽,也是說給針鋒相對的程奕和穆彥聽,說給焦躁不安的研發部門聽——在如何應對反擊的問題上,程奕與研發部門態度一致,不主張立刻回應,以免被對方牽扯進更深的圈套,一步失步步失;而穆彥充滿自信,不認為正信能在短短時間內,憑那幾個人就摸透我們的底細。他認為正信急於下手搶奪先機,正是沒有底氣的表現,還擊就要趁這時候,不能等對方進一步站穩腳跟,必須以更強勢的手段還擊這種卑劣。

  這兩方的態度尖銳得像鋒利矛尖,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濺。

  我飛快記錄著每個人的意見,開足冷氣的會議室裡,仍覺得手心冒汗。

  紀遠堯一直在聽著他們的爭論,眉心微皺,目光深沉。

  然後他開口,不高的語聲,淡淡壓下所有人的情緒,「我們與正信的不同在哪裡,他們是用一個投機商人的方式,靠十幾年時間積累起金錢和經驗,我們進入內地雖然不到十年,但之前的幾十年,與這之後的任何時期,我們在每一個城市都腳踏實地發展,做企業、做產品、做品牌,一步步做到今天的規模。正是這種積累,使我們有底氣,不被外力牽著鼻子走,永遠明白我們在做什麼,以及要做什麼。」

  紀遠堯環視在座的人,語聲沉緩,「正信能鑽到這個空子,根源在於我們自身,如果沒有這些內部分歧和消耗,今天我們不會坐在這裡被動討論這些問題。」

  會議室裡靜得鴉雀無聲。

  我的手指敲擊筆記本鍵盤的聲音,即使盡力放輕,在這片安靜中也顯得突兀。

  突然在這安靜中聽見紀遠堯叫我的名字。

  「安瀾,以上的話不用記錄。」

  「是。」我愣了下,抬起頭,看見穆彥朝這邊掃了一眼,那張英俊的臉因情緒克制而顯得輪廓更加銳利,卻不見平素一貫的冷漠傲氣,難得地透著隱忍沉靜。

  在他對面的程奕,低著目光,看不出什麼神情,只覺得此刻低頭的姿態,和以往顯著的低調謙和有著說不出的不同。這兩個人之間的暗湧,異於以往,像另一種性質的湧動。

  紀遠堯沉默地看了他們好一陣,緩緩開口,將話帶回眼前局面的分析上。

  他的判斷與穆彥相近,篤定正信的動作是在虛張聲勢,用意無非有二,一是造成輿論上的既成事實,一是逼迫我們倉促應戰或臨陣放棄。但他同樣不主張立即反擊,至少不是順著正信早有準備的方向,對方既然敢這樣挑釁,自然有後招準備著。

  紀遠堯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在正信應該正期待著我們的回應,等著借我們的東風,把他們的產品和影響抬起來,他們從不介意這種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只要夠出位,只要博眼球,就正中小人下懷。

  現在這一團亂局已漸漸理出頭緒。

  值得慶幸,情況不像之前預料的那麼嚴重。

  馮海晨只是一個主管級職員,更多接觸的是到市場層面的信息,產品核心層面不在他所知範圍;真正構成威脅的是那位研發主管,他熟知前期研發過程,對我們的研發思路和產品理念了如指掌,但他沒有介入後期深化設計,對這之後的環節只有泛泛瞭解。

  我一邊記錄著紀遠堯的話,一邊想起了那個夢。

  他站在風雨襲來的船頭,腳下是這只航行中突然觸礁的船,船身被惡礁撞出裂縫。

  那竟像一個徵兆,和今天的場景不謀而合。

  我停住鍵盤上敲擊的手指,轉頭看去,恍惚覺得他的側臉與夢中所見的「船長」驚人相似。可不正是如此嗎,他現在就是我們的船長,如此鎮定不迫,帶領我們第一時間找到船身裂縫所在,堵住海水繼續從裂縫灌進來,穩住向前航行的方向。

  從度假回程的途中趕到公司,我就沒有停下來歇過一口氣,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他們也都一樣。無數資料與訊息雪片般飛來,我要馬不停蹄進行處理傳達,如果說紀遠堯是一顆恆星,我就是圍繞他身邊高速運轉的許多行星之一。

  但這種壓力,並不使人慌亂,反而令我越忙越冷靜。

  公司自上而下的反應都顯得迅疾而克制,沒有浪費一點時間精力在無謂的責任推卸上,無論最傲慢的穆彥,還是最護短的技術部門,以往為了部門之間利益衝突可以刀來劍往,現在面臨外敵,每個人無需多言,立刻站在一起,以背靠背的姿態,選擇共同進退。

  和這些人在一起工作,才會明白什麼叫團隊。

  現在我開始慶幸,能夠置身這樣的公司、這樣的團隊是幸運的,比起這一刻的凝聚,其他紛爭變得微不足道,這也許就是工作之所以值得我付出感情的地方。

  窗外已經夜色深沉,遠近華燈照得城市夜空一片繁錦,而一道玻璃幕牆之隔的會議室內,卻像另一個世界,風急霜寒,箭在弦上,弓弩盡張,只是這一箭將要射向哪裡?

  時間已經很晚了,所有人從午後到現在還沒有吃飯。

  但我知道,在會議沒有討論出實質性結論之前,誰都不願離開。

  紀遠堯的臉色被會議室雪亮燈光照著,顯得疲憊蒼白。

  我試探地看了看表。

  他注意到了,淡淡看我一眼,終於說,「休會半個小時,大家調整一下思路,不能繼續陷在這種僵局裡,要跳出來想問題。」

  紀遠堯離開會議室,回到他自己辦公室去。

  員工餐廳的師傅這時間已下班,我只得叫前台從外面訂餐,盡快送上來。

  穆彥沉著臉走到窗邊,程奕主動走到他身旁,低聲和他交談。

  會議桌旁的康傑等人,仍在與研發部門同事一起展開圖紙,對比我們獲得的對方產品信息,進行比較研究。

  我合起筆記本之前,又再瀏覽了一遍整個紀要,將其中幾段話,用紅色標註,然後起身離開會議室。推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穆彥,想要問他的話,還是忍了回去,哪怕他是這時候唯一令我想到的人。

  是的,我想到一些話,一些事,卻不知道能不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下講。

  也沒有人能告訴我該不該說。

  我只是一個負責上傳下達的秘書,保持沉默是我的本分,不出聲並不是錯。

  在洗手間裡用冷水拍了拍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我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問自己心裡在想什麼,真正想做什麼。從心底傳回的答案,令我的遲疑淡去,勇氣漸漸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