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公司已是晚上十點,老范今天沒有加班,紀遠堯不想這麼晚再把人專門叫來,就讓穆彥開車挨個送我、程奕和他自己回去。
按路途紀遠堯最近,我們一起送他到公寓樓下,他對我們道了晚安,感謝大家的辛苦,然後推門下車。我從車裡,看著他修長瘦削的背影,孤單單走在夜色裡,路燈把他影子拖得深長又狹窄,突然心就酸了一下——再強大的一個人,走出公司那扇門,還是只剩一個人,回到三十層那間冷清的公寓,連一盞為他亮起的燈也沒有。我也習慣獨居,習慣寂寞,但至少還有一隻貓會在我推開門時,熱烈地蹭上來。
「紀總!」我脫口叫了他。
他回頭,側身站在路燈下,外套搭在臂彎裡。
「你……的藥記得帶了嗎?」我想起來,他在辦公室裡叫我提醒他記得帶上藥,走的時候,其實我看見他把藥放進外套口袋裡了,但我只想得起這一個藉口和他說話。
我想和他說句話,一句稍微有點溫度的話。
哪怕沒意義,一個孤單的人或許也會需要。
「帶了。」他站在夜色裡,疲憊語聲微微帶笑,伸手進外套口袋,拿出什麼東西朝我晃了一下,「還有這個。」
是我的費列羅。
我笑出聲來,抬手揮了揮,「明天見。」
穆彥發動了車子,利落地原地掉頭,像在炫車技,飛快提速馳了出去。
身旁程奕笑著問,「是什麼寶物,還打暗號?」
我回答,「人參果。」
「給豬八戒吃的?」
前面開著車的穆彥突然插了一句,問得我噎住,又被他的毒舌鑽了空子。
程奕大笑,「你怎麼不趁老大在的時候說?」
我哼了聲,「某人只會以大欺小。」
「小姑娘,倚小賣小是不對的。」穆彥故意把第一個字唸得很清晰。
我哭笑不得,「大叔,你今天和我有仇嗎?」
「大男人怎麼能欺負小女孩!」程奕很有良知地維護我,「安幫你講故事,你還欠人一頓飯,不如現在一起還,請我們吃宵夜!」
「我不吃。」我堅持氣節。
「沒錯,飯有什麼好吃的,我明明記得還有第二種償還方式。」穆彥慢條斯理說。
肉償!
我為什麼會鬼迷心竅開了這樣一個玩笑,喝酒果然誤人,他們營銷這群人私底下玩笑尺度遠比我大,瘋起來可以很彪悍,偏偏就我這一句被抓住不放!
程奕已經笑得像要抽風。
我把臉扭向車窗外,不想看見後視鏡裡穆彥險惡的笑臉,斬釘截鐵吐出四個字,「吃宵夜去!」
地方是程奕建議的,在他住的地方附近,外面看著並不起眼,只是停車處一溜的好車露了端倪,進得裡頭,果然別有洞天,聽說老闆和廚師都頗有來頭,來往的都是熟客。
穆彥知道這個地方並不奇怪,我只奇怪程奕才來不久,怎能找到這種地方。
他說是朋友領著來過。
我轉念想想,大約想到了是誰。
坐在屏風半隔,暗香浮動的餐廳裡,透過腳下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游動的熱帶魚與飄搖水草。
我卻走神想起了那家馬蹄酥很可口的小館子,陳設簡單,充滿市井煙火氣,想起扯下領帶悶頭吃粥的穆彥,想起那時坐在他對面,一眼一念都被他牽動著的我。
並沒有隔開多少時光,卻驚覺彼時與此時,樣樣都不同了。
正想著,就聽見穆彥問有沒有馬蹄酥。
我低頭喝茶,懶得看餐牌,隨便他們點。
一邊無聊而八卦地想起,有本心理學的書上說,點餐態度很能體現一個人的性格和環境。但眼前這兩個男人,看不出什麼端倪,尤其和穆彥共事這麼久了,他的私人背景,公司裡也鮮有人知。我總覺得他那樣的性格,不是平常家庭裡慣得出來的。
程奕看上去平和得多,像是踏實苦讀,靠個人奮鬥一步步上位的大多數人,只是孟綺對他異乎尋常的熱情,讓我有些懷疑。她的約會對象,以前總被我和方方按座駕起綽號來打趣,A8先生算是其中一個,還有位模樣俊俏的馬6先生,那是她的下限。
那時我們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孟綺肯花費時間在窮人身上,那一定是她的真愛降臨了。當時孟綺笑啐,說我們嫉妒她的太太命……我想想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應該是我們一起去爬山,在寺廟外面遇見一個攔著算命的大嬸,硬說了一大堆吉利話,講孟綺命格富貴,一定嫁入高門,又講方方旺夫旺子,還說我命帶桃花,貴人多助,哄得我們不好意思不掏錢。
不知道最近為什麼常常想起以前的事。
我收回飛得太遠的心思,專心吃東西。
看他們也都累壞了,沒什麼胃口,只是晚上在公司叫的外賣實在太難吃,現在多少也得吃幾口。一整天繃緊的弦,終於鬆懈下來,累得誰都不想多說話,吃完恨不得立刻倒下就睡。
