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失蹤的少女

  醫院的這個區域看上去像異國他鄉。沒有血、防腐劑和恐懼合成的腥臭氣味。這裡的氣味有種家常的舒適感,連顏色也更柔和粉嫩,沒有醫院另一端那要麼死氣沉沉要麼殺氣騰騰的感覺。事實上,不管在這裡看到的、聽到的還是聞到的,都無法讓我聯想到醫院。這裡只有站在大窗戶前睜圓了雙眼的男人們,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我們站在一起,開心地聚在玻璃前,滿心歡喜地給新加入的人騰地兒。白皮膚、黑皮膚、棕色皮膚,拉丁裔、非洲裔、亞裔、克里奧爾人[註]……這些都不重要,我們在這兒都是兄弟。沒人冷嘲熱諷,沒人愁眉苦臉,沒人在乎別人的胳膊肘時不時撞在自己腰上,沒人看上去會對別人生出兇狠的念頭,甚至包括我。我們聚集在玻璃窗戶前,看著另一間屋子裡正在發生的奇蹟。

  [註]美國墨西哥灣沿岸各州中,法國、西班牙早期白人移民的後代,或是法國人、西班牙人與黑人的混血後代。加勒比海的海地也有部分克里奧爾人。

  四排整潔的粉色或棕色的小小襁褓,他們是那麼小,那麼天真未鑿,那麼沒用,可就是他們把這群孔武有力的男人變成了半融化狀的軟綿綿的廢物。而更荒誕離奇的是,在這些小小的襁褓中,居然有一個攝取了我們的黑暗之神快刀手德克斯特的心神,把他也變成了沉思默想的呆子。而她只是躺在那兒,在燈光下扭動著她的小腳趾,渾然不知她創造的奇蹟。

  莉莉·安。

  三個簡單尋常的音節,沒有實際意義,可當它們組合在一起,成為那個扭動著的小小身體的標籤之後,就產生了最偉大的力量。她使幾十年來都在當死神的德克斯特的心臟發出了真實的生命最強音,讓他覺得自己是那麼那麼地像是個人了——她在那兒揮一揮小手,德克斯特的心裡就被召喚出一種嶄新的感情來回應。那是一種翻騰著上湧到胸腔的力量,它衝擊著肋骨,牽扯著面部肌肉,擴展為發自肺腑卻又生澀笨拙的微笑。老天,那就是感情嗎?我怎麼這麼快就墮落了,還一落千丈?

  「你的第一個?」身邊一個聲音響起。我朝左邊飛快地看了一眼,那是一個結實的拉丁裔男人,穿著牛仔褲和整潔的商務襯衫,衣袋上方綉著「曼尼」字樣。

  「是的。」我說。他點點頭。

  「我都有三個了,」他微笑著說道,「可我還沒厭煩。」

  「是啊,」我應道,繼續看莉莉·安,「當然不會厭煩。」她開始揮動另一隻手了,現在她是在同時揮動兩隻手了!多棒的孩子啊。

  「倆兒子,」他邊說邊搖頭,「現在終於來了個閨女。」我又抽空看了他一眼,自豪的笑容在他的臉上蕩漾,看上去跟我一樣傻。「小子笨死了,」他說,「我太想要個閨女了,所以……」他笑得更開心了,我們沉默了好幾分鐘,共享著玻璃那一邊我們那聰明而美麗的女兒的魔力。

  莉莉·安·摩根。

  所有的事情都變了。有了莉莉·安·摩根的世界是一個嶄新而未知的世界。它更美麗,更乾淨,更整潔,更艷麗。東西都更好吃了,即便是醫院餐廳和咖啡販售機裡的貨色,那是我二十四小時以來吃的食物。我那冷冰冰的大腦裡甚至泛起了詩意,這詩意傳到我的指尖,整個世界都變得嶄新而奇妙了。如今人生變成了一件去撫養、保護和享受歡樂的事情。這感覺太奇怪了,好像生活不再需要被可怕的黑暗滋養。也許德克斯特的前生應該就此結束,粉紅色的嶄新世界將崛地而起。過去那些切割的快感呢?那些月光下德克斯特的完美作品呢?也許是時候告別過去,讓那慾望漸行漸遠直至徹底消失了。

