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公司的籌建進展很順利,這次和紀遠堯一起過來,檢查完籌備工作,一切都已就緒。
明天紀遠堯將飛回總部,向董事會做最後一次報告,得到通過之後,兩地新項目的合作性協議即可簽訂,新團隊核心成員的人事部署也將確定。
一個新的開拓時代就要真正開始了。
晚上紀遠堯又看了一次報告,提出有個地方還不夠細緻,需要完善。
已是十一點,我連夜加班,按他的要求修改。
紀遠堯坐在一旁,將他的想法告訴我,一邊討論一邊調整方案。
他想法中的閃光不斷跳出,我集中精力才能抓住,不妥的地方也挑出來與他再商榷,在討論中把設想一點點打磨精細。和有默契的人一起工作,真是種享受。
酒店寂靜的房間裡,燈光柔暗,說話和敲字的響聲都格外清晰。
小小的工作台坐兩個人有擠,紀遠堯只能將一隻手臂支在桌沿,傾身過來看屏幕,時而皺一皺眉;每每側首,都能清晰看見他的鬢髮和眉峰,無處不在傳達著讓人安穩的力量。
忙到凌晨一點,終於將報告全部完成。
如釋重負又興奮莫名。
我催促紀遠堯回去休息,明還要趕一早的航班。
「這個時間已經睡不著了。」紀遠堯笑著摘下眼鏡,拿起桌上礦泉水瓶。
「有熱的。」我伸手搶過,知道他不喜歡喝冷水。
紀遠堯被我拿走瓶子,空著手,無奈地笑。
我倒好熱水遞給他。
他目光柔和,「這段時間把你累得夠嗆。」
「但是累得很開心。」我笑著。
「開心嗎?」他看著我,半開玩笑半感慨,「這工作太消耗人,這麼熬下去,你會很快變老,變不漂亮……到時候耽誤了嫁人,公司不會負責任的。」
「不工作也是要老的,人人都有那一天,變老有什麼可怕。」我笑著回答,「結婚太遙遠了,等我老了再說吧。」
「婚該結還是要結的。」
「那你為什麼不結婚?」
我脫口出這句話,頓時後悔唐突,笑著打圓場,「我倒覺得,一個人生活也蠻好。」
他笑著,「不,這樣不好。」
溫暖昏黃的燈光和他的笑容,驅散了尷尬,讓我索性有了刨根問底的勇氣,「那為什麼你還一個人,工作忙得連結婚都沒時間嗎?」
紀遠堯失笑,「我真的這麼像工作機器?」
我笑著點頭。
他笑著搖頭。
「你有過喜歡的人嗎?」我大起膽子問。
「有過。」他回答得毫不遲疑。
我噤了聲,想著被他喜歡的女人,會是什麼樣。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淡淡,「是讀書時的同學。」
「是很優秀的女孩子吧?」我忍不住問。
「嗯,她很出色,自小到大都是佼佼者。」說起以前的女友,他語氣平緩,帶了點笑,「她給自己名字也取作Victoria,做任何事都不服輸,上進心很強烈。畢業之後我們一起去德國工作,發展還算順利。」
「後來呢?」
「後來,我的養母病重。」
我專注等他說下去。
紀遠堯神色平靜,「養父去世的時候沒來得及回去,知道養母病重後,就趕緊回來了,這才知道她患帕金森症已經很多年,從沒有告訴我,當時已嚴重到生活不能自理。」
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孤零零在國內,無親無故,這境況我實在不忍去想。
「她病得連我也不認識,只是一步也不肯離開和養父生活了一輩子的舊屋。」紀遠堯緩緩,「我就在那個不大不小的城市留下來,做了公務員,一直做到送她走完最後一段路。」
他神情很克制,語氣裡沒有太多感情色彩,只在提到養母時流露憾色,而曾經的感情彷彿已變成不關痛癢的陳年舊事。
不必再問也知道後面的結局。
如果跟隨他一起回國發展,只能是那個女孩做出犧牲。
走到那一步誰都不容易,要放棄,要犧牲,豈是僅僅一個「愛」字就能解決。
看著橘色燈光下,這個沉默裡顯出格外溫雅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會被他吸引,卻沒有一個入他的法眼,是還愛著當年女友,寧肯孤獨至今?