吃完出來,把程奕也送了回去,車上只剩我和穆彥。
他沉默地開車,我昏昏欲睡,強撐著眼皮端正坐好。
「你睡吧,到了我叫你。」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摸索出煙盒,「對不起,我得抽支菸,不然困得沒法開。要是你怕煙味,我到前面靠邊,下車抽。」
「沒事,不過你靠邊歇一下也好,疲勞上路不安全。」我揉揉眼睛,努力睜著。
他嗯了聲,慢慢把車拐進一個路口停了。
看他放下車窗,點上煙,徐徐吐出煙霧,我嘆了口氣,「給我一支。」
穆彥一怔,倒也沒說什麼,將煙盒遞過來,傾身替我點了煙。
太久沒有抽菸,第一口讓我稍微嗆了下。
他側目,用一種「你到底會不會抽」的表情睨著我。
我也懷疑自己還會不會抽,「上一次抽菸還是高中最後一年的事了。」
說完自己也覺得口氣太過滄桑,滄桑得好笑。
穆彥挑眉失笑,「你還曾經是個叛逆少女?」
「如果抽菸、逃自習課、考試睡覺,也算叛逆的話。」我眨了眨眼。
「還有早戀、和父母吵架、離家出走是不是?」他低低笑著問。
「離家出走倒沒有,我挺怕被拐賣到山區當小媳婦。」我誠實地回答,「其他有。」
「我都有。」他的語氣聽上去頗為得意。
我們同時轉過頭,盯著對方,像發現新大陸,詭異的沉默了一刻,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他安靜地抽菸,修長手指彈去菸灰。
我將臉轉向車窗外。
然後聽見他說——
「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很對,讓我刮目相看。」
我要怔一下,才能反應過來他在說工作,並且在稱讚我。
「謝謝穆總。」我下意識這麼說了,才覺察有多生分和不自然。
終於被他稱讚,終於。
可是距離我曾經的期待已太久遠,應有的狂喜已揮發殆盡,只剩淡淡一絲感激。
「是我冒失了,你們早已經想到的。」我的自慚是發自內心,只有後面半句不是真心,「當時很心急,想到什麼就衝動地說了,實在不周全。」
「你出聲出得正是時候,不然我們要花更多心思來解這個結。」穆彥微笑,看上去並無芥蒂。
「是因為程總和總部,才不便說?」我試探著問。
「這個你不用知道。」穆彥毫不含糊堵上我的話。
我收了聲,轉換話題來掩飾尷尬,「但是正信真的會順著圈套跳進去嗎,我們有沒有時間等那麼久?」
「不用很久,加把火把他們架起來烤,就會很快見分曉。」穆彥平靜地掐掉菸頭,「只要總部不施加額外的壓力,我們就有足夠時間,扛住這頭壓力全靠紀總,他的責任危重。」
我不假思索地說,「他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穆彥沒有說話。
我從後視鏡看了眼他的表情,也抿住了嘴。
他發動車子上路,在深夜寬敞的長街上開得迅疾又平穩。
我靠著車窗,睏意又有些浮浮沉沉。
前面將要到我家樓下了,有個大轉彎,我想提醒他減速。
話還沒來得及說,他已打了方向盤,車子流利地轉過去,雪亮的車頭燈光掃向路面——幾乎同時,路邊花壇裡奔出一個小小影子,正正暴露在車燈下!
急剎車帶起的尖利聲響掠過耳邊。
我被慣性推向前方,又被安全帶猛然後勒,勒得肋骨生疼。
車剎住了,穆彥握著方向盤一動不動,僵了兩秒,轉頭看我。
我失聲問,「是什麼?」
穆彥喉結動了動,沉聲說,「我去看看,你不要下來。」
他推開車門的聲音,令我一顫,下意識揪住胸口,腦子空白。
等待的幾十秒是可怕的酷刑。
他走回來,打開我這邊車門,俯身說,「你來看。」
我機械地點頭,機械地下車,一步步挪到車後,看見了一隻蜷縮在地,把頭埋在後腿間瑟瑟發抖的小狗,地上沒有血跡。
我的腿頓時一軟,下意識抓住他胳膊,「我以為……以為你撞到一個小孩。」
穆彥長喘一口氣,「我也是。」
我們走到小狗身邊,沒發現它有外傷,只是看它不停發抖,不知到底有沒有被撞到。
穆彥又緊張起來,「會不會是內傷?」
我摸了摸小狗的腦袋,看它皮包骨頭的瘦弱樣子,估計是只流浪狗,不會有主人,「這附近有家寵物醫院,送過去看看?」
穆彥二話不說,俯身就去抱小狗。
「小心。」我怕小狗恐懼起來會咬人,但當穆彥張臂將它抱起來時,它只是低微的嗚嚥了一下,濕漉漉的眼睛望瞭望我們,滿是哀求,尾巴甚至還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