  莉莉·安來了,我想改變。

  我要做個更好的人。

  我想擁抱她。我想抱著她,讓她坐在我的腿上,給她講克里斯托弗·羅賓[註]的故事,給她念蘇斯博士[註]的書。我想給她梳小辮兒,教她刷牙,在她的小膝蓋上貼邦迪。我想抱著她,在餘暉下,在滿是小狗狗的屋子裡,聽樂隊演奏《祝你生日快樂》。我想看著她長大成人,出落得美麗動人,成為能治癒癌症的醫生或是寫交響曲的音樂家。為了這一切,我不能再做過去的我,我不在乎這個,因為我明白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兒。

  [註]米爾恩《小熊維尼故事集》中的一個小男孩,他是小熊維尼的玩伴。

  [註]20世紀最卓越的兒童文學家、教育學家。一生創作的四十八種精采教育繪本成為西方家喻戶曉的著名早期教育作品,是美國教育部指定的兒童重要閲讀輔導讀物。

  我不想再當黑暗的德克斯特了。

  有一個細小的酸酸的聲音在德克斯特快樂世界的背景中響起。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兒。一束微光從舊日投射進此刻玫瑰色的新世界,在嶄新的旋律中發出乾澀的聲音。

  有人在看著我。

  黑夜行者和過去一樣,在關鍵時刻被我的多愁善感逗笑了,但他的警告的確有道理。我假裝不經意地轉身,臉上仍然保持著微笑,快速掃了一眼左邊的走廊。一個襯衫收進褲子,褲腰提得老高的老頭兒閉著眼靠在飲料機旁,一個護士目不斜視地走過。

  我轉頭看向右邊,直到走廊盡頭的丁字形路口,那裡一邊是一排房間,另一邊通往電梯。就在那兒,那人正走過拐角朝電梯走去,就像雷達屏幕上的小光點。我只看到他稍縱即逝的背影。棕色褲子,綠色格子襯衫,運動鞋。他就這麼走了,完全沒解釋幹嗎要盯著我。我想不出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會對小小的過去的我感興趣,但我必須想出來這個危險是什麼,因為它將可能威脅到莉莉·安——我絶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溜躂到走廊拐角,朝電梯望去。

  什麼也沒有。

  我的手機在褲袋裏振動起來。我拿出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德博拉探長。她打來電話當然是慶祝莉莉·安的出生,並向我致以問候。我接聽了電話。

  「嘿。」我說。

  「德克斯特,」她說,「我們又出大亂子了,我需要你,馬上過來。」

  「我現在不當班,」我說,「我在休產假。」可是沒等我向她報告莉莉·安身體健康美麗安詳,麗塔在醫院另一邊安睡,德博拉就報出了地址並掛斷了電話。

  我走回去向莉莉·安道別。她天真地扭動著她的小腳趾,什麼也沒說。

  德博拉給我的地址在椰樹林路上的舊區,那裡沒什麼高層建築或警亭。房屋都矮小難看,灌木叢生,氾濫的綠色蔓延到公路邊。狹窄的街道在菩提樹濃蔭的遮蔽下顯得昏暗。街上已經有了十幾輛警車,把停車位占滿,我費了半天勁兒才在下一個街區的一叢雜亂的竹子旁找到一個小縫隙把車停好,然後拖著我的濺血分析箱走了長長的路回來。

  這座房屋外表平平,幾乎完全被植被覆蓋。屋頂斜挑,這式樣在四十年前很流行。門前有一堆奇形怪狀的金屬,似乎是座雕塑。雕塑旁邊是一個水池,噴泉正在噴水。整幅畫面就是典型的椰樹林路舊區的樣貌。

  門前有幾輛車看上去很像是聯邦調查局的。沒錯,等我進到裡面,幾個穿灰色西服的人混在穿藍色制服和彩色古巴襯衫的警局工作人員中間。所有人都有事兒干,有的在訊問,有的在做法醫取樣,有的在巡視,想找出重大線索來證明此行不虛。

  這當兒,德博拉麵對著兩個穿灰色西服的人,一個是我認識的聯邦調查局特別調查員雷希特。我的冤家多克斯警官在我的繼子科迪和阿斯特差點兒被綁架的時候沒少在她耳邊給我扎針,但不管他怎麼拚命施展,她還是沒能抓住我任何把柄,但她對我起了很大疑心,所以我一點兒都不想過去跟她打招呼。