「因為這個,你不打算再結婚?」我不由自主問。
紀遠堯笑了笑,「前幾年壓力比現在大得多,公司一切從空白開始,精力全都在工作上,忙起來沒有別的閒情,也很少接觸工作環境之外的女性,除了同事就是同行。一個比一個更強勢的職業女性,作為工作夥伴無可挑剔,作為伴侶並不理想。」
他得坦白,我聽得啞然。
不上意外或訝然,這的確符合傳統大家長式男性的思維——紀遠堯不就是這樣一個骨子裡透著傳統的大家長式男性麼。
誰能一廂情願地要求,優秀強勢的人必須欣賞和他同等水準的女性。
男人真正的想法遠比這個現實。
可我只想問,「職業女性難道就不是女人,八小時之外又有什麼不同?」
「不在於八小時內,還是八小時外,在於女性為自己選擇什麼樣的角色重心,是社會屬性大於家庭屬性,還是剛好相反……雖然欣賞工作中獨當面的女性,但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總要有所取捨。現在的中國社會本身是個功利型社會,年輕女孩子走出校門就被送到險惡的環境中磨礪壓榨,慢慢變成精明成熟的女人,被職場鍛造得越來越功利和自我。如果一段婚姻中,男女雙方都野心勃勃,只顧事業發展——那是希拉里和克林頓,他們的婚姻怎麼樣,全世界都知道。」
這麼番話,把我們這些身受職場磨礪,由可愛女孩墮入凡塵而成的世故女人,寥寥數語就剝得乾乾淨淨。或許此刻在他眼裡,我尚算可愛邊緣,也許遲早有一天也要變成他口中不那麼可愛的成熟精明女人。
「所以,你們欣賞鼓勵的是一種人,娶回家做太太是另一種人。」我笑著,半真半假,半調侃半不屑,「男人就是這麼虛偽。」
「是,我也是虛偽的一份子。」他也不反駁,目光坦直而又意味深長,「男人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浪漫,對於婚姻,或者伴侶,男人的要求很實際。要在柴米油鹽裡生活一輩子的人,往往並不是最符合愛情理想的那個人。」
我無言以對,錯開目光,只能沉默。
或許惘然,或許失望,或許又都不是。
他慨然,「紅酥手,黃藤酒,是每個男人的夢想,可夢想成真了就不再是夢。」
誰是夢裡的紅酥手,誰又將是未來的黃臉婆。
紀遠堯看著我,以一種複雜難懂的神色,「有的女人願意過一輩子安逸日子,有些女人天生不甘願被侷限,重視挑戰和成就勝過安逸……是後一種人,有天賦,有上進心,有好的起點,條件都已經鋪設好了,沒有理由能攔住你的發展。」
他話裡話外的表達,已如此清晰。
面對這樣一個坦白真實的紀遠堯,不得不隨他目光沉浸,不得不在他的話裡,心情忽高忽低,忽涼忽熱,漸漸歷轉成涼涼的平靜。
他的目光卻如此誠摯,「職場讓一些女孩漸漸分不清自私和自立,這是你的長處,你一向有對人、對企業的服務精神,以後也不要丟掉。」
他諄諄叮嚀,像師長,像父兄。
這些話,在別處不會有人肯傳授,我多麼幸運,能有他耳提面命。
他讓我少花費許多時間去摸索,直接告訴了我答案。
「謝謝。」我望著他,「你的話,每一句我都會記住,走到哪裡都會記住。」
紀遠堯注視著,目光深湛,「那麼,你願意留在現在的團隊繼續發展,還是去打拚一個新天地?」
這句話來得猝不及防,卻終於還是來了。
如果只問私心裡的意願,我願在他身邊,一直有他的指引,在他的背影和光亮中,心無旁騖往前走,不擔心方向,也不害怕路徑,只因有他在前方。
一直到有一天,他將放我下,放在需要的地方。
這一天我以為還很遙遠。
我真笨,總是忘記時間的存在和溜走。
他已經漂亮完成了從一個層面到另一個層面的躍進,董事會給他的考察期已經結束——他不會再駐足於現在的位置,前面的平坦大道已經鋪好紅地毯,準備迎接勝利者的腳步。
而留在他身後的我,也要有新的起點,他已不再需要我繼續做個亦步亦趨的小秘書。
三年,快得好像一眨眼,猛然回頭看去,曾經的領路人都已走遠,剩下我站在分岔路口,再也不是起初的小丫頭,再沒有人來包容,面前只有更沉重的責任與更開闊的平台。
留在熟悉安適的地方繼續發展,或者,赤手空拳去打拚一個新天地——去成為當年的紀遠堯與穆彥——在沒有指引者的路上繼續走下去,從一無所有的平地上,開闢一片新市場,建立一支新團隊,親手搭起自己的夢想之塔。
紀遠堯正式升任執行副總裁。
連番的人事調整隨之而來。
程奕升至分公司執行總經理,徐青任營銷總監,康傑的職位由一位副經理頂上。
除原地上升的一批人,另一批則被調往新公司當開荒牛的,包括財務部一位副經理、研發部門一位主管、銷售部一位主管,最後是蘇雯和我。
恰好大半是女性,被同事們戲稱為娘子軍精銳盡出。
每個的人司職都恰如其分,蘇雯依然負責新公司的行政,惟獨我的任職出乎所有人預料。
都以為我會和蘇雯繼續在行政、人事上平分秋色,但最終宣佈的任命是——從總經理秘書,直接調至新公司市場部副經理。
有人認為,我是被降了半級。
按我現在的位置資歷,調往新公司,可以輕鬆和蘇雯平級,一個行政部經理,一個人事部經理,是最正常的安排。而我調任市場部,跨了一個大步,以前做穆彥助理和在銷售一線的經驗有優勢,但畢竟是跨界,職位降個半級,算留下可進可退的空間。
即使是這樣,也足以引來諸多質疑之聲,無外乎「她憑什麼」和「她能做什麼」。
