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不再捱打的孩子

  見鬼的大多數是成年人,小孩子見鬼的記載不多,或許是由於孩子對鬼的聯想,不像成年人那樣豐富之故。沒有聯想,或很少聯想,自然對鬼的恐懼也減少,甚至可以是見了鬼也不知道是鬼的程度。所以,孩子不怕鬼,只怕人。

  ※※※

  小宗不敢回家,他滿街亂走,給他找到了一個又狹窄又陰暗的小巷子。小巷子的盡頭是一堵塌了一半的高墻,墻上還有倒了的鐵絲網,鐵絲網上長滿了蔓藤,一直垂下來,一大團一大團,直垂到墻角下,天很冷,蔓藤有一半枯了。小宗靠著墻壁坐了下來之後,就拉過一大堆藤來,把自己的身子遮了起來,他先是狠狠地喘了幾口氣,然後才靜了下來。

  他開始可以好好想一想了:怎麼辦呢?

  他要解決的問題,實在遠遠超過了他小小的腦袋所能負擔的程度,他的腦袋,從頭骨形成開始到現在,離十年還差幾十天。而人的腦子,開始儲存記憶,並能有系統地運用記憶,形成生活經驗,處理和解決問題,是一個極複雜和長久的過程。

  小宗只知道事情十分嚴重,但如何解決,他卻不知道,所以他只好躲起來,那幾乎是動物的本能,任何動物受了傷,都知道躲起來,小宗這時,和受了重傷的動物,十分相仿。

  或許,在若干年後再回頭來看,這時發生在小宗身上的事,微不足道,甚至還會在模糊的記憶中淡出,不值一笑,可是這時對他來說,卻是頭等大事──他的成績單發下來了,全班四十一人,他考第四十名,成績單上記得很清楚,幾門重要的功課,都不及格。老師把成績單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大著膽子,偷偷看了老師一眼,立時低下了頭,心中在想:老師的臉色夠難看的了,可是,父親的臉色,一定會更難看,他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身子也縮了一縮。

  半年前可怕和痛苦的記憶,湧上心頭,造成了實際的驚悸──那次的成績單,他考三十八名,當然,同樣的有好幾項不及格,他雙手發著抖,把成績單交上去,看到父親的大手,把成績單接過去,他想解釋幾句,想說明一下,可是他才開口,甚至不知道自己出了聲沒有,父親的怒吼聲已蓋過了一切,就算他大聲叫嚷,聲音也傳不出去了。

  他甚至於也沒有聽到他父親在罵些什麼,因為猝然而來的一下重擊,正打擊在他的左頰上,他整個人都由於這一擊而炸了開來,接下來,除了痛楚之外,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臉上、頭上、身上,他的頭竟不知被一種什麼力量緊緊地扯緊,像是要把他的頭顱分成兩半──事後,他仍不相信那是他父親的手在扯他的頭髮。

  身上的劇痛,不知來自什麼東西的敲擊,打在他身上的一切東西,都比他的肉硬,使他的肉,一面顫動著,一面發出尖銳刺心的痛楚,逼得他要嘶叫,要掙扎,但是仍然不能減少疼痛。

  整個過程,無窮無盡的長,等到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堆世上最倒楣的垃圾一樣伏在地上的時候,整個天地,似乎都以無窮無盡的力量合而為一,而把他擠在中間,若真是能把他包起來倒也好了,那樣的話,他父親穿著拖鞋的腳,就不能再在他的頭上踢上幾腳。

  經過那一次之後,小宗想到的不是如何可以使成績單好看一些,他的腦部活動,已經積聚了足夠的經驗,使他知道,成績單不好看,只不過是挨打的原因之一,其他挨打的原因,還有無數,沒有法子一一逃得過去。

  然而,當他知道肯定有一場躲不過去的痛打時,他本能地躲了起來,而且在躲起來之前,做了一件更會挨打的事──偷了同學的一元錢,買了一個麵包,這時,他躲好了之後,打開又髒又破的書包,把那麵包拿出來,先放在鼻端用力嗅了幾下,那種香味真好聞,如果他年紀夠大,他或者會興起「活著也很好」的念頭,可是這時,他沒有這種想法。

  他只是貪婪地把麵包塞進口去,到麵包已經完全塞光了,他甚至一口咬中了自己的手指,痛得他呼了好幾口氣,他摸了一下肚子,把身子盡量縮成一團,沒有什麼可做,也沒有什麼好想的了,於是他很快就睡著了。

  一陣古怪的聲音和一陣陣寒意使他醒過來,他迷迷糊糊睜開眼來,眼前一片漆黑,那巷子中竟然一盞燈都沒有,只有在巷口,有一盞路燈──看起來那麼遙遠,晃晃悠悠的燈光,看來像是在天上。

  他打了一個冷戰,開始時,還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但是他立即明白了,那可怕的成績單還在書包裡,天已黑了,不知道是幾點鐘──同學之中,他是唯一什麼樣的手錶都沒有一個。可是他知道,難看的成績單加上天黑了才回去,那會是雙重的痛打。

  他又打了一個冷戰,把身子縮得更緊,以表示他不想回家去的決心,也就在這時候,他留意到了那種難聽的聲音,聲音似乎來自上面的墻頭,那一大堆亂糟糟的鐵絲網和蔓藤之中。

  一開始,他聽不清是什麼聲音,過了一會,才聽到一個乾澀的聲音在問:「小孩子,你來幹什麼?你怎麼會來這裡的?你……你不是……」

  小宗急得心要跳出來,他喘著氣:「別那麼大聲叫我,讓我躲一躲!躲一躲!」

  那聲音笑了起來,笑得極難聽:「躲,真好,你想躲到什麼時候?」

  小宗心中一酸,身上雖然沒有挨打,可是又實在感到一陣痛楚,像是被針,無數的針在刺著,他的聲音哽咽:「躲到……我爸爸……不再打我……我就可以回去……我怕他……打……怕……」

  小宗忽然覺得有一個人可以聽他講話,他變得滔滔不絕起來,把自己心中的害怕,一股腦兒,原原本本,訴說著,從來也沒有人聽他講過那麼多話,而那人顯然一直在聽著,卻令他十分感動,一面說,一面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

  那聲音長長地嘆了一聲,嘆息聲使人感到冰冷,小宗不由自主發著顫。那人問:「你可以跟我,再也不要回去……」

  小宗連吸了三次鼻涕,抽噎著:「不……不行……家裡還有媽媽、妹妹,我不回去,爸爸會打媽媽,媽媽一早就到處去做清潔,回來……不知為什麼……每天挨打……比我還……要慘……」

  那聲音嘆了一聲,小宗感到有一隻冰冷的手,在他的頭上摸了一下,冷得他直跳了起來,那聲音又道:「那你等著,什麼時候我叫你回去,你才回去!」

  小宗變得十分聽話,他又蹲了下來,不多久,又睡了過去,直到再被一隻冰冷的手推醒,再聽到那乾澀的聲音:「好,你可以回去了。」

  小宗快步走回去,在他住的大廈門口,就看到圍了一大群人,他擠進去,剛好來得及看到他父親被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也聽到旁邊的人在說:「二十樓跳下來,死得慘透了!是住在這裡的?」

  小宗沒有再聽下去,只是抬著頭向上望,他家住在二十樓。

  十多年之後,小宗在艱苦的,但不必挨打的環境下長大,成為一個很有前途的青年,那一晚的經歷,仍然如在眼前。

  他一直想強迫自己接受那是自己的幻想,不過不是很成功。