  她旁邊穿著灰色西服、白襯衫和一雙鋥亮的黑皮鞋的那位,我只能說看上去是個最尋常的聯邦調查員。他倆都面朝我妹妹德博拉探長,她身邊還有一個我不認得的傢伙。他一頭金髮,大約六英呎高,肌肉發達,英俊得出神入化又充滿陽剛之氣。當德博拉朝著特別調查員雷希特氣勢洶洶地說話時,他扭過頭看著旁邊的落地燈。我走過去,德博拉正好抬頭看見我,她扭頭對雷希特說:「現在讓你討厭的隨從們都給我從案發現場走開,我有正經事兒要做!」她過來拽我的胳膊:「上這兒來,看看這個。」

  德博拉拉著我朝房子後面走去,一路上自言自語地罵著「×蛋的聯邦調查員」。我還沉浸在產房那溫馨的愛與體諒的氛圍中,問道:「他們來這兒幹嗎?」

  「他們來這兒幹嗎?」德博拉咆哮起來,「他們覺得這是一起綁架案,所以歸聯邦調查局管。這下我就沒法兒幹活兒了,更沒法兒判斷到底是不是綁架,這些穿著富樂紳[註]皮鞋咣嘰咣嘰走來走去的渾蛋!」她迅速轉換情緒,把我推進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卡米拉·菲格正在緩慢地爬過地板的右側,小心翼翼地避過左邊的地板。左邊的地板上濺了一大攤血,看著像是一頭巨獸爆炸了。血跡閃閃發亮,仍然是濕的。我的心不樂意地抽動了一下,覺得麻煩事兒少不了。

  [註]富樂紳公司是一家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芝加哥鞋業公司,被譽為美國最有潛力的男裝製造商。

  「你看這他媽的像綁架嗎?」德博拉質問道。

  「手腳不大俐落,」我看著這巨大的血攤,「受害者的大半部分都被落在這兒了。」

  「你看出什麼了?」德博拉問。

  我看看她,她認為我只一眼便能判斷案情,這讓我有點兒煩。「至少讓我抽張塔羅牌吧,」我說,「大仙遠道而來,需要點兒時間才能跟我連線。」

  「讓大仙們趕緊的,」她說,「我部門裡有一大堆人在我的脖子旁邊嗅來嗅去,更別提聯邦調查局的了。快點兒,德克斯特,你肯定能告訴我點兒什麼,哪怕是非官方的。」

  我看看最大的一攤血,它起源於床側的牆中央,濺得到處都是。「嗯,」我說,「非官方的說法是,比起綁架來,這看上去更像個彩彈射擊遊戲。」

  「我早知道了。」她說完皺起了眉頭,「你什麼意思?」

  我指著牆上的血點。「對綁架者來說,要從一個傷口搞出這麼多的血可不容易,除非他拎起受害者,用每小時四十英里的速度把他摔到了牆上。」

  「她,」德博拉說,「是女的。」

  「無所謂,」我說,「關鍵是如果她是個小女孩,就衝她流了這麼多血,她肯定當場就死了。」

  「她十八歲,」德博拉說,「快十九了。」

  「那假設她中等身材吧。我不覺得我們能抓住把她摔成這樣的人。還沒等你朝那傢伙開槍,他可能就因為發怒過來把你的胳膊擰下來了。」

  德博拉還皺著眉。「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偽造的?」她說。

  「看上去倒是真血。」我說。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聳聳肩:「官方說法是,現在判斷為時尚早。」