這些聲音算不上困擾,我知道我有足夠的時間和平台來回應。
從此之後,真的要一個人前行,再沒有誰的背影在前方指引。
繞了一個大圈,我終於跨回到最初夢想萌發的地方。
這是紀遠堯臨別給我的一份最貴重的禮物。
他成全了我一個方向。
從此以後說遠不遠,還在一個公司,還能每天看到他的消息,興許一年也還能見上幾面;然而說近也不近,空間的距離,層級的隔閡,再沒有從前朝夕相對的親近。
給紀遠堯餞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見識到他真正的酒量。
所有人敬來的酒,他來者不拒,那種喝法叫我看得心驚。
以前他沒有機會這樣痛快喝酒,以後或許更難有了。
這些一路隨他走來的工作夥伴,和親手建立起來的一切,是他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我也喝了不少酒,今夜也算是給我們這些將要調任的空降部隊踐行。
耳邊縈繞不絕著恭維熱情的聲音,我被笑臉包圍,團團的看出去,都是鮮花著錦。
是應水漲船高的老話,紀遠堯是當下最炙手可熱的紅人,是他眼前的「紅人」。
用方方的話,跟對了Boss,就等於坐上直升機。只是途中多少人等著把你從直升機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臉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塗起來跳下去,最慘是這架直升機飛到一半掉了——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呢。
幾分醉意上來,我端著酒杯一個人發笑。
看著眼前觥籌交錯,往事紛紛繞繞,纏得人喘不過氣。
都走,我也要走了。
紀遠堯往總部赴任,穆彥還在這裡,我卻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陸」。
離開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城市,離開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暫時都要分別了,要等我自己安頓下來,才能接來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遠膩在一起;而穆小狗,從此要再戳到它圓鼓鼓的大腦門,會很難了吧。
再美好的記憶也要留在身後,轉身各奔東西,從白茫茫一片裡重新開始。
記憶不肯放過這個悵惘的夜晚。
往日裡早已淡去的印象,紛紛回到眼前——第一次走進三十五層、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彥面前等待面試、第一次見到高高在上的紀遠堯、第一次頂撞穆彥、第一次發現紀遠堯的溫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兩層辦公區裡,平常來來去去從不在意的格子間、百葉窗、玻璃牆,甚至每一個細節處的擺設,每一個轉角處的植物,此刻在記憶裡爭先發出呼喚。
夜深酒盡,散了局,該走的人也都走了。
紀遠堯還在與幾個中老員工把盞話別,聽他們說著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靜悄悄離席,一個人沿著深夜寒風刺骨的長街,走回不遠處的寫字樓。
值夜的保安認得我,沒有多問,看著我走進電梯。
電梯升上三十五層,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長長一串回音。
數不清門禁卡已經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煩,除了今晚。
頂燈都打開了,從外到裡次第亮起,雪亮地照著空蕩蕩的辦公區,四壁纖毫畢現。
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卻好像回到第一次走進時的樣子。
穿過走廊,一側的遮光窗簾全都放下來了,擋住玻璃幕牆和外面冰冷的鋼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虛空,高高凌駕於城市夜空之上。
走過自己座位,沒有停步,逕自來到紀遠堯已鎖上的辦公室門前。
我開了門,放輕腳步來到他辦公桌前,站著,呆著,看著。
桌上空了,屬於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見。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麼東西放在哪裡,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細整理,一絲不苟放好。
桌面每個角落,每樣物品都是主人習慣脾性的流露,是時間留下的無聲痕跡。
