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怕鬼,為什麼?因為鬼和死亡聯想在一起,而死亡之不可測,使人心生恐懼。人對自己不熟悉的環境會產生恐懼,死亡的境界對人來說最陌生,自然也最感到害怕。
其實,鬼是不必怕的,人人生命結束之後,都要用鬼的形式存在,何必怕先走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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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妝艷抹、袒胸露臂的「夜總會小姐」送客人到門口,循例對已大有醉意的客人說一句:「再來!」
看到相熟的,或是已有了親密關係的,當然還會有一些特別的舉動,或是輕輕一吻,或是拋出一個表示不捨得分開的眼神。
客人,也循例會陶醉在這種臨時發生的感情之中,有的會給以肯定的答覆,有的,含糊其詞。
而這個人客,卻有點不同,一聽之後,竟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人客是好人客,一個人來,出手豪闊,行為規矩,並不動手動腳,臨走時,每個小姐的手心,都有豐富的餽贈,所以,一共有三個小姐送他出來。
當他聽到「再來」而忽然哈哈大笑之際,三個小姐都現出不解的神情。人客指著自己的鼻子:「你們知道我姓什麼?」
三個女人之中,她年紀最大,早過了三十歲,本來早已不適合再留在這個行業之中。但她居然還能在這種風月場所中混下去,而且混得很不錯,當然有她的好處在,好處很多,不便一一盡述。而給人客好印象的第一步,是她的記性很好,只要見過一次,請教過「先生貴姓」之後,就算隔上三五個月,再見面,她一定可以記得人客是什麼先生。
這點本事,就不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所能學得到的,人客如流水,潮來潮去,哪能記得那麼多?在黯淡的燈光之下,看起來,每一個人客都是酒氣沖天,眼中佈滿紅絲,全身都充滿了性的要求的雄性動物!
她的記性好,這時,又發揮了她的本領,伸出手來,五隻手指,該彎的彎,該直的直,該翹的翹,那就使得她的手勢,看來十分動人。然後,其中的一隻手指,在人客的鼻尖上,輕輕按了一下,多年來的職業訓練,使她的聲音也很動聽:「何先生,你姓何,誰不記得!」
她的聲音相當大,其餘兩個小姐在開始的半秒鐘,有不滿意的神情,可是,她們也有職業性的機靈應變的本事,一秒鐘之後,她們已異口同聲:「是的,何先生,有什麼好笑?」
人客一伸手,捏住了她的手──她在輕輕按了一下人客的鼻尖之後,故意遲了一下縮回手來,等的就是人客的那一個動作──經年累月的經驗,使她對「人客」這種雄性動物的行為,掌握得十分純熟,人客會有什麼動作,她可以料個十之八九。
她並沒有掙扎,只是媚眼如絲地望著人客,等著人客說出她期待著的話來。可是這一次,她的期待都落空了,人客竟又問了一個聽來一點道理也沒有,而且自大之極,根本不受歡迎,而且也無法回答的問題:「是的,我姓何,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人客來風月場所求歡,很少連名帶姓一起說的,知道是某先生已足夠了。她記得很清楚,這人客,沒有自我介紹,也不曾被別人介紹過他的名字,那怎麼猜?可以叫阿福,可以叫阿德,可以叫阿狗,可以叫阿貓!
她心中罵了幾句,臉上的笑容,看來卻更嬌媚和誘人,她膩聲道:「啊呀,真的,還未曾請教大名!」
人客呵呵笑了起來,捏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她這樣的應對,是最恰當的了。人客一面笑,一面道:「我叫何日君!」
三位小姐一時之間,都沒有會過意來,人客已經自我解釋,「我叫何日君,剛才你們都要我再來,聽起來,就是何日君再來!」
他說著,就哼起那首著名的流行歌曲「何日君再來」,這首歌,流行了幾十年,旋律動人,人人會哼。
她和另外兩個小姐,聽了這個其實並不好聽的笑話,可是還是一起笑了起來,她甚至笑得花枝招展,在一定的時候要笑,這也是她的職業行為之一,不然,怎麼叫「賣笑」呢?
人客的興致很高,看來還要把那並不好笑的話題,再繼續下去,他把她的手捏得更緊,幾乎令她以為今晚有希望,他會要她了。
然而,人客還是在說著不相干的話:「要我再來,只要唱那支歌就可以了──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一唱,我就會來!」
在她還想盡一些努力時,人家已鬆開了手,笑意中有濃厚的酒意,帶著「呵呵」聲,腳步蹣跚,走了開去,在她的身後,是各色燈光交織而成的都市街道。
她心中暗嘆了一聲,轉身走回去,音樂聲令她很煩,可是她又不能不堆出滿臉的笑容來。在休息室中,她吸了半支煙,就又被叫了出去。
反正每晚都是一樣的,坐在人客身邊,在請教了「先生貴姓」之後,她把姓氏和人客臉上的特徵,印證了一下,以後就會確認不誤了。
當人客要她喝酒的時候,她就喝,當人客的手放在她膝頭上的時候,她會裝著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當人客的手在她的大腿上移動時,她會在適當的時候,適當地阻止人客的動作。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對人客來說,風月場所的時間過得很快,但對她這種十多年來一直在從事這種職業的人來說,時間就過得異常的慢,一切動作,都像慢鏡頭動作一樣。身邊那個人客的動作怎麼那麼慢?講話都慢吞吞?究竟是不是帶出去宵夜,宵夜完了之後,要不要進一步的交易,怎麼不痛快講?
等到她因為酒精的極度刺激而變得漸漸麻木時,突然,似乎一切都靜下來。她先是雙手捧著重重垂著的頭,然後,再慢慢抬起頭來。
這種情形,持續了很久了,在她眼前的,是「媽媽生」難看的臉色:「該走的全走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還有,可以少喝,就少喝一點,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酒喝多了,臉色難看,沒有男人會喜歡!」
她打著酒呃,搖搖晃晃站起來,在換過了衣服之後,酒意退了幾分,剛才的熱鬧已經完全消散,她一步一步離開,已在半睡半醒的情形下回到了住所。
在還沒有徹底倒下去之前,她習慣洗一個澡──那大抵是她和她母親最享受生活的一刻了。泡在一缸熱而香的水裡,閉上眼睛,可以帶來很多幻想──其餘的時候,幻想早就被現實磨碎了!
熱水使她的精神振作了些,她半閉著眼睛,忽然之間哼起歌來:「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哼了幾遍,索性大聲唱了起來,然後,她陡然住了口,瞪大了眼,在水氣蒸騰的小小浴室中,她看得十分清楚,那個自稱叫「何日君」的人客,正透過浴室的門,冉冉地走進浴室來,望著她,出現她十分熟悉的那種雄性動物一貫的笑容。
她的故事,在歡場中流行甚廣,不信,去打聽一下,就可以聽到。因為她一直對人說:真的,只要一唱那支歌,他就再來。
他好不好?當然好,比人,好多了!
那是當她被進一步問到細節時的回答,神情極肯定,而且,十分滿足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