  她捶了我的胳膊一拳,真疼。「別犯渾!」她說。

  「哎喲!」我說。

  「我到底是該找屍體,還是找一個坐在商場裡正在嘲笑笨蛋警察的半大孩子?可是,一個孩子能從哪兒弄來這麼多血?」

  「哦,」我沒怎麼多想就說,「也許不是人類的血。」

  德博拉看著血跡。「是啊,」她說,「她弄了壇牛血什麼的,摔到牆上,然後一走了之。她想訛她父母一筆錢。」

  「非官方地說,這有可能,」我說,「至少讓我先化驗一下吧。」

  「可我得對那些渾蛋有個交代。」她說。

  我清清喉嚨,拚命模仿馬修斯局長的樣子說道:「案情和證據有待進一步分析和化驗,非常有可能……犯罪現場卻不一定……任何具體的犯罪證據……」

  她又捶了我一拳,還是在老地方,比上次還疼。「化驗血,」她說,「麻利點兒。」

  「我在這兒沒法兒做,」我說,「我得取樣,帶回實驗室。」

  「那就去取!」她說著又舉起拳頭要給我的胳膊來上致命一擊,我身手敏捷地躲開了,不過差點兒撞到那個剛才在她和聯邦調查員講話時一直站在她身邊的「男模」。

  「不好意思。」他說。

  「哦,」德博拉說,「這是戴克,我的新搭檔。」

  「認識你很高興。」我說。

  「啊,是啊。」戴克說著聳聳肩,走到一邊,從那兒他能盯著正在仔細搜索地板的卡米拉的臀部。德博拉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戴克從錫拉丘茲來。」德博拉說,聲音喜滋滋的,假得都能剝下一層漆來。「從警十五年,查偷盜雪橇的案子。」戴克又聳聳肩,看都沒看我們一眼。「因為我之前粗心大意弄丟了我的搭檔,他們為了懲罰我,就派了他來。」

  「哦,」我說,「我希望他比庫爾特警官的結局好些。」庫爾特是德博拉的前任搭檔,在德博拉傷重住院的時候被殺了。

  德博拉甩甩頭,說了幾個我只聽得出是由生硬的輔音組成的詞兒。因為我是走到哪裡就把歡樂帶到哪裡的人,於是我換了話題。「那本來說是誰?」我邊說邊朝一大攤血點點頭。

  「失蹤的姑娘名叫薩曼莎·阿爾多瓦,」她說,「十八歲,上威廉特納私立中學,有錢人家的孩子去的學校。」

  我環視房間。除開血跡,這屋子平淡無奇。書桌,椅子,一台看上去有幾年歷史的筆記本電腦,一個iPod[註]插座 上沒被血覆蓋的地方貼著一張色調陰鬱的海報,上面是一個憂鬱的年輕人,下面標著「愛德華粉絲[註]團」。再下面是一本《暮光之城》。壁櫥裡有幾件看上去不錯的衣服,但也無甚稀奇。不管是房間裡面還是房屋外觀都不像是上得起昂貴的私立學校的人家。

  [註]蘋果公司推出的便攜式多媒體播放器。

  [註]英文「fans」的諧音,即追星族。

  薩曼莎會不會是偽造綁架現場好向父母勒索贖金?這是個常見的橋段,如果這姑娘整天跟有錢人家的孩子混,迫於壓力勢必也想弄條名牌牛仔褲穿。

  從這房間並不能看出這些細節。阿爾多瓦先生說不定是隱居的億萬富翁,富得能買下整個街區,而他自己正在飛往東京吃壽司的途中。又或許他家經濟狀況的確一般,但學校給了薩曼莎助學金。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楚這些可怕的濕乎乎的血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並收拾乾淨。

  我知道德博拉正眼巴巴地看著我,為了避免我的肱三頭肌再次遭遇她的毒掌,我朝她點點頭,立刻展開了暴風驟雨般的工作。我把濺血分析箱放在桌子上打開。相機在最上面,我拍了十幾張牆上的血跡以及周邊的照片,然後回到濺血分析箱旁,取出一雙乳膠手套戴上。我從塑料袋裏取出一隻大號棉簽和一個盛它的罐子,小心地湊近那一攤閃閃發亮的血。

  我找到一處濃稠的濕乎乎的血,用棉簽在裡面慢慢攪動,挑起足夠多的血作為樣本。然後我仔細地將棉簽塞進罐子,蓋緊,並從這亂七八糟的地方走開。德博拉還在盯著我,臉色稍微緩和了些。「我侄女怎麼樣?」她問道。

  「她棒極了,」我說,「所有手指和腳趾都在該在的地方,而且無比美麗。」

  我妹妹臉上飛速閃過一絲表情,那比想到一個美麗的侄女時該有的表情要稍稍陰鬱些。可我還沒來得及弄清究竟,德博拉的臉上已經換回了原來的當班警探的表情。

  「很好,」她說道,又朝我手裡的樣品點點頭,「把這分析出來,不然不許吃飯。」

  我合上濺血分析箱,跟著德博拉出了房間,順著走廊來到起居室。馬修斯局長剛來,站在中央的位置,確保所有人都看得見他正在辦案並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地追求著正義。