抽出一張紙巾,慢慢擦拭桌面,儘管桌面已經潔淨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卻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還想為他多做一件簡單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這張辦公桌。
像每次離家之前的心情,久久流連,眷戀每一點不曾在意的溫暖。
往日埋頭忙碌在座位上,遠遠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他,從來不會認錯……走路的頻率,落足的輕重,不知什麼時候已潛移默化在耳朵的習慣中。
恍惚又聽到他的腳步聲,從遠而近,慢慢朝裡來。
是我恍惚了嗎?
猝然抬頭,半掩的門前,一道斜長影子被燈光投進來。
紀遠堯站在門口,黑色大衣裹著修長身形,默不作聲地看著我,背後燈光照不見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辦公桌後。
「你也在。」他走進來,隔一張辦公桌的距離,並不走近。
「我,回來拿東西。」我低下目光,情緒卻都寫在臉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紀遠堯語聲很淡。
是他說謊還是我說謊,還是都在說著彼此心中洞明的謊。
我轉過臉,看著這間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別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帶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見的小錘擊中。
何嘗不是呢,最重要的記憶、時光、情誼,全都留在這方寸乾坤,一間辦公室,一個格子間,就濃縮了幾年的喜怒悲歡。隨著這他轉身,消散在身後,很快連痕跡都無存。
眼前光線變暗,他來到我面前,影子無聲無息罩下來。
是他在嘆息嗎,這聲嘆息聽起來不像是真的。
以為他要說些什麼,等了一陣,還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進他的眼睛,原來他要說的話都藏在裡頭……也許我懂了,也許想錯了,這都不重要,只這一刻靜靜蔓延的溫情,不言自明的眷戀,足夠酬嘗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帶一點也好,路上東西多了會很累。」我笑著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紀遠堯莞爾。
「近朱者赤。」我望著他笑。
「好的不學,壞的你全學。」
「那是你藏起好東西,怕我偷師。」
「最好全偷去。」
「我盡力。」
我們相視微笑。
笑也惘然,卻無遺憾。
最可信賴的船長依然還在艦隻上,還將引領我們前行,只是他將站在更高遠的地方,我卻不用像從前努力抬頭才能仰望,也許在下一個路口,下一個轉身之後,還會遇見。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詩句,是此刻最好的註腳。
外面有動靜,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們走不走。
紀遠堯低頭看著我。
我不想先說這一個「走」字。
可是再躑躅,再流連,也總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嗎?」
「好。」
我笑著看他,「就在這裡說再見?」
「好。」
他言簡意賅,卻遲遲不將再見二字出口。
我轉過臉,酸熱的眼睛已經模糊。
「安瀾……」他抬手,猶豫了一刻,輕輕落在我頭髮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撫過我頭髮的手掌暖暖掠過後頸,落在肩背,如同幼時父親的拍哄。
「再見了。」我張開手臂,輕輕,再輕輕地,給他一個告別的擁抱。
臉頰觸到他隨呼吸緩緩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時,終於如此真實清晰,不再遙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無比溫暖。
「走吧,我們都走。」他笑著嘆口氣,「路還那麼長,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時候,也許連你都老,也許我們還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圖景。
惟願生知己有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