  「靠!」德博拉說。她咬緊牙關朝他走去。我很想觀賞這一幕,但責任感吹響了它清脆的號角,於是我轉身朝大門走去,結果正好碰上站在走廊上的特別調查員布倫達·雷希特。

  「摩根先生。」她說。

  「特別調查員雷希特,」我招呼道,做出一副開心的樣子,「你來幹嗎?」

  「摩根探長是你妹妹?」她問道,並沒回答我的問題。

  「沒錯。」我只好回答道。

  雷希特看看我,又看看屋子那邊正和馬修斯說話的德博拉。「這一家子。」她邊說邊走過去和她那標準聯邦調查員面孔的搭檔會合。

  我朝她的背影喊道:「祝你有愉快的一天!」然後出門朝我的車走去。

  我到我那小小的實驗室時,文斯·增岡正趴在顯微鏡上看著什麼。他抬起頭,見進來的是我,眼睛眨了又眨。「德克斯特,」他說道,「孩子沒事兒吧?」

  「沒法兒再好了。」我說。

  顯然文斯不贊同,他朝我皺著眉。「可是你不該來這兒。」他說道。

  「我很榮幸地被要求來陪伴你。」我說。

  他又眨了眨眼。「哦,」他說,「是你妹妹?」他搖搖頭,又轉回頭去看顯微鏡。「有新鮮的咖啡。」他說道。

  咖啡雖然是新煮的,但咖啡粉顯然已經年深日久,那玩意兒已經接近於無法飲用,僅僅還能溶解於水而已。我一邊做血樣化驗,一邊啜飲那倒霉玩意兒,沒有一句怨言。實驗室裡有幾瓶抗血清製劑,我需要做的只是將血樣和它們加到試管裡晃上幾晃。我剛剛做完,手機就響了。

  「你查到了什麼?」德博拉苛刻地問道。

  「我覺得我可能因為喝咖啡感染了痢疾。」我告訴她。

  「別討人厭!」她說,「我這兒的討厭鬼夠多的了。」

  「恐怕你得再多忍幾個,」我看著我的試管說道,血樣和抗血清之間一層細細的沉澱物正在生成,「看上去是人血。」

  德博拉靜默了一下後說:「靠!你確定?」

  「塔羅牌從不撒謊。」我模仿著吉卜賽口音說道。

  「我得知道是誰的血。」她說。

  「你要找的是一個留小鬍子的瘸腿瘦男人。左撇子,穿黑色尖頭皮鞋。」我說。

  她又靜默了一秒鐘,說:「滾!我需要幫助。媽的!」

  「德博拉,我從血樣中能看到的東西有限。」

  「你至少要告訴我那是不是薩曼莎·阿爾多瓦的血吧。」

  「我可以再做個化驗,測出血型。」我說,「你得問她家人她的血型是什麼。」

  「趕緊做。」她吼完就掛了電話。

  在發出一聲厭世的嘆息後,我又彎著我那痠痛的老腰回到工作上。

  我給德博拉打電話報告實驗結果時已近傍晚。「是O型。」我說道。她簡單地說了句:「把你的屁股挪回到這兒來。」然後就掛了電話。

  我把屁股挪進車,向南朝椰樹林路阿爾多瓦家駛去。當我的屁股挪到那裡時,「聚會」還在進行,所以我上次在竹叢旁的泊車位置已經被占了。我繞著街區轉了一圈,心裡琢磨著莉莉·安會不會想念我。

  我又轉了一圈,最後在兩倍距離以外的一隻巨大的垃圾箱旁邊找到了停車位置,垃圾箱在一座空無一人的小屋前。如今這種大垃圾箱成了南佛羅里達草坪的新潮裝飾物,它們充斥著我們的城鎮。當房屋被銀行收回,一隊帶著這種垃圾箱的人馬上就會出現。他們清空房屋,簡直就像倒拎起房屋把裡面所有的東西都倒進垃圾箱一樣。前屋主和住在裡面的人大概能在高架橋下找到棲身之所,銀行把房子打一折賤賣,大家皆大歡喜——特別是出租垃圾箱的公司。

  我走了很遠的路才回到阿爾多瓦家。德博拉顯然正處於一場看上去像是摔跤比賽的對抗中。對手自然是特別調查員雷希特。她們已經針尖對麥芒地交換過了熱烈的意見。她們各自的搭檔,戴克和那個路人甲調查員,都站在自己人旁邊,好像忠實的左膀右臂,正冷冷地瞪著對方。站在德博拉另一邊的是一個情緒激動的胖女人,四十五歲的樣子,顯然拿不定主意該怎麼放置自己的雙手。她舉起它們,又放下一隻,然後雙臂交抱,又舉起左手,這下我看清她攥著一張紙。她著急地揮動著那張紙,又把雙手放下,這一切發生在我走過去加入他們的快樂小隊的區區三秒鐘之內。

  「我根本沒時間給你,雷希特,」德博拉吼道,「讓我再說一次,如果我流了那麼多血,我起碼是被攻擊或被蓄意殺死了。」她瞥見我,又回頭對雷希特說:「我的專家這麼說的,我的經驗也告訴我是這樣。」

  「專家,」雷希特說,聲音裡帶著聯邦調查員特有的嘲諷,「你是說你哥?」

  「你有更好的嗎?」德博拉語氣裡帶上了真正的怒氣,看到她為我說話我真覺得欣慰。

  「我不需要。我這兒有個失蹤的姑娘,」雷希特說,語氣裡也帶了怒氣,「除非有進一步的證據,否則就是綁架。」

  「對不起。」躁動不安的女人插嘴道。德博拉和雷希特都沒理她。

  「鬼扯,」德博拉說,「沒有便簽,沒有電話,除了一屋子血,什麼也沒有。這不是綁架。」

  「如果是她的血,那就是綁架。」雷希特說。

  「對不起,我能……警官?」煩躁的女人揮舞著紙片又說。

  德博拉又瞪了雷希特一會兒,然後轉過臉看著女人。「好的,阿爾多瓦太太。」她說。我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個女人。如果她是失蹤女孩的媽,倒能解釋她那怪異的手部動作了。

  「這可能是……我……我找到了這個。」阿爾多瓦太太說著,兩隻手都無望地舉了起來,然後右手放下,只留左手拿著紙舉在空中。

  「你找到了什麼,太太?」德博拉說著,一邊回瞪著雷希特,好像防備她會突然躥過來搶奪那張紙。

  「這是……你讓我找……嗯,體檢報告。」她說著抖抖那張紙,「我找到了,上面有薩曼莎的血型。」

  德博拉做了一個漂亮的動作,好像她終生都是職業籃球運動員。她一步跨到女人和聯邦調查員中間,用自己的背擋著雷希特,成功地杜絶所有讓雷希特瞥見紙上的東西的機會,同時伸手從阿爾多瓦太太手裡禮貌而又迅猛地扯過那張紙。幾秒鐘之後她抬眼瞪著我。

  「你說是O型?」她說。

  「沒錯。」我說。

  她用指尖彈彈那張紙:「這上面說是AB型陽性。」

  「讓我看看。」雷希特要求道,試圖跳過去拿紙,但德博拉的NBA[註

]臀式擋人法太厲害了。

  [註

] National Basketball Association,(美國)全國籃球協會,也指美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

  「他媽的,怎麼回事兒,德克斯特?」德博拉譴責道,好像兩種血型不符是我的錯。

  「對不起。」我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道歉,但從德博拉的語調中我確信自己必須這樣。

  「這姑娘,薩曼莎,她是AB型陽性血。」她說,「誰是O型血?」

  「很多人,」我回答道,「這是非常普通的血型。」

  「你是說……」阿爾多瓦太太想說什麼,但被德博拉接下來的話打斷了。

  「這幫不上忙,」德博拉說,「如果那兒的血不是她的,那麼是誰把另一個人的血潑到牆上去的呢?」

  「綁架者,」特殊調查員雷希特說,「為了掩蓋自己的痕跡。」

  德博拉轉過去看著她,一臉奇異的表情。「說說看,」她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對雷希特說,「『特殊調查員』是不是跟『特殊教育』沾邊兒?」德博拉的新搭檔戴克笑了一聲,雷希特臉紅了。

  「讓我看看報告。」雷希特再次要求道。

  「你上過大學吧?」德博拉繼續伶牙俐齒地說道,「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聯邦調查局位於匡蒂科的大學。」

  「摩根警員!」雷希特嚴厲地說,德博拉朝她揮揮手裡的紙。

  「是摩根探長,」她說,「我要你把你的人從我的犯罪現場帶走。」

  「我有權管理涉及綁架的案件。」雷希特開口說。但德博拉氣場越來越大,毫不費力地打斷了她。

  「你是想告訴我綁架者把自己的血塗到牆上,還有力氣拖動一個拚命掙扎的姑娘?」她說,「要麼是他帶著一罐子血來,說『潑了,然後跟我走』?」德博拉輕輕搖頭並輕輕地笑了一下,「我覺得哪種情況都不可能,『特殊』調查員女士。」她停了一下,氣魄如此豪邁,雷希特一聲也不敢吭。「我看到的是,」德博拉說,「這姑娘在拿我們開涮,她自己偽造了綁架現場。如果你有其他的證據表明不是這樣,現在是拿出來亮亮的時候了。」

  「拿出來亮亮。」戴克傻頭傻腦地笑著重複道,但除我以外誰也沒注意他。

  「你很清楚……」雷希特說,但又一次被打斷了。這次是被德博拉的新搭檔戴克打斷的。

  「嘿。」他說。我們都轉過頭看他。

  戴克沖地板上點點頭。「這位女士昏過去了。」他說道。我們朝他點頭的方向看去。

  阿爾多瓦太太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我們像舞台啞劇中的定格一樣呆立了很久,氣氛劍拔弩張。正在這時,前門發出一陣聲響,緊接著我身後傳來一陣騷亂。

  「見鬼,」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見鬼,見鬼,見鬼。」

  我轉過身,一個中年男人朝我們奔來。他個子很高,面目和善,一頭銀色的短髮,相稱的絡腮鬍。他屈單膝跪在阿爾多瓦太太身邊,拉起她的一隻手。「嘿,埃米莉,親愛的?」他邊說邊拍她的手,「醒醒。」

  德博拉努力從雷希特身上轉移目光,盯著地板上那個男人。

  「阿爾多瓦先生?」她說。

  「是的,我是邁克爾·阿爾多瓦。」他說。

  阿爾多瓦太太睜開雙眼,眼珠轉來轉去。「邁克爾?」她咕噥道。

  德博拉跪在他們旁邊。「我是摩根探長,」她說,「我負責調查你們女兒的失蹤案件。」

  「我沒錢。」他說,德博拉驚訝了一下,「我是說,如果要贖金的話。有人打來電話嗎?」

  德博拉像甩水一樣地搖搖頭:「先生,您能說一下您去哪兒了嗎?」

  「在羅利[註]有個會議,」阿爾多瓦先生說道,「醫療統計方面的。我必須……埃米莉來電話說薩曼莎被綁架了。」

  [註]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首府。

  德博拉抬頭看看雷希特,又飛快地轉回去看阿爾多瓦先生。「這不是綁架。」她說。

  他有一秒鐘僵在原地,然後直直地看著德博拉,手裡仍攥著他妻子的手。「你說什麼?」他說。

  「先生,我能單獨和你說幾句話嗎?」德博拉說道。

  阿爾多瓦先生移開視線,又低頭看看妻子。「我們能先把我太太扶起來,讓她坐在椅子上嗎?」他說,「我都不知道她現在身體狀況怎樣。」

  「我沒事兒,」阿爾多瓦太太說,「我只是……」

  「德克斯特,」德博拉說,猛地朝我扭過頭,「去拿些嗅鹽之類的東西。你和戴克扶她起來。」

  我蹲在阿爾多瓦太太身邊,德博拉把阿爾多瓦先生引到另一邊。戴克著急地看著我,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一頭巨大的漂亮的狗在等著主人拋出小棍子好飛奔著去撿回來。「嘿,你能搞到那個嗅什麼嗎?」他說。

  我沒有那東西。好在阿爾多瓦太太對嗅什麼不感興趣。她抓住我和戴克的胳膊,低聲說:「請扶我起來。」我們扶她站了起來。我看看周圍,想找到一個平坦的沒有被執法人員搞亂的地方讓她坐下,然後我發現了隔壁房間裡一張配著椅子的大餐桌。

  阿爾多瓦太太沒費太多力氣就坐到了椅子上。我回頭看向剛才的房間。特別調查員雷希特和她的路人甲搭檔正朝大門走去,德博拉假裝沒看見他們,她忙著和阿爾多瓦先生說話。安傑爾·巴蒂斯塔正站在推拉玻璃門外的陽台上,從玻璃上取指紋。我知道走廊盡頭那個房間的牆上,大片的血跡仍然等待著德克斯特。暴力、血跡、蓄意破壞之地,這就是我迄今為止生存的世界。

  但是今天它對我來說失去了令我著迷的魔力。出於對德博拉的責任,我滿心不情願地來到舊日戰場,但是我想回到我的新國度,那裡一切都明亮而嶄新,美好的莉莉·安的國度。

  德博拉抬頭看看我,似乎並沒反應過來是我,就又轉回頭去跟阿爾多瓦先生談話。我是她的佈景,就像這犯罪現場的一部分。是該走的時候了,回去看莉莉·安和有關她的奇蹟。

  我連蹩腳的告別都沒有做就溜出門,回到我的車上。我開車回醫院,路上交通奏響了晚間堵車高峰的序曲。這是個奇異的時段,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有權同時佔據每一條道路,因為他們早早地從公司裡溜出來開車回家。擱在過去,我會被這種赤裸裸的互相仇視逗樂,今天我卻不苟言笑。這些人正在威脅別人的生命,而我將很快開車帶莉莉·安去上芭蕾課。這些給世界帶來不安全因素的人我沒法兒容忍。我謹慎地只超速十英里,這可把周圍的司機給惹怒了。他們從我兩側飛馳而過,鳴笛、豎中指,但我巋然不動,保持著我的速度,不和任何人開戰。不久我就到了醫院。

  我下了電梯走向產區時停了一秒鐘,好似聽見微弱的低語從德克斯特的黑暗後座上傳來。就在這裡我差點兒看到那個不知為什麼要監視我的傢伙。我拐彎朝嬰兒區走去。

  之前聚集在嬰兒區窗前的朋友們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新觀眾。莉莉·安也不見了。她大概是和媽媽在一起,正在吃奶和建立親子關係。我感到一陣小小的忌妒。麗塔能和孩子有這種重要而親密的紐帶,我則完全不能。這是莉莉·安感情旅程的第一步啊。

  幸好我聽到了心裡輕輕的嘲諷笑聲。「好啦,德克斯特,你的角色同樣重要,在她的人生之路上,在她遇到荊棘險阻時給她提供穩固而慈愛的指引。」有誰比我更稱職呢,我這樣一個一直生活在正邪之間,享受著荊棘,現在又一心一意只想讓她穿越千難萬險毫髮無損的人?作為一個改邪歸正的德克斯特老爸,有誰比我更棒呢?

  這順理成章。我生活在邪惡中只是為了知道如何讓莉莉·安走向光明。終於解釋通了。我知道了自己為何要在這裡,並非要懲處惡人,而是要護佑良善。

  豁然開朗情緒高漲的我步履輕快地走過護士台,來到麗塔的房間。果然,莉莉·安就在這裡,在媽媽的懷裡酣睡。床頭櫃上是一大束玫瑰花,世界又和諧了。

  麗塔抬起頭朝我疲倦地笑笑。「德克斯特,」她說,「你去哪兒了?」

  「工作上有點兒緊急的事兒。」我說。她茫然地看著我。

  「工作,」她說著搖搖頭,「德克斯特,我……這是你的初生孩子。」莉莉·安恰如其分地輕輕扭動了一下後繼續睡,她做得真棒。

  「是啊,我知道。」我安撫道。

  「不是……你怎麼可以溜開去上班?」她說,聽上去很生氣,她這樣子我以前沒見過,「你的新生寶寶,工作?在這種時候?」

  「對不起,」我說,「德博拉需要我。」

  「我也需要你。」她說。

  「真對不起。」我說,真心感到抱歉,「我還沒什麼經驗,麗塔。」她看著我,又搖搖頭。「我保證我會改的。」我充滿信心地說。

  麗塔嘆口氣,閉上雙眼。「至少你送來的花很好。」她說。德克斯特的黑暗後座上響起一陣鈴聲。我當然沒送過花。麗塔有很多朋友都有可能送花,沒理由一束香噴噴的花朵就引發危險的警報。

  但的確不對勁兒。有一個規律而又煩人的叮叮聲傳來,在說事情有些不對。於是我假裝隨意地靠過去,假裝聞玫瑰,眼睛卻在尋找配送卡片。但沒什麼可疑,那小小的卡片上寫道:「祝賀我們!」落款用藍色墨水寫著「一個崇拜者」。

  從發出鈴聲的地方又傳來一陣輕笑。黑夜行者被逗樂了。也難怪,據我所知,我沒有崇拜者。如果有誰瞭解我並崇拜我,那麼他應該已經死了,被分解了,被丟棄了。誰會那樣在卡片上留言?

  為什麼我覺得冰涼的觸角在往脖子上爬?為什麼我這麼確信那隱藏的危險會威脅到我和莉莉·安?我告訴自己,這不僅僅是匿名送花,我之前還見過一眼那位潛藏的監視者。把這些加在一起,我得出了如下結論:很可能有事兒又可能沒事兒,很可能有威脅又可能沒有。

  我有理由覺得不妥。莉莉·安正被某個傻瓜盯梢。

  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